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找骂
“谢谢深渊大哥救我狗命!我出去一定给您老人家买一车鱼!一大车!一大卡车!”
游子龙在那逐渐归于清澈的海面浮沉,好容易冒出头来,赶紧抹了一把脸。他手里拖着湿淋淋的大白狗,那狗子半死不活的样子好不狼狈,被拎着两只前爪,后脚忙不迭倒着步子,跌跌撞撞跟着自家主人往岸上走。
巨大的黑猫尾巴缓缓落回地下,海潮褪去之后,黑猫的身影并不完全没于水下,却实打实的陷在深渊沟谷之中。沈让的精神图景已彻底坍塌,连带着许多山脉也滑坡陷落,入目树木荒芜,只有狼藉的沼泽泥洼,遥远得看不到边际。而精神图景中的向导塔歪歪斜斜,与另几座山峰相依偎,游子龙瞧了半天,竟然觉得眼熟。
是井中的海底,沈让口中最高的山峰——那哪儿是什么山峰,那是沈让的塔。
好么,他把自己的名字和故事一笔一划写人家塔上了。
游子龙对着远处那个长得又像陡峭山峰又像塔的玩意儿好一会儿,觉得这事儿不能怪自己,毕竟一般人干不出把自己的塔建成山,把自己的精神兽——一只黑猫——变得巨大无比然后塞进海底当马里亚纳海沟这种事情。他原地站着琢磨了片刻,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沈让心思深沉,却其实是个很可爱赤诚的人。
他在日复一日里终于不再记得为什么要进入井中,虽然仍旧不愿意出去,却对游子龙相当纵容。游子龙在他面前絮叨,他也不嫌烦,偶尔凑到他身侧动手动脚,他也不挣扎,指着自己鼻子问他“认得我是谁吗?”他会在漫长的沉默后点点头。尔后游子龙笑逐颜开,沈让则垂下眼神,伸手摸一摸大白狗狗。
最后游子龙是牵着手把沈让骗出来的,他说,“你认得我吗?”沈让歪着头看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游子龙问“你信任我吗?”这回沈让毫不犹豫地点头。“让让喜欢小火龙吗,喜欢的话,就跟我走。不走就来不及了,小火龙会很伤心很伤心的。”他说着就红了眼睛,沈让愣了很久,终于抬手给他擦,他二话不说就牵着沈让的手往山下跑,跑进退潮的大海,死死抱着自家迷茫的向导,不要命地往海面游。
就像沈让为他做二次觉醒的引导一样,无论狂风暴雨还是巨浪滔天,无论谁是向导谁是哨兵,他们都会把彼此带回来的。
“他这嘟囔啥呢?游子龙?游子龙!”本该下班的严老大伸手拍了拍游子龙的脸,又心狠手辣地在他锁骨下,用拇指按了下去。这地方是最疼的几个位置之一,先前沈让嗜睡总不醒,也没少挨摁。顾希泽匆匆忙忙开门进来,瞧见屋里屋外少说五个人,挥挥手,“你们接着交班,打个电话把老卫叫来!”严冬扭头问他“要不要分开两张床?”口中说着,手里头还操作着电子血压计,而屋里心电监护忽然又因为沈让的心率过高而滴滴嘟嘟响起来,一时间嘈杂非凡。
游子龙终于在一片混乱中姗姗醒来。
他见着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坐起来,口中喊着“让让!”,却没想忽然一阵子头晕,四肢沉甸甸发软,脑袋轻飘飘找不到北,紧接着心险些蹦到嗓子眼,一身虚汗猛地冒出来,鬓角一瞬间全都湿透了。他“咚”地倒回去,还干呕了一声,双眼这么睁着,艰难地眨了好几下,甚至能明确地感觉到血流往头上涌,几次呼吸过去,才慢悠悠缓过劲来。
“发什么疯,你他妈昏了五天!慢点!”
