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鸡爸爸
沈让背对着卫生间大门，难得在镜前打量自己。
身姿算不上挺拔，却至少在腰托的支撑下，不显得佝偻，半长的头发、卡其色的外套，应该看起来尚好。
——他其实看不大清，智能眼镜可以帮助识别人、物、字，却很难把细节呈现给他。可相比之前只剩下光感的日子，这种雾蒙蒙的扭曲色块，多少也是他该珍惜的福分。
“搜索定位：游子龙。汇报距离。”
ai没回。沈让表情略微尴尬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回加上了ai的名字，“没事儿。搜索定位：游子龙。汇报距离。”
……对，这个ai叫“没事儿”。
它有一套特别反人类的复杂设置流程，当初炎佐弄过来，他们一群人研究了好几天。沈让在给人家设置呼出语的时候正巧应了别人一句应答，ai自顾自录下了声纹，自此名为“没事儿”。
沈让居然也就这么用了下来。
“已定位到：游子龙，距离：八十七公里。”ai以只有沈让能听见的骨传导方式把信息报出来。沈让抿了抿嘴，双手落在轮椅两侧，用掌根将手推圈熟练地向后滑，原地转了个身。
“我出门前吃一次药吧。”沈让向严老大扭头，“能给的都给一遍。”
他的药很有些复杂，为了防止单一药物过量，损害肝肾，医疗部最后决定多种药物交叉使用，单是止疼用的就有六七种，从不同的原理作用，也有不同的代谢途径，起效时间和作用持续时间也都不同。这些止疼药不像那些按时间一天几次的，而是“需要时用药”，每一种有严格的时间间隔，某些搭配药效更强，某些搭配副作用更大，都有讲究。
“和昨天一样？”严冬问了一句。昨天沈让就盯着游子龙的位置，时不时查一下，还剩两百公里，他就开始让严冬给收拾，收拾得干干净净，难得亲自挑了衣服，吃了不少药，下午三点就跑出去——还不是去基地区门口，而是直接去了城区门口——等人。
等到凌晨也没见到人。
今儿又起了个大早，打点了全副行头，要去接人。严老大估摸着沈让昨晚可能就没怎么睡，沈让的身体原则上应该吃不消这么穷折腾，但事出有因——就算没因，他也没什么屁放。
他能在沈让身边留这么久，说到底是他把自己定位得很清醒。
他从未逾越。
他不是沈让的朋友，只是护士、下属。是以，他话不多，衣食住行方面有些话从护士的角度说一遍，沈让听就听了，不听就算了。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他也很少劝沈让少吃药。
他摸出来通讯器，打开记录给药时间的软件，记一个，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来一两粒，同时尽职尽责地和沈让介绍，“这个药一般六小时一次，最多四小时一次，你早上起来吃了，暂时不行。”一会儿又，“这两个一起容易犯困，吃吗？”
“嗯。”沈让点头，他把小药杯从严老大手里接过来。他双手戴着黑色半截手套，手指惨白细瘦，略微蜷曲，在手套的衬托下分外惹眼。小药杯卡在他拇指与食指自然弯曲的角度中。他没有像常人往嘴里送东西那样抬起来大臂，而是大臂贴在身侧，向上送，手腕尽可能稳定在一个向内侧弯折的角度，保证手指合拢，把头低得很深去将就自己的手，这才把药吃到嘴里。
严老大接过空了的药杯，又把打开了瓶嘴的水瓶给他递过去。
他双手一同发力，双手掌根夹着瓶身，手指似乎不受力地搭在外侧，无名指还被不知情地压向掌心。那瓶嘴有吸管，他低头喝了一小口，将就着把药咽下去，也就不喝了。
是怕水喝多了失禁，哪怕有纸尿裤，失禁了味道也不会好闻。他家小哨兵是条大狗，鼻子特别尖。
大狗和他的精神兽双双炸着毛，顶着通红的眼镜，一人一狗双双像得了狂犬病的危险物种。
游子龙抱着包包，向下耷拉着眉毛，魂不守舍地不知在琢磨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喋喋不休的。
谭初刚睡醒，她脑子里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燕说的“你给人安抚一下，回去敲沈让竹杠”。那会儿她勉力撑着眼皮，看了游子龙两眼，万万没想到嘴都还没张开，就被周公他老人家一椅子抡晕了。梦里，她还给小火龙做精神马杀鸡来着……这会儿睡醒了，打量着游子龙，心说到底要不要给人安抚一下？
游子龙万万不知道面前这个半吊子向导在做什么赚钱大梦，他念念叨叨地，总觉得紧张兴奋局促慌张以及难以置信。
——小火龙要回家了。
“还有最后八十公里！！！！哦哦哦哦哦！！！！”游子龙这会儿开始兴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宣布。车没那么高，他撞了一下头，也不觉得疼，宣布完了又颓然坐下，开始和内心的无数小火龙作斗争。
“还有五十公里！！！我看见朝城的岗哨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状态逐渐从“让让会不会好想我”到了只会“嗷嗷嗷嗷嗷嗷”地乱叫，旁边的成奥默默把耳塞塞上了。
“啊啊啊啊啊！我回来啦！！！！”
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风景，嘴里头疯了一样地大喊。游泡芙在后车厢跟着嗷嗷乱叫，一只大型萨摩亚硬生生叫出了哈士奇的风格。
单枪匹马的越野车距离城区越来越近。
