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牛角尖
沈让见过各种各样躁狂的哨兵。
他这辈子见过的躁狂哨兵太多了。
哨兵和向导在分化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向导没有哨兵能生活得很好，可哨兵如果长期与向导分离，就会逐渐失常。可与此同时，向导的体力远不如哨兵，哨兵会采取强硬的手段去弥补这种不平衡。
因为哨兵在几百年来的社会里占强势地位，所以暴力、自大。他们物化向导，他们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高尚化。有些哨兵限制向导的自由，绑在自己身边；有些哨兵谋杀追求不到的向导；有些哨兵会为了独占向导，做出更令人发指的事情。
温和一些的，他们禁止向导离开身边，接受抚慰，在躁狂时时常指责向导无能，把向导安抚哨兵这件事看作天经地义。
强势一些的也有，发生什么那就说不好了。
沈让曾经见过炎溯失控。炎溯是极端自律的人，他虽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能管理自己的行为，脾气大，严苛，从未因为躁狂伤人，或者做出错误的决定。他只失控过那么一次，失控对他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他把自己铐上，关在禁闭室里十几天，折腾得伤痕累累，直到娜仁托娅赶来。
炎溯沉默、强势、苛刻。他恢复过来之后，大刀阔斧地修订了军中面对哨兵躁狂的响应机制，并且指责娜仁托娅表现不够专业。最后军方把娜仁托娅调离原职，成了有军衔的随军家属——对于炎溯而言，他的向导更像是他的工具，用以维持自己情绪稳定、理智，做正确的事。
沈让还听说过一个案例，是谭初讲给他的。哨兵在躁狂期，嫉妒心作祟，把向导身边的亲朋好友逐一驱逐、屠杀。最终判刑的时候，哨兵被判处无期，但他自愿加入最危险的敢死队，最后死在了前线，立功脱罪，甚至拿了勋章；而向导因为没有履行安抚哨兵的义务导致了严重后果，一样是终身□□，可家人朋友因他而死，他精神失常。为了避免他的精神图景崩溃影响战场上的哨兵，他被注射了大量镇定剂，放入生存仓，最后哨兵战死，他无声无息死在了监牢的生存仓里。
沈让游子龙关了几天，虽然表面上尽在掌控，也一直往最好的方向做着努力，却也其实做好了做坏的打算。
只是万万没想到。
没想到游子龙憋了这么久，就憋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来。
好好一个高级哨兵，于公于私，他都有无数种方法拿捏失能的向导，却偏偏选择了撒娇。他好大一团蹲在床边，收起獠牙和利爪，压制着本能里的野性，红着眼眶，恳求爱人的垂怜。
别人家哨兵躁狂的副作用是凶狠冷漠霸道，在小火龙这儿的副作用可能只是……让本就不太聪明的大脑雪上加霜。
沈让看了年轻的爱人一会儿，不合时宜地笑起来。他抬手掩住嘴角，装作清嗓子的样子。好半天，才整理好表情，憋着笑对上游子龙的视线。
游子龙震惊地睁大眼睛。
“让让——你笑我！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笑我！”小火龙干嚎，他情绪都到这儿了，本以为至少该是个煽情的场合，哪知道沈让居然笑他！
沈让眨了眨眼睛，装作没有笑的样子，伸出手，用软趴趴的指头蹭了蹭年轻哨兵的脸颊。游子龙抿着嘴低着头，先是试图表达抗议，可不出所料，内心的挣扎没能撑过五秒，他就乖乖地把脸凑过去，双手捧着沈让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主动蹭起来。
沈让静静地看着游子龙。
午后天光正好，屋里残余着午餐后的饭菜香，味道算不上清新，却很有家的感觉。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笨蛋大狗的呢——
第一次意识到喜欢游子龙，应该是在不惜代价也要救小大的时候。也许心动得更早，只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完了。他是炎溯教出来的孩子，对于百姓的责任感高于一切，随后是友情、是自由，他虽不反感爱情，可也很清醒地知道，那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有则锦上添花，却也绝不必为了它放弃其他的部分。
轰轰烈烈的爱情、惨烈和狗血的故事只适合存在于欺骗少男少女的故事里，他年近三十，早已不需要了。
可游子龙恰恰就是那一朵花。
一开始，他以为游子龙是炭，雪中送炭的炭。是他最灰暗的日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可这样的爱情不是成年人的爱情。婴幼儿的爱是因需要而爱，可成年人，应该是因为爱而需要。他不能因“感激”或“需要”而心动，那太功利了，对游子龙何其不公。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逃避，试图推开游子龙。
可年轻的哨兵满腔热忱，游子龙还是不懂克制的年纪，爱得自我而热烈。他只知进而不知退，无论沈让怎么对他，他只问“让让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而只要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只要沈让表露出一点喜欢，无论千难万险、多少委屈，小火龙都会欢天喜地蹦蹦哒哒摇着尾巴奔赴而来。
然后粘着他，跟着他，陪着他。
他的优势，游子龙开开心心地享受，好比说蹭吃蹭喝，好比说享受顶级向导的精神抚慰。他的劣势，游子龙陪着他一起面对……好比说残疾，好比说崩溃的精神图景。
“我喜欢小火龙。”沈让突然开口，他看着小火龙的眼睛，语气温柔而郑重，“我一直很……很爱你。”
