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井
他醒来的时候匍匐在巨大高耸的礁石上,天幕阴沉晦暗,不见日月,浮云翻卷成滔天巨浪的轮廓,细碎的水流携着泥沙蜿蜒在海床的沼泽间,却寂静得无声无息。游子龙恍惚地睁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踉跄爬起来,却一时间感到天地倒悬。海水退得很远,与天际遥遥相连,只有目力尽头隐约能看到一条银灰色的明亮条带。
一时间,他竟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在那块高耸的礁石上,手掌下粗糙的触感并不真切,足足愣神了十几次呼吸,他才缓缓醒悟过来,这是沈让的精神图景。
但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哨兵塔里的科普屏幕言犹在耳,混乱状态下的向导可能会被困在精神图景之中,找不到方向,或者忘记自己要出去。
小火龙打算的挺好的,进去之后靠着游泡芙找个方向,然后沿路喊“深渊吃鱼”把猫骗出来。骗出来以后找到让让,不管让让说什么,他都有本事把让让哄好,实在不行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让让最舍不得他哭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进来之后会是这么一种场景。向导精神图景的中的塔不见踪影,那些之前见过是山脉也完全不知道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别说找猫,他连一块完整的陆地都看不到,目之所及,全他妈是一片汪洋。
——这他妈叫跑图吗?这就是一□□现场!海水退潮,海床暴露,远处的光带压根就是一堵几十米高的浪潮。
这他妈是海啸!
他游子龙可是抚川港出生的,这些都是从小的求生知识,刻在骨子里了。问题是,在海啸中求生的唯一方式就是往内陆的高处跑,他现在困在这个礁石似的海岛上,只能看着光带越来越清晰。他在礁石上仓惶四顾,可四面八方除了海水再无它物,他盯着不时暴露处的海床,不时能看见连根拔起的树木被浪潮拍打,裹挟着泥沙。
不会吧……
这精神图景是怎么回事?这他妈叫混乱?说好的跑图找猫,总不会让他潜进海底九万里,大海捞针找猫吧?猫会游泳吗?不是,猫会不会游泳他不知道,他游子龙不会游泳啊!就算会游泳,在海底也游不明白啊!
那帮医疗部的都该吊销执照,谁家向导的混乱是海啸啊!
让让知道他怕海吧!他游子龙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他妈的怕打雷下雨和深海,怕得头皮发麻,手心一阵阵出冷汗,想到脚下踩着的这块礁石指不定一会儿就会被巨浪吞噬,他就怕的嗓子发紧。
可寂静的天地间,海水沉默地翻涌,巨浪逼近,漆黑的海水像庞大的异兽,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让让,救命啊让让,我好怕啊——”
小火龙哭丧着脸,嗓子都打着抖。他分明是进来救自家向导的,却直接怂成了一团。他完全没办法克服这种恐惧,可声音却太过渺茫,没入四周,连个响都没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他无路可走,要么离开这里,要么被海水吞没。
他嚎了半天,却只能看着天边的那一条明亮的光带一点点逼近,浪潮的幕墙携着滚滚轰鸣,连带着礁石也微微震动。那一堵巨浪有几十层楼的高度,铺天盖地席卷而至,让人无处可逃。
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
深邃,旷阔,窒息,压抑,幽暗,漂浮不定,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未知和虚无。游子龙从未有过这样放大的恐惧,呆呆地仰着头,瞳孔缩小,四肢发软,双腿如筛糠,却一步都动不了。时间在这个世界好像没有意义,他全然不知自己度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瞬间,或许是漫长的岁月,只直愣愣的,等着那堵墙来到咫尺的眼前。
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他似乎能感受到水汽缓慢地扑上面庞,沉重的窒息自口鼻涌上来,漆黑的海水没顶而至,他一个趔趄摔倒,却被诡异的东西缠住了脚踝。
游子龙甚至不知道这个缠住他的,是想把他淹死,还是想救他。
他撞入海幕的一瞬,巨大的压力倒灌入耳,压迫在喉管与口鼻处,世界重新归于寂静,诡异得连恐惧和绝望都忽然消失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随着汹涌的暗流浮沉。他现在走还来得及吗?精神世界里他会被淹死吗?还是被恐惧吞没?
让让呢,他这个时空的主宰?抑或只是浮沉于海浪中的某处尘埃?
