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说我很好
朝城，医疗部，会议室。
“我还是觉得是混乱，精神图景出问题了。你看他是生命体征是相对稳定的，我们已经把贫血纠正了，水电解质紊乱也纠正了，抗炎药也有效，血检提示白细胞下降……”
“不是说可能是异能进化吗？s级的异能进化要多少能量？”
一群白大褂围坐在长条桌子前，手里头拿着一沓厚厚的病历，对最难搞的病人进行会诊，你一言我一语，一时讨论激烈，一时又沉默至极，纷纷一脑门官司，争相拔着自己的头发。棘手的病例让这群医生本就不茂密的头顶雪上加霜。
“我他妈是个普通人！我只知道脑电波！不知道你们说的精神图景是个什么东西！我想象不了！仪器也监测不了！！！”老卫对面几个年轻人嚷嚷，显得异常崩溃。
“小顾不是向导吗，你能看的到吗？”
“向导和向导的精神图景天然就相互排斥，上回谭一刀不就鬼打墙吗。小顾是中级向导，沈让是顶级向导，我看够呛。”厉云归开口，他虽然也是普通人，但好歹看过这方面的书。
顾希泽没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觉得自己够呛。气氛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老卫低着头，手指从头发之间穿过，把头皮都快提起来了。
“要不找风宁试试吧……？”忽然有人开口提议，“她也是作战部的，和城主打配合那么多年，至少也建立过简单的精神链接，不说逆转，至少能打探个情况吧。”
风宁于是被众人按着头前来，可她与沈让合作多年，从来都是沈让主动辅助她，这是她头一回没有任何引领地试图进入沈让的精神图景，于是毫无意外的，跑图失败，她进图一瞬间直接跌进海底，感觉到了压顶般的窒息。
她差点没给淹死，最后被一个浪潮拍出来死里逃生。
风宁惨白着脸色，心有余悸地拽着老卫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见闻，沈让就睁开了眼睛。
“谁允许你进来的？”沈让凉飕飕地看着旁边的人。
风宁甚至不知道那片深海究竟是他原本精神图景中正常的一部分，还是精神图景崩溃以后出现的。她看着沈让冷漠的神情，竟然觉得陌生。沈让又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没说话，最后张口要了支烟。
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欺骗的话他说不出口，可真话也没必要说的太多。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更多人的情绪。
而且，他不喜欢告别。
“检测到异能波动。”
科研室里，文静歪头夹着老式的电话机，这种电话走的线路，更加安全不会被监听。她手里头拿着反应试剂，往暗红色的静脉血里又滴了几滴，试管内的血液反应剧烈，再度发出近似燃烧的光。
“亮度三个加，以前是两个加，进化可能性大。”
“上回他们来收样本结果还没回过来，估计快了。”她最近一心扑在生命系异能的研究上，这事儿不敢随便透出去，基本是她一个人干，与北舟城第四军区炎家派来的军医也是她负责对接，而她自己尽可能避免与沈让接触，以便再各种程度上保守这个秘密。
“你那边呢，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异能进化需要大量能量，你是让我从静脉灌还是从鼻饲灌！再躺下去人要废了！你这边跟我说怀疑异能进化，那几个向导怀疑他精神图景崩塌！这真的超出我知识范畴了！”
“前两天的康复功能评定都没做完，咳嗽都咳不出来，今天小严给吸痰几次了。实在不行我看送北舟城去得了！”
电话那边是老卫，那么久以来他气就没顺过，他眼睁睁看着这人从一开始的格斗评分a级变成高位截瘫，二十几天恢复到几乎完全自理，结果也就半年，体能一落千丈，一半是沈让自己毛病作的，一半是他这个做医生的失职。
“不去。”
老卫话音未落，后头响起个蚊子嘤嘤嘤似的动静。
他回头一看，沈让自己按着床边控制板把床头抬起来了，沈让手指头没劲，手臂也病得发软，人又迷糊，加之这控制板和他房间的不大一样，他用控制板的时候，经常按不下去或者按错。
这会儿床没有按照预期的那样抬起床头和膝弯行程中凹卧位，反而直挺挺地来了个头高脚底，沈让在床上整个人往下坠，他身体一点感觉都没有，只知道视线变高了，脸色却愈发青白，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
“行行行不去就不去！”
老卫把电话一撂，赶紧上前把这位祖宗的手从控制板挪开，那只手的手指内扣，骨瘦嶙峋的掌根压着不知道床边控制板的哪个键，老卫捉着人腕子，感受到细细的劲道从手臂里传出来，却完全没法跟他进行半点对抗。
沈让不大清醒的时候比较难打发，会反抗。老卫盯着他的神情，刚想出口哄，却又觉得这人是清醒的。
只见沈让被他挪开手，手上撒了力气，震颤着抖了几下，也没挣，只皱着眉扭开脸干呕，大抵是低血压。老卫松了口气，忙不迭给人把床调回去，一边按响墙上的铃。
两名护士进来，合力从两边扯着床单，口中喊着“一、二、三！”把人往床头方向挪了挪。沈让个子高，脑袋撞在床头专门立起来的枕头上。年轻的姑娘在口罩后面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严老大也戴着口罩，用眼神制止她，心说就多余问这一句。