沈让自持稳重，很少说这么矫情的话，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下意识闪了一下目光，却又强迫自己看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让严冬贴身照顾？”小火龙被沈让这两句话撞傻了，一时间大脑宕机，连高兴都忘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沈让。甚至还带了几分难以置信。
“我不是因为你会给我擦屁股、给我喂饭，才喜欢你的。”沈让顿了顿，换了个说法，“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因为依赖你、需要你，才跟你在一起。”
“可是……”游子龙斟酌着字句，艰难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愿意被让让依赖啊！让让喜欢我才会依赖我啊！让让一开始根本不让我碰，碰一下腿都生好大的气——”
沈让闻言，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低下头试图把这个表情略过去，随后摇了摇头，“你想说，我因为喜欢你，所以允许你为我付出，对么？”
“就好像，允许你为我付出，成了一种特权、恩赐。可在我知道，我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朝城，甚至是人类，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这些。我给不了你什么——甚至会利用你的能力。”
“是我太自私了，对你不公平——”沈让叹了口气。
“让让，你担心的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我还没变成丧尸呢，我为什么要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啊？”游子龙歪歪头。
他不解地看着沈让，没看明白沈让的脑回路。游子龙试图自我反思，过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撇了撇嘴。
“……我确实不想让你工作那么累啦，我确实想把朝城城主偷回家。”
“……我也确实，不想让你去北舟城啊。”说到这儿，他又理直气壮起来，“你又不是实验品，好好活着一样能为全人类付出，干嘛一定要自我牺牲啊！”
“我如果是实验品呢——”沈让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他死死盯着游子龙的眼睛。
游子龙冷不丁想起了那张和沈让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
他愣了好一会儿。
火场的回忆翻涌进脑海，那本是他最近缠身的噩梦，可偏偏现在沈让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就是太怕失去沈让才会不知所措，可沈让好端端地在这儿，郑重地说爱他。
他本急切地想反驳，可话到嘴边，突然又觉得其实根本没必要。人不是物品，什么样的出身都不应该替人决定“生来就是为了牺牲”，人活一世，至少该取悦自己。
一直在钻牛角尖的其实不止是他游子龙。
他索性站起身来，坐到床边，把沈让搂到怀里，“让让。”他说，“我觉得你该学学我。”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开心就去做，不开心就不做；想哭就哭，不想笑就不用笑。你是谁，是什么，有什么能力，有什么残疾，都不重要。你是个活着的人，你得尊重自己的感受，你要让自己高高兴兴舒舒服服的。”
“让让是小火龙的心尖尖，你不能委屈我的让让。”他从后面搂着沈让，沈让坐不住，歪歪地靠在他怀里，他索性就把下巴搭在沈让肩上。
“让让，小火龙永远不会让你为了小火龙放弃你在意的东西，你在意的东西我也在意，你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你也可以用我，你用得上小火龙，小火龙可高兴了。”
“这不叫利用。你如果不喜欢我，骗我说喜欢，然后骗我留在朝城出力，那才是利用。”
沈让没想到这个不大聪明的哨兵会说出这番话来。
原来他才是钻牛角尖的那个。
“让让。”小火龙吸了吸鼻子，把鼻涕蹭在沈让的领口，又深吸了一口气，“我高兴就会跳，不高兴就会闹，你心里想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小火龙脑子笨，你不说我猜不到的。”
“像你一样哭鼻子吗？像什么样子——”沈让笑骂。
“你在我面前，什么样子都可以。”小火龙舔了舔沈让的耳根，鼻息打在人耳朵里，痒得沈让浑身发颤，他自顾自地说，“我就希望让让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任性、霸道。如果和我在一起都不能想干什么干什么，那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
……好一段绕口令。
沈让扑哧一声笑出来。
随后，他扭过头，对着游子龙挑挑眉，“那你把耳朵凑过来。”
小火龙好主动地凑过去，等着让让说什么温温软软的情话。
沈让对着他耳朵恶狠狠地吹了口气。
他报复似的，连着吹了好几下，激得五感敏锐的哨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游子龙连连甩头，嘴里嚷嚷，“让让你干嘛！”
“我不喜欢别人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沈让身体不太能动，被游子龙从身后抱着，更使不上劲，游子龙要躲他也追不上，他只好动嘴，“别跑，回来，让我再吹两口解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