尔后是漫长的黑暗,他几度意识模糊,却终究等到高耸的海浪远去,他从水面中猛地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再低下头,仍旧是那一块礁石。缠住他脚腕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而远方又一次出现了银灰色的光带,那是比上一次更高的浪潮。
游子龙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和迷茫,甚至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剧烈地喘息。
他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海面,浑身湿冷。每一个瞬间都是恐惧的逼近,每一次呼吸都残存着在海水中窒息过后的折磨,他甚至觉得气管和肺都剧烈地疼着,连带着胸口,心脏拖着几千万吨的海水,沉重地跳动着。
他四肢发软,冰凉麻木,还无法抑制地想吐。他找不到方向,更没有出口,而下一个浪潮逼近,这样的折磨又要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
再后来,他好像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只是每次巨浪逼近以前会深吸一口气,可四肢百骸愈发沉重,他从站着变成跌坐,又从跌坐变成仰面躺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神智也越来越恍惚,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天空,有时又觉得自己已经躺在海底。每一次浪潮过后,海平面都距离礁石更近一些,深不见底的海像是逼近的深渊,一次又一次拖拽着他,他知道自己终究会被吞没,却全然没有了逃生的念头。
游子龙忽然间就明白了。
深渊为什么叫深渊,他为什么越来越难受,说好的哨兵与向导心意相通,他为什么感受不到沈让,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海平面终于没过礁石,礁石上的人被一个浪潮带走。他感觉不到麻木冰凉的肢体,也不知道那个藤蔓似的东西有没有再一次缠住他。他终于被拍进海水,可那一个瞬间居然是自由的。
下坠,下坠。
旁边再也没有声音,皮肤不再冰凉潮湿,肺部也不再疼痛窒息,四周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混沌的漆黑。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凭空消失了,不必再坚持,不必再受到无穷尽的折磨,而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剥离开来,光与影,声与色,恐惧与安宁,乃至生与死,都没有意义。
他不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向导,而是自他进入这个精神图景中的每一个感受,都来自于沈让。疼痛、窒息、无力、痛苦、绝望。
可他至少还有放弃离开的机会,沈让呢?沈让躺在那一块礁石上的时候,疾病一次又一次席卷而来的时候,沈让是什么感觉?所坚持的东西、所追寻的愿景,终究无法实现的时候,沈让是什么感觉?
他终于看见了沈让。
沈让在海水中闭着眼,沉静而温柔。头发已经有些长了,随着水波微微飘荡。他忽然又看见无数个沈让,有的睁开眼对他笑,有的对他敞开怀抱,有的始终闭眼沉睡,也有的对他做出口型,说“快走——”。
他手脚都麻木得几乎无法移动,奋力地伸手,试图碰到任何一个幻影,却都只在触及的瞬间破碎。它们变成泡沫,飞快地逃逸向四方,融入海水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直到最后一个。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那声音不像是正常的言语,像是直接出现在意识里的,他仓惶回头。
“让让,我来接你回去。别睡了好不好,这儿什么都没有……小火龙好怕啊。”他张口,却只是吐出了几个泡泡。
“我在这里很好,你回去吧。或者你想留下来,也可以。”
“外面也什么都没有。小火龙,外面什么都没有。”那个声音就在他尔后一寸,却偏偏怎么也找不到来源,游子龙只能听着那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往下说。
“我已经没有回去的理由了。”
“小火龙,我想得很清楚。这不是短见,也不是解脱。我只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已经和整个世界没有关系,我这一趟,没能做到想做的事,也没能活成想活的样子,时至今日无所事事,只挣扎着吊着一口气。我很累了。
“我于这个世界而言,已经只是个隐形人而已,我被皮囊隔绝在世界之外,我的呼救没有人听到。”
“他们,你们,所追寻的不过是一个旧日的虚影,可我已经没有现在和未来了。我躺在床上,困在皮囊里,面对着漫长的时间,无事可做,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泥牛入海,毫无回应,我被世界漠视,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死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他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到最后只是顿了顿,叹了口气。
“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了!让让,这里没有食堂,没有好吃的,没有阳光!这里一点都不好!你来我的精神图景里看看!有海滩,有别墅,有芒果糯米饭,菠萝饭,烤肉,鲜榨果汁,冰淇淋,泡芙——度假嘛,肯定要找个好地方——”
“你回去怎么会没有意义?你已经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活得更有意义,但是没有谁能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让让!你不是神仙,而且也不是只有拯救世界才是意义——你留在这,这有什么好的!还不如等我去北舟城给你买一个‘缸中之脑’,你喜欢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定制幻觉!”
“等我从北舟城回来,我就给你带最好的外骨骼,你想去哪儿都可以走着去!咱们在城区买个房子,我给你做好吃的,院子里养游泡芙和小深渊,时不时还可以把哞哞带来!咱们还可以去承泽市看看,据说那里特别美。”
“而且这里没有小火龙,小火龙好想你,你不想我吗?你不喜欢小火龙了吗?”
最后一个“沈让”突然从他身后消失,猛地在他眼前出现,神情温柔而悲悯,他看着眼前的心上人,笑了笑。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沈让伸出手,手指不再如丧失功能时那样蜷缩着,而是修长有力的模样,指节有茧。他试图触碰游子龙,游子龙却被一股水流推开。
“回去吧。你既然已经选择与我结合,那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皮囊再也困不住我,你想我的时候,我自然就来了。”
他像是毫无阻碍地在水中游动,脚下一蹬,整个人飞快地向小火龙靠近。尔后俯下身,凑在游子龙眼前一寸。游子龙连忙向后仰,口中吐出一串泡泡,他怕自己触碰了这个“沈让”,它也会消失。
可他没能躲开,“沈让”垂下眼,极轻地在他眉间落下一个亲吻。最后一个幻影,“啪”地一下,变成泡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底。
“小火龙,对不起,我也曾经很想要坚持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