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真与假
他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哪怕没有感受到任何精神攻击，却毫不怀疑这是他自己的幻觉。游子龙猛地抬手揉脸，开始回忆沈让曾经教他的对抗精神异能或向导的精神攻击的方法。他试图集中注意力，抛弃五感中任何一个，分开去体验，尔后像是最基础的逻辑题，找到其中对不上的线索，在找到毫无破绽的部分，就能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火系异能，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异能，可以焚烧一切肮脏与罪恶。”不远处，这声音并不太明晰，却一声声传到哨兵的耳中。伴随着零星枪声，他犹自继续着，“火系异能，是世界上最霸道的异能，像燃烧的太阳。”
游子龙刚闭上眼，准备把最容易受影响的视觉关闭，通过听觉和嗅觉判断一下目前处境的真实性，听见这两句，实在没忍住，分心暗自琢磨——我咋没觉得自己的异能还这么牛逼呢？
后槽牙滋滋啦啦传来信号错乱的杂音，敲击着颅骨，一声声惹得人脑仁震着难受，他有些不受控的心烦意乱，深呼吸了几次，试图辨别出这烈火、这声音、这房间、这孩子，究竟哪些部分是真实的。他能感受到火系异能波动，以及灼烧的温度，能听到另外的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能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枪声和叫骂，他能嗅到血腥气，这血腥气和沈让的血液几乎一模一样，却没有生命系异能那种明亮温暖，反倒是暴虐——是他熟悉的火系异能。
这感觉太怪了。他只能判断是自己的感官被精神系异能干扰了。
如此说来，他原以为这血液是从第四军区的实验室偷来的，有什么人泄露了生命系异能者的信息，却应该并不如此。他很快否决了自己先前的念头——精神系异能很有可能导致人在幻觉中遇见自己最在意的人和事，一定是他的幻觉。
所以，这看着生死不明孩子应该是异能者，至少在a级以上，但按照他的年龄来看，又不像是能够觉醒为异能者的。如果队员的推测没有错，那这孩子很可能是这个组织的实验品，但出于某些原因，无法培养为真正的异能者，长期被保存在旁边的液氮冰箱里——
如今大概是药物缺失，或资源匮乏，他被取出来，当作“能源”，去把肉肉强行觉醒为火系异能者。
游子龙觉得自己牛逼坏了，都能分析到这种程度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大概分析得差不多了，能够破除这个幻境了！他又一次睁开眼睛，视线再度落在了那个孩子脸上。
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张脸和沈让太像了。
几乎和他在江起云的视频里看到的沈让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再往旁边的液氮冰箱上看，那个褪色的马克笔笔迹，这会儿怎么看都象是个“炎”字，只是褪了大半，成了“火”。游子龙没什么心情去看那些字，只死死盯着那张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孩儿五六岁的样子，身型很小，皮肤苍白，四肢都是截断的，残肢上有刀伤，整个人伤痕累累，却偏偏还有气。
他本已经不把这些实验品当作“人”来看了，就像是小猫小狗，能救则救，救不了也不会有什么切实的内疚和心痛，可因为这张酷似沈让的脸，他没办法不把这个孩子当成“人”，甚至没办法不把这个孩子当成沈让。他蹲下身，轻轻触碰了一下小孩儿只剩下一截的大臂，那里的皮肤很烫，被火焰灼烧得滚烫——哪怕是火系异能者，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一样会被火焰烧伤。
游子龙回过头，身后已经成为一片火场。
穿着蓬蓬裙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她双手捧着一个火球，半身浴血，血液成了她最好的保护层。这火场的火焰一大部分都来自于她，沸腾的血液灼烧着孩子稚嫩的血管——普通人无法承受异能者的血液，哪怕大量输血改变了她，让她暂时成为异能者，也无非成为一根迅速燃烧的木柴，她越是不知节制地使用异能，越是对机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首领哥哥说不能浪费。”她的眼睛迎着火光，明亮单纯，却完全没有正确的聚焦。游子龙一眼就看出来她身处幻境中，却不知该不该叫醒她。他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她口中的“首领哥哥”。
只这一犹豫的工夫，女孩儿已经走进了房间。
她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突如其来的异能，身周带着沸腾的温度，一点点靠近几乎失去呼吸的“沈让”。游子龙眦目欲裂，他调动对火焰的控制能力试图压制，同时用精神力试图唤醒她。女孩儿若有所感，“啊”了一声，音调极高，带着人类理解之外的惊惧和痛苦。她手心似传来“撕拉”一声，游子龙一惊，迅速收手。
“游子龙，有个人从楼上逃离，被我们的人抓住了。应该是他们的头。”
燕芦的声音突然断断续续传来，带着细微的喘息，还有背景里惨叫的声音，听着像是被电了，她继续说，“这个人是第七区人体实验组织的小头目，是精神系后天异能者，他专门研究火系异能……你那边情况如何？温度太高，我们没办法靠近，防火喷雾扛不住！你有没有找到人质！”
