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海底
游子龙愣神瞧着眼前的场景，他一股脑掏出了所有准备已久的说辞，却没有一句打动沈让。他满心满眼都是沈让垂眉亲吻他尔后化为泡影的瞬间。沈让醒着的时候背着太多责任，睡着之后又是还会受困于神经痛，不时皱眉，远不及先前一瞬间的平静安宁。
游子龙心凉了大半，每一个吐息都是在寂静中肆意生长的恐慌。
哨兵塔说过，在井中的时间越长，醒来的可能性就越小。可他们并没有说那些带着自己向导走出来的哨兵究竟经历了什么，有人说是无数的幻觉试图把你留在里面，也有人说是无穷尽的重复，像是地狱的某一层，让你反复经历某一个场景，直到绝望。他觉得用不着那么麻烦，把他淹在海里，眼睁睁看着沈让消失，他就已经他妈的很绝望了。
“让让，你出来好不好，我不劝你出去，就咱们两个在一起说说话。我真的好想你啊让让！”他卯足了劲儿憋出来一句，却如泥牛入海，听不到半点回应。
麻木的肢体已经感觉不到海水，海底也见不到海面的光，混沌的世界不分昼夜。他不知自己是在上浮还是下坠，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沈让。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去。海沟在黑暗中犹如黑洞，他连方向都分不清。每一个瞬间都是折磨，却因为没有丝毫变化，而看不到希望。他甚至努力地闭上眼睛试图睡着，又或者在脑子里做起了算术题，试图用往日最讨厌的东西，给这漫长的坠落带来一点生机。
他甚至在想，那些能从井中回来的哨兵，会不会在醒来后变成阿基米德那么厉害的数学家。
“还没有醒吗？两个人都没醒？”
“没，我看这小子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结合以前甚至还洗了澡蹲了坑嗑了一瓶营养剂，他的身体，撑个三五天绝不成问题。”
这群医生护士对游子龙也挺无语，这人虽然急得快哭了，却还是特有经验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才钻进病床里躺到自家向导身边建立精神连接，最神的是还找了个集尿器，就是生怕进入精神图景昏迷之后在床上失禁。
也不知道什么脑回路才能考虑到这种问题。
他还特别操心地交代，他们结合之后沈让身体肯定会有好转，医生们记得赶紧好好治疗。但前十二个小时就别进来了，他们要□□结合，让让肯定不喜欢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还被医生围观。
“已经两天了，水和营养得跟上吧……”
游子龙忽然一个哆嗦，觉得裆下一热。好像在让让的精神图景里撒了泡尿。他猛地一惊，却觉得压根憋不住，心说这不会就是让让失禁的时候的感觉吧？那他撒尿了，他会不会要拉粑粑？他没吃东西也有粑粑吗？还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小火龙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攒足了力气又嚎起来。
“让让，你再不来见见我，我可能就要在你的精神图景里拉粑粑了！我也不知道外面的我会不会拉粑粑，但是反正咱俩躺在一起呢，一起撒尿一起拉粑粑一起翻身！反正我跟着你！”
“你喜欢这里，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再也不要出去了。”小火龙委屈巴巴，却还挺坚定。
“但是让让啊，这里面也太不好玩儿了。小火龙知道你生病很辛苦，还要做好多事情，心里也不高兴。但是小火龙可以让你高兴起来啊。让让，我知道你是特别傲气的人，你已经比天下八成九成的人更厉害了，但是你给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想着拯救世界，想当特别厉害的人，所以你总是失望。最近这一年又受了伤，所以你更不喜欢自己了。”
“可你只是个人啊？北舟城教你成为称职的异能者、称职的向导、称职的军官，甚至称职的城主，但是他们都没有告诉你作为一个普通人是什么感觉。让让，像小火龙一样当一个傻傻的普通人是很幸福的呀。就是因为人类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咱们指不定哪天就变成丧尸了，所以才更要每一刻都开开心心的啊。”
“你夜宵可以吃好吃的牛肉面，小火龙给你揉肚子。哪儿不舒服了就哭就哼哼，小火龙就给你按摩帮你找医生。你喜欢玩儿通讯器上的消消乐就玩儿，不用觉得浪费时间，你只要觉得开心，这个时间就没有浪费。也不是让你醒来就去玩儿消消乐啦……对了，我在北舟城看到过你小时候玩儿的电子游戏，一个小人儿吃金币的，要不要我弄一款过来？”
