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难过的权利
沈让并没有期待一个回答，他甚至并没有责备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他听明白啦。
他是个残废，大家都想保护他。这些人都是为他考虑罢了，他如今就是身体不好，到哪儿都是个负担，这些亲朋好友都希望他能过上更轻松的生活，阻止他自我牺牲，甚至愿意背负他这样的负担，他该感恩戴德，又有什么权利难过呢？
从前没有，往后也未必会有。
唯独和游子龙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有权利难过的。他向来矜持自律，可潜移默化之中，其实被游子龙骄纵出了一些脾性，他可以颓丧、烦躁、感情用事，而不需要时时刻刻都理智又强大地支愣着，保护所有人。
是游子龙带他出去玩儿，让他看看朝城真正的“生活”，告诉他人应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而非他人、社会，赋予的职责。
沈让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太喜欢游子龙了，可也就是因为太喜欢，才愈发觉得彼此认识得太不是时候，他自然是想自私地与小火龙在一起的，可他又觉得自己不配。
“心率一百三十八了，要不要测个血压？”
严老大脸色不太好看，他大过年的没假期已经很头疼，突然把这位高依赖而且主意还贼正的城主安排给他，他也接受了，但他是真的不想过来上班的第一个上午就抢救。
抢救很累的，大哥。
沈让闭上眼，点了点头。他八点多醒来，在床上自己躺到九点半，护士大哥过来，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尿不湿是干的，甚至不用换，两人只草率地拉伸了一下双腿让身体能适应坐姿，早饭也没吃，就开始追踪游子龙。
他的确不大舒服，可他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本了。
严冬把他的手抬到轮椅扶手上放平，三两下点开手环的血压测量功能，97/56，虽然比正常范围低，但沈让一早就耐受了这种程度的低血压来着，也不算太离谱。严冬转身想去拿血糖仪和血糖针，沈让再没看电脑屏幕，只是转头追了一句，“倒杯葡萄糖水就行。”
有低血糖就升升血糖，没低血糖，就当吃早饭了。
严老大给他递了一药杯30ml的葡萄糖，还挺顺手在抽屉里翻出来不少别的药，附赠营养剂和维生素，十几二十种放在另一个药杯里，又倒了半杯水。沈让的手抖得厉害，握力更加一塌糊涂，完全抓不住，他只能拿着杯子给人喂嘴里。
严冬给他喂下去一杯齁甜的糖水，一杯药片倒进嘴里，这才往他平时喝水的杯子里丢了一根吸管，调整了一下位置，就放在桌上，让沈让自己喝。
沈让久坐，有血栓风险，原本是开了抗凝药的。但抗凝药物的针有一阵子没打了，因为沈让肾功能之前出问题，凝血功能本来就一塌糊涂，常用的抗凝药物又会给肾脏带去负担，换另一种完全没法把控剂量，动辄严重出血浑身都是出血点，索性就让游子龙勤给他按，定期血检。
严冬拿着一支不知道在抽屉里被遗忘了多久的小针，随手放在一边，又拿出通讯器，搜了一下另一瓶刚刚被他专门放在一边的药。
“这药不是白色椭圆的片儿么？”
严冬翻抽屉的时候，出于职业习惯，每一瓶药都检查了药物名称、适应症、保质期、用量，以及开封日期。沈让吃的药很多，缓泻剂、缓解肌肉痉挛的肌肉松弛剂和止疼药都不是什么高科技的昂贵产品，但有几种改善微循环、促进神经生长、营养神经的高档玩意儿，朝城自己生产不了，连特大基地都很少有货。
严冬本以为自己记错了，看了通讯器，却发觉自己没记错，他把通讯器上搜出来给沈让看。
沈让看了一眼严冬手上那瓶药，没有半点儿被抓包的心虚。他脸色还是发青，却好像已经没有先前那会儿的怒火了，唯独声音飘得跟快断气似的。
“早吃没了，弄了点复合维生素进去糊弄人的。”
这药本来就是丧尸潮发生之后，进了那么一小批，说是试试看。试了半天也没见他能动弹一根脚趾头，后来吃没了，他看着那见鬼的价格，也就懒得让人再进。一瓶药200片，基本相当于20支□□。
商队进货的事儿属于内勤外勤合作，他是城主，全都经他手，操作空间太大了，老卫问过一句，他只说药直接送到自己手里，也就打发过去了。
沈让颈6到颈7伤得一塌糊涂，却是不完全损伤，而颈8和胸1更严重些。是以，下肢没有任何功能，上肢功能却是时好时坏的。也就是出了一次任务回来病了，手臂肌肉萎缩，心肺功能下降，手指功能也跟着就不行了。
