第一百二十三章选择
小火龙反正没想过,他和老丈人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忙着提裤衩,而第二次会面,是穿了一身小恐龙连体睡衣,顶着个精神抖擞的发型,挤在老墨背后,踮着脚伸着脖子往屋里偷窥。
他难得有点紧张,倒不是在意什么北舟城大校,主要是,对方是沈让的爹,他又担心炎溯欺负沈让,又觉得沈让既然把自己赶出来,就是不想自己插手,一时间也有些无措。他够着脖子,几乎趴在老墨身上,游泡芙大约受了他的情绪影响,不知什么时候也蹿出来了。
是以,老墨把卧室门开了一条缝,探了个头,后面挤着踮着脚往里看的游子龙,脚下还有一只完全不记得自己是精神兽,把脸上的毛都挤变形了的萨摩耶。
身后一人一狗力气太大,老墨手上一滑,门把手没握住,从他手里脱出去,他一发力,手上干掉的面粉簌簌落下,游泡芙恰好经过,打了个响鼻抖抖脑袋。
老墨重心不稳,被身后的小火龙一撞,多米诺骨牌似的往前连跑了几步,差点撞到炎溯。炎溯身边那个背景板亲兵突然上前一步挡住炎溯,接了老墨一个满怀。游子龙也跌跌撞撞往里冲,直接撞在老墨背上,好家伙,铁板一块,还挺疼。
游泡芙看着这群智障人类,一溜烟从他们脚边经过,熟门熟路蹦上床。
风雨不动巍峨如山的炎溯终于转身,看了一眼这群活宝。
刹住车的小火龙下意识立正站好,老墨瞟了他一眼,就无端想笑。好家伙,顶着一头发胶,穿这个小恐龙连体睡衣,站了个军姿,脑袋顶的傻气都快冒烟儿了,这搁谁谁能不笑。
老墨无端佩服起这位炎溯炎大校,太绷得住了!
沈让不知经历了什么,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被撞破,他人虽然绷着还没来得及出什么岔子,状态却明显不对,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皮肤湿冷,气息急促,面上因为愤怒染上的潮红迅速腿下去,转为青白灰败。
泡芙傻归傻,和游子龙一样,十二分心思都放在沈让身上。它伏下身,乖巧地趴着,先是用鼻尖碰碰沈让手,鼻腔里发出“嘤唔”的哼哼,像是委屈极了,往前匍匐了两步,把大脑袋放到枕头上,尔后胡乱舔了舔沈让。
软软的舌头舔得沈让发痒,而毛茸茸软绵绵的大脑袋使劲在沈让颈窝蹭来蹭去。沈让缓了口气,抬起手臂,借着重力垂下手掌,轻轻揉了揉它的后背。
得到回应的大狗松了口气,蹭了蹭自家向导,这才转过身,对着炎溯和他的亲兵,低低咆哮嘶吼起来。
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游泡芙无所畏惧地露出牙齿,全然没有受到顶级哨兵威压的影响。炎溯的精神兽哪里受过这样的挑衅,直接冲出来冲着游泡芙就去了。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隼,体型不算大,威风凛凛,有着凌厉的眼和尖锐的喙,翅膀宽而有力,从天花板俯冲下来,冲着游泡芙的眼睛就要啄它。沈让目光一凛,它的航线偏离,张着翅膀凶狠地给了游泡芙一记,尔后不甘不愿地飞回了炎溯肩头。
“你倒是护着他。”炎溯打量了一眼旁边的游子龙,话是对沈让说的,说话的同时,肩头黑隼消失,泡芙仍旧对着隼消失的地方开始“汪汪嗷呜嗷!”龇牙咧嘴地使劲吼。
精神兽随主人,游泡芙这行径,一看就是真不太聪明。小火龙半点没觉得有问题,还挺同仇敌忾地暗自给它加油打气。他绕过炎溯的亲卫和老墨,从床的另一侧跑到床边,来扒拉了一下游泡芙碍事的大尾巴。
小火龙紧张兮兮地看着沈让,仔仔细细摸了摸沈让的胳膊,然后隔着被子上下一通检查,生怕炎溯把沈让吃了似的。检查完发觉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就顺手揉了揉揉沈让紧张的肌肉。他看人脸色不太好,凑得好近,小声问,“让让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炎溯终于正眼看了看游子龙,这哨兵完全没有经受过正规训练,连自己的精神兽都控制不了,人和狗都不怎么聪明。他知道沈让在军校的时候对哨兵和向导的结合极其反感,沈让眼光高性子傲,还有点精神洁癖,不知道哪根筋犯了,才能看上这个连“优秀”的范畴都没有碰到边的哨兵。
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游子龙半晌,冷哼了一声,带着亲卫,跟着笑嘻嘻做出了“这边请”手势的的老墨,转身出去了。他虽然时常训诫孩子,却并不喜欢当着外人骂儿子,也算他的为父之道。
沈让抬眼,看着关上的房门。