“让让，我是说，你喜欢的东西你才去做，不喜欢的东西就丢给别人去背嘛。你罢工了，世界不会毁灭，但是你被那么多包袱压垮了，小火龙的世界就毁灭了！”
“不能动的感觉真的很难受，可是陷在井里更难受。出去还可能会有好事发生，井里日复一日都是一样的，反正也不会好起来了。是不是小火龙不在的时候，医生护士对你不好，不带你出去玩？我就说他们都该吊销执照。”
“让让，你是不想出去，还是出不去了啊？”
“哦对，咱们结合了，结合热的时候——你都没感觉到舒不舒服，我记得上次你可喜欢了，井里不会有这种舒服了哦！”
他一边哭一边哔哔赖赖，也不管沈让听不听得到。反正待在着海水里也是无聊，哔哔几句万一沈让就听到了，万一就心软了，万一就愿意醒来了呢。他可是小火龙，是让让唯一的希望，怎么可以消极面对！他说得久了，又觉得心里难过，说着说着眼泪就收不住了，仰起脸哇哇哭，恨不得要把在北舟城受的委屈和这些天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也没见着沈让一根毛，却至少痛快了。可算是想起来跳海里之前打的什么主意——可说了，人家都是找精神兽，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深渊，让深渊带他去找让让。不是，游泡芙呢？小火龙忽然意识到什么，缓了口气，就开始破口大骂。
“游泡芙！你个光吃不干活的！别人哨兵向导结合了，精神兽都在外面撒欢庆祝，你他妈毛都没见到一根！你忍心看你老大我一个人在水里淹着找深渊吗？你鼻子不比我的好使？给你三秒，你不出来，你以后再也没有肉——不是——别说肉，你以后再也没有东西吃了！”
话音未落，只听嗷呜一声，一只怂巴巴的大狗猛地出现在他身前。那狗两只爪子扒在他肩头，把游子龙抱的死紧，怂巴巴闭着眼睛仰着头汪汪哭，身上的毛毛还随着水流摆动，整个场景突然显得特别滑稽。
游子龙嫌弃的要命，缩了缩脖子，抬手把这狗扒拉下去。他这会儿手上真没什么力气，总觉得是孽力回馈，小臂到指尖都是麻的，像极了平时沈让使不上劲的状态。小火龙咬着牙用掌根攘它，倒是渐渐地感受到，沈让之前一次次重复着抓那个弹力球做康复的时候是什么体验了。
泡芙却到底还是被他推开了。
大狗吓得半死，手忙脚乱跟要溺水似的，扑腾着，采用了标准的狗刨式，绕着游子龙游了一转儿，尔后从后头抱住自家主人，打死不撒手。游子龙那个气，直骂它，“你不是狗吗？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你这会儿怂什么呀！我跟你说！让让不肯出来见我，深渊也不见了，咱们要找到深渊，才能找到让让，然后阖家团圆，四个人一起出去。你现在的目标就是，动动你那狗鼻子，闻闻深渊的味儿——”
他被自己的话噎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不知哪个方向的黑暗。水波混沌，四面八方都是暗淡的，但某个分不清上下左右，最深最黑的方向，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水流。他看见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珠子，里头是黑，外围有一圈金灿灿的黄，整个人忽然噎住，随后没忍住，嚎了一声，“妈呀啊啊啊啊——”
深渊眨了一下眼睛，对着他喵了一声。
这一声简直振聋发聩，还搅起了巨大的漩涡，游子龙和泡芙惨叫着被漩涡带到那个方向，游子龙一叠声喊着“深渊大哥饶我狗命”，而游泡芙嚎出了“噢噢噢”的凄厉狼叫。
终于，他看到了光。
那是海水淹没的高山，自水中冒出个高耸的山顶，又白雪覆盖，而下头水色浑浊，树木漂浮。可整个世界说不出的怪诞，空间扭曲天底倒悬。山顶像是悬挂在某处的钟乳石，海水沿着河流爬上山顶，一滴一滴地流淌进天空。
沈让坐在山顶，身体无残疾之后的羸弱，反倒像个巍峨的山神，身形修长有力，山尖稳稳站着，甚至伸手扒开了亦可折断的大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游子龙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地面，而是到了海水的另一端，背靠着海底被黏在什么奇怪的地方。而沈让神情有些困惑。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听过这一句，在海里的时候，那些一触即碎的幻影也是这么问的。可那时候的沈让眼神里还有怀恨和情意，有疲惫，有难以诉诸唇齿的情绪，而这个巍峨的山神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眼神干净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