离基地区还有三十公里的时候，所有的兴奋都一扫而空，游子龙彻头彻尾地慌了。跟上一次回来不一样——上一次他是得知了沈让的病情才往回赶的，那次满心着急火烧眉毛，生怕让让出点什么事，根本顾不上别的事情。这次算是和北舟城再没关系了，彻底回来，而且还隔了这么久……也不是说隔这么久就有什么问题吧，但是最重要的是，这次隔了一年多，太长时间的空白，让小火龙慌得腿都发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么久不在让让身边的空白。
这一年多以来，自家长官给他写的信不超过十二封，平均每封信不超过五十个字，也不是说完全没提过想他——沈让写信很有点毛病，遣词造句文邹邹的，打头经常是一个“念”。
他又没学过古代语文，看着一个“念”字儿，想的是：让让让我念啥？
然后他就在宿舍里大声把信朗诵出来，整个宿舍一起欣赏。他磕磕绊绊把半文半白的信念完了，也没明白个所以然来，他觉得是不是念得不够大声，还找人打听过，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异能是“把文字大声念出来，就会感受到不一样的内容，看到什么隐藏的密函之类的？”
别人被他的脑回路惊得无言以对。
脑回路惊人的小火龙慌得揉脸，揉了几下，又开始满嘴胡话。
“都不知道让让现在长什么样了！！”
“第五百四十二遍了啊！”计数君谭一刀睡醒了，在旁边毫无存在感地低声提醒。
成奥烦得要死，这一路上游子龙那张嘴就没闲着，除了真的心情低落到谷底的时候以外，别的时间，不是嚎不知道让让长什么样了，就是嚷嚷……
“让让万一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第四百七十六遍。“谭一刀抱着她的法律本子，冷漠地计数。
小火龙也不想这么聒噪，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提心吊胆了一路了，你说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没回家之前日日夜夜盼着要回家，真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又不敢回了……
让让万一移情别恋了，万一他觉得小火龙变了很多不喜欢了，万一他认识了别的火系异能者，万一他就喜欢以前什么都不会的小火龙呢？？？？？怎么办！！怎么办！！！！！！
小火龙这会儿已经不是腿软了，他四肢都软，头也发昏，还好这会儿开车的是成奥，不然他一准儿能……把谭初开吐咯。
他坐在窗边，看着外头迅速往后飞远的马路地面，心里琢磨着现在从这儿开车门跳下去摔死的几率有多大。要是摔不死，至少也摔个脑震荡，昏迷他个五六七八天的，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躺在让让怀里了，这样说不定就能跳过重逢见面叙旧等等等等一系列步骤，直接进入亲亲抱抱撒娇的环节了。
三十公里按朝城城区限速开，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小火龙到底也没跳下车去，他打量着指尖的小小火苗，脑子里乱七八糟。
他想让让，又想朝城，还想食堂，还有他那帮兄弟们，以及作战部的兄弟们。他也想哞哞，还想着刚才被他火葬了的两具尸体——他走之前，那可是活生生两个人啊。一年多不见，就已经变成两具白骨了。更何况，回来这一路上变化之大，跟小火龙上次回来沿途所见所闻已经大有不同，连这些的变化都简直沧海桑田，他更不敢想城内的情况……
“啊啊啊啊啊啊！杀了我算了！！！！！！！！！！！“
小火龙捂着头大喊，险些把自己的头毛点着。
成奥忍无可忍，他看着身侧手舞足蹈神智混乱的游子龙，“喂，能不能行了？”
他的话语夹杂在游子龙焦灼的胡言乱语里，游子龙破天荒地没跟他斗嘴。别说斗嘴，游子龙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整个人神神叨叨，脸色发红，双眼带着熬夜过后的血丝，头发毛都立着，嘴里说的是，“我现在跳车还来得及吗……”
远远的，朝城基地区的大门已经能看见个轮廓。
某些小火龙嘴里说着想跳车逃跑，手真的握到门把手上了，成奥从后视镜瞄到一眼，赶紧手忙脚乱把门锁了，“你想死可以让我亲自动手，我比较解气。”
到了小火龙也没下定决心开车门，只是第无数次站起来，撞到头。然后不停地换座位，不知是座位上长了钉子还是他屁股长了疮。
活脱了像肚子里有粑粑没地儿拉的游泡芙……
游子龙滴溜转了好几圈，觉得自己的心率可能比在北舟城体能训练的时候还快，好容易停下来喘口气，就到窗边扒着窗户往外看。还没见着沈让人呢，他心率瞬间飙到二百八，只觉心脏一鼓作气跳到嗓子眼儿。
小火龙紧紧闭着嘴，生怕一不留神让心脏跳出来，害他还没看到让让的脸就一命呜呼了。
他怀里那个双肩包圆滚滚的被他抱着，他的心跳飙得飞快，连带着身上肌肉都跟着颤，带着包也颤，活了似的。谭一刀笑他，“都快到了，还护鸡崽似的抱着呢？”
他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包，胡言乱语道：
“因为还没有见到鸡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