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中国结”毫无意外又堵成了车的海洋,四面八方的车辆挤在一块儿,蠕动着挪行。
夏时初比平时晚出门,到公司时,经常停的车位已经被人占走。她在地库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狭窄的位置倒进去。
两车挨得太近,下车时,大衣被蹭了一身灰。她拎着包,边走边拍,快到大楼入口处,余光扫到一辆白色的特斯拉从身侧过去,稳稳地停在画着v7标识的车位上。
v7是gc留给公司高层和vip客户的专属车位,因为客户不会经常到访,所以公司规定,董事以上的老总,都可以把车停在这个区域。
她还只是个高级vp,离董事还差一个台阶,无福享受特权。不过,她相信不久的将来,她的车也能大摇大摆地停进去。
夏时初望着空荡荡的车位,眼里蓄满斗志。
视角一移,瞥见白色车的鸥翼门缓缓升起,如海鸥展翅,炫酷至极。下一瞬,一双细长笔直的腿迈了下来,紧随而至是一张俊逸又熟悉的脸庞。
咦,他这么快就提到车?她之前看车时,销售一直强调需要等半年才会有车,这也是除开预算,劝退她的另一个因素。他这刚刚回来,怎么一下就买到了?
思忖间,盛怀扬已往这边走来,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着黑色羊绒大衣,一手抄袋,一手拎着公文包。
短暂目光相接。她迟疑了两秒,朝他略略点了下头。
盛怀扬眼神稍作停留,也朝她轻点了下头,迈步离开。他走路时背脊笔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气势颇为凌厉,带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
夏时初自诩不是“熟人”,也就不跟他靠近了,于是故意放缓脚步,慢腾腾地跟在后面,打算坐下一趟电梯。
龟速挪行中,后背突然被人戳了下。她回头,看见手捧咖啡的乔霏霏。
“老大!”乔霏霏声音不小,引得盛怀扬回了头。
乔霏霏立刻扯出一抹笑,中气十足地打招呼,“盛总早上好!”
盛怀扬略侧身,回以点头。
有乔菲菲在,夏时初不好避得太明显,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乔菲菲向来是自来熟,又迷恋盛怀扬的颜,抓住机会就和他聊起来,“盛总,您吃早饭了吗?”
盛怀扬淡淡地嗯了声。
“家里吃的吗?”
“嗯。”
“自己做的吗?”
夏时初挑了一下眉毛,听到盛怀扬又回了一句嗯。
“太勤快了。”乔霏霏赞道,“现在女生做饭都很少。”
没等盛怀扬回应,她又说,“其实公司附近有好几家早餐店都不错,下次你不想做饭或者来不及的时候可以试试。”
这次,盛怀扬连嗯都省去,轻轻点了下头表示知道。
他明显不够热络,乔菲菲却浑然不知觉,继续和他聊着,“对了,盛总,那辆白色的modelx是您的新车吧?我看还没上牌。”
盛怀扬再次轻轻点了下头。
夏时初知道他这人向来不喜“寒暄”,正想示意乔菲菲不要再说,就听她兴高采烈地喊了句,“这是我们老大的dreamcar。”
说完,生怕夏时初没听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臂,“老大,你还记得吧?咱们当时去看,销售还说白色漆面不如银灰色,我刚看盛总的白色,明明很好看……”
夏时初拉下她的爪子,“盛泰的辅导报告写好了吗?”
乔菲菲噎住,“还没好,不是……”
她本想反问,你不是说这个不急,等企业年报出来再写也行,怎么突然又催起进度来?然而,一触到自家老大冷冽的目光,她立即闭嘴。
盛怀扬视线轻扫过两人,不发一言。热闹的气氛陡然降温,好在,电梯到了。
三人走入电梯,很快就到一楼。
电梯门开启,一下涌进来不少人,平日宽敞亮堂的电梯箱立马被被挤得满满当当,人跟人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紧紧挨着。
空气里混杂着咖啡味、脂粉味,甚至还有衣服洗涤剂的味道。大家安静地站着,或低头,或面无表情地盯着液晶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
电梯一路往上,每到一层,都会有人说,“不好意思,请让一下”,而夏时初也总会被前面那人的巨形背包撞一下头。
奈何她已贴住墙壁,退无可退。连撞了三次,眼见又要被撞第四次,一只手突然横出来,阻挡了大包撞击的轨迹。
感受到阻力,前面那人回过头,一瞧立即反应过来,忙卸下背包,连声道歉,“不好意思。”
“没事。”夏时初勾了下唇,侧头注视平静无澜的盛怀扬,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向前挪了一步,她的可动空间突然就多了些。
电梯达到27楼,她和乔菲菲下来。
“老大,刚才怎么了?”