“我……”游子龙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一幕，“他是谁……”
“把人质带出来！”燕芦没听清他的话，在一片嘈杂中下达命令。
他们出任务是不需要了解背景的，上级下达简单明了的指令，他们执行。游子龙作为北舟城特别行动队的成员，他不需要在乎人质后续有什么损伤，更不需要了解这个作为“能源”的a级异能者是什么来头，他眼下应该做的是控制火势，把已经成为“后天异能者”的人质带走，顺利完成任务。
可他没办法不在乎，他甚至不敢把人质从精神控制中唤醒。
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很快就没了声息，大约是终于生命耗尽，异能消退，再无法抗住烈火，他的身体皮肤逐渐扭曲焦黑，残肢抽搐之后粘连在一起，还发出烤肉和烧炭的味道。游子龙疯了一样地阻止温度上升，却没法控制已经在异能中燃烧起来的可燃物。不知是不是他打压得太狠，小女孩忽然开始惊声尖叫，她捂着耳朵闭着眼，浑身流转着岩浆似的光斑，而那个小男孩逐渐碳化，头颅是最后被焚毁的，整个畸形的身体成了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焦炭。
“燕芦。”
游子龙有些恍惚，喃喃了几声，“你帮我问问他们的头儿……他用来给人质觉醒异能的……那个异能者，是谁？”
三天后，第四军区，军医室。
“液氮冷冻可以把人的代谢降低到几乎静止，但是复苏的几率很低。曾经有人想通过这种办法长寿，不过绝大部分都在回温之后短时间内死亡了。”
“从常温平稳降低到零下一百九十度这个过程，如果温度控制的不好，体内结出冰晶，机体受损，基本等于死亡。”这人穿着少校制服，却大概是个军医之类的出身，她算是为数不多有耐心回答游子龙问题，而非把他当精神病的人，“按照你的说法，如果冷冻的是火系异能者，血液比较特殊，对温度的耐受也不同，存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他们的首领交代，因为第七区截断了医药资源，他们无法再继续保存这个实验品，苏醒失败，当时就用来给人质输血，刺激她成为后天异能者了。”
“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们的实验品的身份呢？”
军医有些不理解。出任务回来受打击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游子龙这种，关注点不在人质身上也不在实验组织的首领身上，而是在一个实验品身上的，实属罕见。
“他……”游子龙不知道怎么说，他舔舔嘴唇，支支吾吾地开口，“他长得很像……炎家人。”
“炎家人？”军医愣了一下，“炎家人有稳定遗传的火系异能基因，确实适合他们的研究。说起来，炎元帅最小的孩子好像丢过一阵子，但也完完整整地找回来了。后来他没有觉醒成火系异能，还有一阵传言说被掉包了。”
“都是无稽之谈罢了。”她自己下定论，“炎家小孩都是做过基因检测的，从异能等级到哨兵向导能力等级都会进行预估，如果掉包了，炎家不可能不知道。”
“医生。”
游子龙咽了口唾沫，他坐在椅子上，缓慢地消化着这些信息。从任务结束后他就保持着恍惚的状态，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打击了他。
他作为火系异能者，用火烧死一个人形生物的场景实在算不上稀奇，生杀死亡对于他而言也是常事，难过两天尚能理解，倒也不至于这么想不通。而且再说了，人质也成功救出来了，虽然异能过度使用损耗身体，送去医院了，后续又送去军方观察研究，但至少全胳膊全腿儿的，也算是顺利完成任务，他游子龙又没做错什么，也犯不着愧疚震惊，怀疑人生吧？
众人实在不知道他失魂落魄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两个基因一模一样的人，比如，克隆人，却有不一样的异能呢？”游子龙吞吞吐吐地问。
医生没有给他答案。
后来，他私下找了江起云。江起云和沈让关系好，又懂人体实验，还保存有沈让小时候的影像资料。游子龙的墨镜忠实地录制了火场内发生的视频，影像在高温的影响下实在模糊，旁人根本看不出那男孩的身型五官，可他觉得江起云能认出来。
江起云和他聊了彻夜，甚至提出了一个恐怖的假想。
有没有可能，在他面前死掉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炎让。而如今的沈让只是个人体实验组织克隆制造出来的实验品呢？游子龙为了救人质，没能把小孩儿的基因样本从火场带出来，甚至没能把小孩儿的尸体带出来，可游子龙确信，那个火系的小孩儿有着与沈让一模一样的味道。江起云还提出，那孩子异能是火系，的确比沈让更像真正的炎家人，那个时候江起云自己年纪太小，并不知道沈让是否真的曾经被拐走，只是年龄算起来——就算真的曾经被掉包，他们两人所认识的那个人，也已经是如今的沈让了。
游子龙和江起云也达成了一致——他们其实不在乎沈让究竟是什么人，沈让就是沈让，无论是不是炎家人，有没有被人体实验组织改造过。而那个小孩无论曾经是谁，都只是一个人体改造组织的实验品，已经尸骨无存，没有人在意，也无从查起了。
可游子龙每每想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被烧焦熔化，就忍不住的脊背发凉，忍不住在意，忍不住后怕。
像一场诡异的噩梦，伴随着失声尖叫，纠缠在他心里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