“不知道。”果真，沈让撩了撩眼皮，偏过头去。他侧脸还挂着因为低血压而渗出的冷汗，眼神却是疲惫和漠然。
他挺讨厌这句话的，他是个高位截瘫，知道个屁的不舒服。
真要说起来，他哪里都不舒服，头昏脑胀脖子僵，随着神经根逃逸现象，感知平面逐渐下移了点，后背疼得一阵一阵抽。身体要排便的时候他头疼得快炸了，老卫和他说是正常的。他胸口针扎似的疼，有时候又像石头压着发闷。他说手背扎针扎的疼，是不是滚针了，是谁来了句：
“留置针，里头是软管，滚不了的。”
你看，他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可偏偏这些人还总孜孜不倦地问他姿势舒不舒服，把腿给他吊起来，让他使劲，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也只是让那悬挂的带着晃了晃，还没肌阵挛的时候幅度大。他们拿着什么小锤子和冰袋碰他，问他有没有感觉；他们说他的近端关节应该是有功能的，逼着他握拳，逼着他睁眼，逼着他说话回应。
……却没人在乎他说的内容。
对了，他好像还听说谭初和关燕去了北舟城交换，谢允没再来烦他，其他人也绝口不提。
算了，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
他双腿穿着到膝上弹力袜，是以前绝不可能碰的东西，紧紧包裹着逐渐萎缩的肌肉，腿上也不像之前那样全是斑驳伤痕。纸尿裤侧面露出导尿管，浑黄尿液汩汩淌进尿袋。
护士其实把人照顾的不错，没生压疮，也没磕碰，每天按时按摩翻身活动肢体，伺候排便排尿也不嫌苦不嫌累，尽职尽责。
他不再呕吐，也不再反抗，只在神志不清时露出几分抵触。棱角终究会被现实磨平，更多时候他都十分配合，只是有些消极，却也算得上听话。这具身体早已死去，毫无知觉，所以只要闭上眼，外头的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于是他说完话就闭上眼，把护士医生的讨论都隔绝在外，配合治疗，却拒绝交流，只乖巧地做一个合格的病人。
“醒了？游子龙的信又来了。”
老卫没和他提异能进化和精神图景的事儿，回去挂了和文静的电话，还把桌上的信封拿起来，走过来扯了床边的折叠椅一屁股坐下。护士给沈让活动双腿，老卫一大把年纪了，干不了这康复的活儿，索性就和沈让说说话分散注意力。
——原则上来讲是不应该的，病人应该专注感受肢体的活动，能促进残存的神经重新建立功能，但沈让每次眼神都特别吓人，他只能做取舍。
他清清嗓子，拆开信封展开手写的信件，把纸张抖平。沈让瞥了他一眼，“放着吧，不想听。”
老卫没搭理他，心说我还不想读呢，还不是看你天天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怕你哪天嗝儿屁了，总得给你找点儿念想。
“让让，你好！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好想你，你为什么都不给我回信？”老卫一把年纪被小两口的情书肉麻得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口吻，才装作自己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一样读下去。
“我上了哨兵学校，还去了哨兵塔，我说我有向导了，他们都祝福我。让让！我好想和你结合呀！”
“等等。”沈让忽然睁开眼，“再念一遍。”
老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妥，他看了一眼沈让，却见这人又重新闭上眼睛，只好咳嗽了一声，依言又念了一遍，“我上了哨兵学校，还去了哨兵塔，我说……”
老卫仍旧念念叨叨往下读，沈让却没再往下听。
游子龙去了哨兵塔，哨兵塔在第一军区，也就是炎佑和炎佐已经失去对游子龙的直接控制。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精神图景崩溃的事情漏出去，炎佐把游子龙给他打包送回来，建立正式连接，来精神图景里找他。
游子龙是个连精神兽都管不住的哨兵，不可能逆转他精神图景的崩塌，送回来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留在他的精神图景里。而如果他已经陷入井中，那么哨兵与向导的连接就无法建立，游子龙也不会被留下。
“老卫，给他回封信，说我很好。”
沈让垂了垂眼，低低咳嗽一声，喘了口气才接着往下说，“然后和炎佐的人说，我的异能可能进化了。再给炎谨发个信，让游子龙去哨兵塔试着匹配一个向导。”
老卫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人把自己和文静的电话听了个全。
“如果哪天我醒不来了，异能的实验也必须继续。”他把“必须”两个字说得很重，顿了顿，看了老卫一眼，才又继续。
“无论是抽血、研究基因，还是用电极片控制这个身体使用异能，我都接受。但不能离开朝城，也希望朝城把握好我这个资源，去跟北舟城换取更多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