她摸了下被撞过的地方,摇头,“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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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夏时初登陆公司内网,一眼便看见挂在首页的任命文件。熟悉的名字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电梯里的一幕。
她盯着屏幕,无意识地捻着手指,本应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丝的涟漪。
不行不行!她用力拍了拍自己额头。
夏时初,你给我清醒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是不是?你吃的亏还少吗?说好不会再跳坑呢?怎么又开始犯傻?
她手掌用劲挤着脸,不断在心中默念那是坑,坑,别跳别跳。
嗡,桌上的手机倏然震动。
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是那个名字,不由眉头打结。
“有事?”她一开口语气就很冲。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才传来盛怀扬平静的语调,“你到我办公室来。”
“现在?”
“不行?”他声音微扬。
“行,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她抄起本子和笔,踩着高跟鞋去29楼,直奔合伙人办公室。一进去就看见早已坐定的洛逸飞和老马,心下即刻明白,这是要开部门会议。
她立即调整好情绪,拉开椅子,挨着洛逸飞坐下。
坐在会议桌另一端的盛怀扬淡淡睨了她一眼,“朱总还没到,再等等。”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几分钟。
盛怀扬似乎一点都不急,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沓材料。
老马却急坏了,起初只是偷偷给朱波发微信,后面干脆打起了电话,可连打几个都没通。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连最是沉稳的洛逸飞都坐不住了,压着声音问老马,“老朱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微信没人回,电话一直通话中。”
“找个人去他办公室叫吧。”八壹中文網
“去了,但是人不在办公室。”
“不在?去……”
两人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朱波高亢的嗓音,“你放心吧,江浙沪的城投80%都是我做的,你就告诉我准备发多少,想要搞多少钱……”
听到人来了,老马不由舒口气,顺便帮他打个圆场,“老朱这人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然而,姗姗来迟的朱波非但没有顺着老马搭好的台阶下,坐下后仍旧滔滔不绝地和对方闲扯着。
老马听不下去,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递给他一个眼色。
什么事非得现在说,这不是明摆着给盛怀扬难堪吗?
出人意料的是,朱波竟未接招,继续说着,“你这点钱算什么多?上次……”
这时,连傻子都看得出他是故意的。夏时初悄悄扫了一眼被晾着的盛怀扬,发现他闲闲地靠着椅背,左手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手掌放在桌上,眸色幽深,嘴角是若有似无的笑。
一言不发,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扣桌面,一下又一下,让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
纵是朱波再作怪,在这种高压的气场下,声音也逐渐变低,收了话头,“我这儿还有事,晚点给你回电话。”
切断电话,他咽了一下嗓子,佯装难为情地道,“盛总,不好意思,重要客户的电话。”
盛怀扬牵了一下嘴角,似是冷笑又似是轻蔑,“你们谁还有重要客户或者重要电话吗?”
没有人说话,一片静默。
“没有?”他视线扫过四人,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那就开会。”
朱波磨了磨牙,脸色不善。
“各部门报告我已经看完,每个团队的业绩都可圈可点,未来计划很清晰,重点项目也在有序推进,说明大家做得都很好。”
先扬后抑,领导讲话的典型套路。
果然,下一刻便来了,“不过,有几个问题还需要跟你们交流下。”
“就先说三部吧。”
老马立即正襟危坐,握着笔,满脸认真地注视盛怀扬。
“三部在做项目很多,但完结很少,去年完成了两个,今年计划也是两个。”他停了下,看向老马,“这个速度,是不是太慢了?”
“盛总,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前两年ipo全面暂停,全国一大堆项目压着,都积成堰塞湖了。”老马逮住机会大倒苦水,“我们运气背,做的项目全在排队,部门里的人都被栓死在这些项目上脱不开身,单是补年报就快补死了。”
盛怀扬点了点头,并未反驳他,而是顺着他的话,“我刚回来还真不清楚,是有什么规定必须等所有项目过会,才能去拓展新客户?”