炎溯和他的亲卫在这里站着,他感受到强烈的压迫,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紧张、压抑、愤怒、憎恨,潮水一般翻涌着。而小火龙和泡芙冲进来的一瞬间,打破了死气沉沉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忽然就能够喘息了。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觉得悲哀。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知道自己和谁在一起高兴。可他不得不推开小火龙,回到炎大校的掌控之下。他任性了一辈子,在势头正好马上就要以最优成绩毕业的时候,从北舟城逃离。在朝城自丧尸潮中逃过一劫,蒸蒸日上百废俱兴的时候,开车冲进学校的丧尸群。在终于遇到了贴心人的时候,推开自己的幸福,回到从前拼命逃离的地方。
他替炎溯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感到悲哀。
是小火龙陪着他,半夜他难受得睡不着,却无法定位哪里不舒服,小火龙困得半死,却还是在梦中强打精神,从头到脚给他揉揉按按,最后拿来安定和镇痛给他哄着他睡下。是小火龙陪着他,教他和身体和解,捧着他只剩下摆设作用的肢体,视若珍宝。是小火龙陪着他,告诉他世间除了责任,还有些别的事情可以追求,好比说美食,好比说游乐园,好比说午后的阳光,好比说一次尽兴的床笫之事。
炎溯呢?他尝过这种,作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吗?他是天生如此,抑或仅仅是在孩子们长大以前,就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主动选择放弃了自己作为“人”的那一部分。
就像他即将做的一样。
“我没事。”沈让摇摇头,整个人陷在枕头里,疲惫地扯了扯嘴角,他的情绪内耗太大,心事太复杂,以至于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抱歉地看着小火龙,说出些冠冕堂皇的语句。
“是我欠考虑了,我没想会是他接到的消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害得大家过不好年了,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关你什么事?他不请自来!我们过我们的年,才不管他说什么!!”
小火龙眼睛一瞪,他顶着个为了见老丈人而专门梳的正式发型,对着老丈人一通骂骂咧咧,半点不觉得哪儿有问题,“他一脸臭屁哄哄的样子,好讨厌哦,也就是看在你肯给他面子的份上,不然我们早就把他打出去了!”
小火龙就是无条件站在沈让这边,他喜欢沈让,而只要沈让允许他继续喜欢,他就会一股脑地把心掏出来,尊重沈让,爱护沈让。他一点也不在乎沈让偶尔不讲理的任性脾气,他也不在乎沈让不舒服的时候乱糟糟的情绪,他虽然会因此难过生气,但还是希望让让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地活着,有气就撒,有事就说出来,不能憋坏了。只要让让摸摸他,哄哄他,他总归是气不到第二天的。
他像一个热乎乎的火球,炽烈明亮,满心赤忱地爱着。
沈让看着傻乎乎的小火龙,忽然张开手臂。
他手臂功能不全,在某些肌肉瘫痪的情况下,很多常人做来轻松的内收外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哪怕用其他肌肉代偿,也相当困难。他先屈肘抬起手臂,尔后才尽量伸直小臂,手掌因为重力向下垂着,他手腕也不灵活,只能旋转大臂,带动小臂,再联动手腕,才能把手掌抬起来。可饶是如此,他也想抱抱小火龙。
小火龙经常这样把他抱起来,看到沈让张开手臂,下意识就去抱他,没想沈让并没有要借力坐起来的意思。他只是用尽全身力量,操控着不大灵便的手臂,给了游子龙一个拥抱。
“抱歉。”他抱着游子龙,声音极小,也不知是说给游子龙还是说给自己。
他总是给大家带来麻烦,总是做不到完全的理智,他对不起很多人,可最对不起的,还是游子龙。他对不起他的小火龙的地方太多了,他原本只是羡慕他,器重他,最后却成了贪恋他身上的光。他还对小火龙始乱终弃……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带着小火龙去,虽说中间心软了一瞬,可见到炎溯,也就改了主意。
小火龙不适合北舟城,绝不能跟他一起去。他去北舟城哪里是求生啊……他分明是去赴死的。
他问心有愧,他骗了小火龙。
小火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句,他也紧紧环抱着沈让,像是宣誓自己的主权,手上轻轻拍着沈让的后背,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抚摸着,就像长官在他还怕打雷闪电的时候安抚他一样。他拱了拱长官的耳侧,落下一个吻。
“让让,你永远不用跟我道歉。你别不开心,我们去吃年夜饭,不管外面那个大坏蛋。他要是再欺负你,我就帮你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