而这些营养神经的药物并不像其他的药那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甚至很多就跟营养品似的特别玄学，吃了未必有用，可不吃总归是没用的。老卫开药的时候也是说“试试看”指不定能把上肢功能再往回捞一点。
严冬有点无语，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责备沈让。
“是上个月吃没的，任务回来以后吃了两个月，手功能没半点好转。这真不赖我。”沈让看到他的表情，未卜先知地补了一句，直接就把人的吐槽噎回去了。
好家伙，他这善解人意的劲儿怎么尽放在这么些地方呢？
严老大没再说话，见着他面色不再是一副要抢救的德性，把人转了个圈就推回房间里了，伸手刹车踩下，束缚带解开。不长距离转移的时候，沈让只用一根束缚带就能不摔下来，只是游子龙喜欢给他全都一层层绑上，也不嫌麻烦。
严冬是个训练有素的护士，这是他的职业，未来还要帮助很多人，工作很多年。他看了沈让一眼，把轮椅靠床一侧的扶手抬起来，打量着轮椅和护理床之间的距离，还是从床下把辅助转移板拿上来了。
沈让在外头开启游子龙的定位系统那会儿，他已经抽空换好了床单，床上整洁干净，再没一点烟火气。
“自己能行吗？”
严护士没有去“托举”沈让的意思。这是医护的职业守则之一，除非紧急抢救，他们不会轻易地去把病人抱上床，弯腰和托举的动作会给护士的腰背长年累月带来损伤。正巧，沈让也不喜欢别人碰。
沈让低着头，弓着身子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他手指有些怪异地蜷缩交叠着，彰显着先前的痉挛，刺痛麻木都能感觉到，却偏偏没有正常的温觉和触觉，他也没法指挥这些较劲的肌肉，只徒劳地想要去握住膝盖把腿放下踏板。
“从膝弯下面把腿托起来，不是拎起来。”严冬十分耐心地指导自己的病人，站在轮椅前外侧，一手护着沈让肩膀前头，避免这人突然失去平衡，栽倒到地上。
沈让不负众望地往床的那一侧栽倒。
好在轮椅和床之间放了转移板，严冬推着沈让的臀部把人送到床面，尔后依次将这人的双腿摆上床。他连下蹲的动作都很专业，是屈膝而不弯腰的，把人弄到床上躺好之后，收好转移板，还特别顺手地扯了扯床单。
“我给你做一下被动运动，然后十二点半吃午饭。”
食堂会送来一日三餐，连食谱都是游子龙安排好的。今儿早上那一餐本来也在九点半，送到门口按了铃，严冬本来抵死不从不打算暴露游子龙的，沈让从监控视频扫了一眼，把人放进来，不到三句话就把事情一大部分的前因后果从送餐大叔口中套出来了。
风宁正在找谢允求救，她这辈子没听过沈让用这种语气说话，比发火还吓人，一万倍。
沈让放权之后，谢允这个游手好闲的二把手被迫接任，每天忙得妈都不认识。城主大人养好身体高高兴兴回到岗位是现任作战部头领谢允同志最大的心愿，只要沈让愿意把活儿收回去，他什么都愿意做，当场把头拔下来给沈让当球踢也没问题。
“谢允电话，接不接？”
沈让闭着眼，严老大正托着他的膝弯和脚踝，给他的右腿做外展运动。原则上来说，所有肢体的运动都应该让病人自己看着，研究表明目光注视下的康复更有效。好比说手指功能康复中，注视着自己的动作时的表现，比不注视自己动作时的表现，高出20%。然而沈让属实看不了这个，他看见严冬拿着自己死鱼似的腿，就想吐。
他闭着眼点点头，严老大按了一下通讯面板的接听键，谢允的声音随后传来。
“老沈啊……”
卑微作战部头领，百忙之中，抽空给一心退位的城主打了通电话。他倒是不打算开脱，甚至有把沈让的火气一力承担下来的想法，准备了几百字的发言稿和劝慰的说辞。
结果被沈让一句话噎回去了。
“他问你们要了详细地形图的资料包吗？”沈让没发火，也没质问他。这个详细地形图的资料包相当大，一般作战部出任务只会给出大致的地形图，和计划路线附近的详细资料，完整版有权限要求，通常来说一般人也用不上。
“啊？”谢允愣了愣。
沈让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游子龙有本事把他的生活安排好，然后自己啥也不安排，开着车带两把枪背个包就能走。这人到底知不知道独自穿越丧尸横行的无人区有多危险，沿路不仅面临各式各样不同代际的丧尸和丧尸化的动物，还有无数野兽、毒虫，指不定还能遇上心怀叵测的人类，同时还缺乏洁净水源、缺乏食物。
不带地图就敢上路，不愧是你，游子龙。
“给他发过去吧，别说是我给的。”沈让连眼睛都没睁开，说完这句，就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