以彼之矛攻其盾,老马说他刚回来不知道,那他还就“真不清楚一回”。
老马扼住,半晌才怏怏道,“那倒没有。”
盛怀扬目光转向洛逸飞,“一部有几个项目在排队?”
洛逸飞迟疑了下,“十来个吧。”
“二部呢?”他看向朱波。
“公司把我们划到固收,不做ipo,但之前排队的也有几个。”
他略点头,视线再次投向老马,“应该不需要再问四部了吧?”
老马白白胖胖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知道了,我们今年争取再多开几个新项目。”
“几个?”盛怀扬追问。
老马呆住,不曾想他竟会步步紧逼,斟酌片刻才说出一个数字,“4-5个吧。”
“什么时候立项?”盛怀扬再问。
“下个月,最迟下个月底。”老马脸色更红。
“好,我希望下月能看到进度表。”
老马硬着头皮点头,待盛怀扬移开视线,他才摸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而盛怀扬则从桌上抄起一份材料,“二部这份报告很精炼,一张纸都没用完。”
朱波性子和老马截然不同,面对这个暗讽,非但不在意,还撇嘴嘲了回去,“又不是写作文,要那么长干嘛,二部的情况、项目都在我脑子里。”
盛淮扬抬了抬眉梢,声音寡淡,“朱总给客户的报告也这样,放在脑子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答是,那是不专业,投行大忌。答不是,那就说明他是故意写这么短,敷衍盛怀扬,直接承认了轻怠顶头上司。
人称gc老狐狸的朱波竟无言以对。
盛怀扬却没有再咄咄逼人,而是话锋一转,“报告虽然简单,但据我了解,二部这两年业务重心全在公司债上……”
“盛总怕是不知道公司的战略规划?”
被抢断话的盛怀扬并未露出半丝不悦,而是抬了下眼,示意他往下说。
“盛总,咱们国内市场跟你在美国不一样,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业务都能做。尤其这两年,ipo收紧,好多项目都砸在手里,公司之所以把二部划到固收,不就是知道再指着ipo那点活得饿死?”
“gc虽然做固收不久,可这几年二部的业绩也是拿得出手的。”他轻哼了声,“不过就如你所言,你刚回来对国内不了解,大概也不太清楚现在监管部门出了公司债新规,允许非上市企业发行公司债,这块市场蛋糕大着呢,刚才还有一家地方城投主动找上门,想发10个亿。”
盛怀扬颔首:“是很大,去年全国公司债发了940期,总融资一万多亿,今年应该只多不少。但是……”
他双目倏然锐利,“监管给各大券商进行了‘双五十’口头指导,朱总应该知道吧?”
朱波不以为意:“‘双五十’稍微包装下,都能满足条件。”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要发布“双五十?”
朱波眸光闪烁了下,“证监一年出的条例多了,没事儿就整几个出来。”
盛怀扬不再和他兜圈子,“这么说,你是没看出来审核口风在收紧,窗口期在关闭?”
“城投主动找上门,是单纯因为你做得好,还是其他投行已经预判未来市场肯定走低,主动调整了业务重心?”
“监管口头指导双五十是为了让投行去替城投包装发债?双五十不奏效,政策会不会再收紧?”
“去年井喷发债量下,投资者反应如何?市场迹象又如何?二部今年发出的六家债,二级承销量又有多少?”
他一连抛出数个问题,层层递进,尖锐锋利,直插核心——朱波哑口无言。
夏时初、洛逸飞和老马三人互看一眼,在对方眼里读到了相同的含义。
数据新规张口就来,盛总这哪里是不懂国情?
至于朱波,作为资深的投行人,又怎么会判断不出监管动向呢?不过是前期投入太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舍不得对已承接的项目撒手而已。但他们都很清楚,再这样下去,等市场真的不好做时,想再调头转型也就来不及了。
盛怀扬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朱波:“朱总,我懂不懂没关系,但你必须得懂。有句话说得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点到即止,他不再废话,视线投向了夏时初,“夏总的报告写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