“让让!让让?喂!让让醒来了吗!我把让让送出来才回去捞的游泡芙!让让醒了吗!”他不敢再有什么大动作,只好扭头看。沈让闭着眼眉头微皱,比这些天与他在精神图景中朝夕相对的样子瘦上许多,苍白的脸上有鼻饲管和氧气管压出来的红印。他人还有些恍惚,有些做梦的感觉,连忙伸手去摸沈让的手,捉住那柔软冰凉的指尖,手忙脚乱地把那蜷曲的指头扒拉开。
他躺了五天,手也没那么听使唤,僵硬又麻木。手指胡乱塞进了沈让的指缝,而那些个手指却乖顺地伏着,他想把它们展开,它们却又倔强地缩回去。游子龙活动了几下,反复抓握,才有小心翼翼地扣住了沈让的手。
游子龙抬起眼看沈让,正巧,见着他颤着睫毛睁开眼。一双眼睛没什么神采,空茫地转了一圈,像是看不大清没法聚焦似的,却又向右侧偏过头来。大约到了余光能看见游子龙的角度,静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继续睡了。
可小火龙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用手肘撑着身体,手上却不忍心放开与沈让交握的手。那只手因为高位截瘫而无法正常屈伸,保持着指尖蜷缩的姿态,他伸手从指间穿过去握住,就那只手就会乖乖地与他十指相扣,绝不会主动放开他。游子龙用指腹轻轻揉着沈让瘦削的掌骨,里头肌肉单薄,只一层软软凉凉的皮覆在筋与骨上,捏起来却有种直达心底的安稳。八壹中文網
他慎之又慎地低下头,在沈让耳侧落下软绵绵的亲吻,毫不避讳满屋子里医护人员的目光,一边轻轻用鼻尖蹭着,一边平息着自己不规律的呼吸。他一口衔住沈让的耳垂,甚至用齿尖啃了啃,才在严冬无语的眼神里,依依不舍地重新躺下。
“让让,欢迎回来。”
沉睡已久的向导状况并不算好,他除了刚醒来时开口回答了一句名字之后,两天再没开过口。醒着的时候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有时会主动扭头找游子龙,看到自家哨兵之后就安安心心接着发呆。医生护士和他说话,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仍旧紧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偏是游子龙很高兴,他不厌其烦地问沈让,“让让,认得我吗?”沈让会安安静静看着他,有时眼神微微闪一下,他就欢天喜地地说,“让让这是说认得!”
天知道他到底怎么和沈让交流的。
三天过去,游子龙已经憋得满房间溜达,沈让却还不大能坐起来。长久的卧床和绵延疾病使得他的直立型低血压比先前任何时段都要更严重,床头抬到四十度,血压就从一百骤降到七十多,医生给药也不见好转,游子龙却也笑眯眯说慢慢来,尔后把床调回去中凹卧位,盘腿坐在床尾,从头到脚给自家向导按摩活动,也不知是哪儿学来的手法,沿着肌肉的解剖结构一路揉上去,又托着瘫软的肢体把关节活动开。
“让让,你看,我揉这儿,你这一块肌肉会自己抽抽。”
他的手按在沈让右腿膝盖上头一点,沈让左腿架在两层枕头上,向外侧屈膝,穿着宽松的睡裤,脚上还套了个咖啡色和白色相间的毛绒猫爪袜,把白色的防血栓弹力袜挡得严严实实。右腿搭在游子龙盘腿的膝盖上,小腿和脚露着,皮肤在按摩后微微发红,因为下肢肌肉萎缩瘦削,裤腿卷到膝上依旧分外宽松,丝毫没有紧绷的感觉。
再往上,是胖乎乎的纸尿裤,被薄薄的被子一角掩着,沈让双手放在小腹上头一点,掌心向上,指尖蜷屈,手掌却摊平了压在被子上。左手软些,像个猫垫垫,右手不知怎么的肌肉有些僵硬,拇指紧贴着食指,食指和中指有些僵硬地向手背方向发着力。小火龙瞧见,伸手给他揉了两下,特顺手地拎起来亲了一口。
沈让往后缩了一下前臂,他手腕无力,手掌下垂,手指便自然伸展开,只剩指尖还微屈着,那姿态绝称不上好看,是他往日从不肯在人间展露的丑态。游子龙又俯身追上去在他手背亲了一口,“今天胳膊缩得更有劲了!”
他话音才落,就感觉到沈让用大鱼际攘了一下他的下巴。
游子龙近乎惊喜地抬起脸,正对上沈让微微抿着唇眯着眼的表情,远不及平时生动,却当真的有了表情。他连忙凑上去又是一口,亲得“啵唧”作响,还恬不知耻地追了一句,“让让打我!让让快打我!”
沈让的右手一推,手腕顶着他的侧脸,手掌向手背方向弯过去,指尖也跟着颤了颤。
“臭不要脸。”他张口,随后就是嘶声咳嗽,带着轻微的痰鸣音。卧床患者的通病,坠积性肺炎,他没逃过一劫,却借着与哨兵结合得来的体能熬过来,连输氧管都取了,只不太会咳嗽,每天用着止咳化痰的雾化。游子龙握着他的手帮他一起举着雾化面罩,在旁边一次念叨,“用鼻子吸气,吸气——慢慢来——呼气——”
他把沈让当三岁孩子似的仔细哄着,却又偏偏做什么都要问过他的意思。给他换掉医院长袍穿上普通的睡衣,给他用睡裤和袜子遮掩住怪异丑陋的防血栓弹力袜,手把手让他自己半躺着捧着杯子扶着吸管喝水,哪怕用着鼻饲管,也每顿都问他想吃什么。
游子龙从没有把沈让定义为残疾人、病人、或者精神失常的向导,所以当他听到沈让张口骂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再骂一句?谁臭不要脸?”他咧开嘴,把沈让骨瘦嶙峋的手捧到自己脸颊旁边按着。
“你。”沈让反应迟钝,说话也慢吞吞的,像是正在适应自己的声带,一字一句地努力吐字清晰,“小火龙。”他垂下眼神,嘴边却似乎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再是先前那种要把手抽回来不快,卧蚕微微隆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