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悬离开后,萧长卿看着殿外的长廊,久久未回神。
他指责外祖父忘了初心,他又何尝不是呢?
岭南特使死亡一事,昨日夜里薛乾便报给他了。
芝兰殿多出的那一箱荔枝,他也知情。
此事绝对和兰溪脱不了干系。
他口中声称是为了国家大义,其实是为了一己私情,压下外祖的异议,将兰溪从此事中摘出。
他也愧坐君位。
不过……
萧长卿想起薛乾汇报的另外一条消息,眸色微暗。
昨夜,贤福宫那位,折腾出的动静不小啊。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位表妹,初入京城,便折腾出好大一阵风波,后来学会了散播谣言这一门路,惹到兰溪头上,被他提点了几句后,安生不少。
如今……
进了后宫,又不安分了?
萧长卿重新将那枚戒指戴上——
“摆驾贤福宫。”
……
贤福宫内,日光正好。
百年银杏绿意森森,幽静又充满禅意。
如翠绿扇子一般的银杏叶,撑住了头顶的夏天,为诺大的宫殿,撒下成片阴凉。
微风吹过,连心都跟着宁静下来。
可惜,这幽寂的禅意,被一架秋千给打断。
韦昭仪正指挥着宫人,将那秋千的绳子,拴在百年银杏之上。
宫人的一翻折腾下,银杏树枝叶颤动,落下好些新的叶子,让人忍不住惋惜。
可韦昭仪却兴致正浓。
她兴奋地坐在那秋千上,笑容明艳,吩咐宫人将自己推的更高些。
“早上没吃饱吗?再用力一些!”
“哈哈哈,对!再高点!”
就在气氛最为热闹,韦昭仪兴致最高时,贤福宫的宫门被推开。
守门的太监先是愣了一瞬,接着,狂喜着磕头,“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果然还是看重韦氏啊!
这群新嫔妃进宫,陛下可头一个来看他们主子啊!
跟着昭仪主子,往后吃香的喝辣的指日可待!
贤福宫内的其他宫人,皆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各个喜气洋洋地下跪,向萧长卿问安。
就连推秋千的两个宫女,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边给自家主子使眼色,一边匍匐跪地。
“奴婢拜见皇上——”
韦如霜的眼角,也扫到了萧长卿的衣角。
她眼珠一转,抓紧绳子,没有跳下来,而是兴奋地对萧长卿道。
“表哥!快来推我一下——”
这位皇帝表哥过于严肃古板,她这样活泼轻松的性子,应该能吸引他吧?
虽然她并不想在后宫蹉跎余生,但如果得到了皇帝表哥的宠爱,她也能在宫中活得更舒坦些……
韦如霜心里的算盘,打的极为响亮。
可她万万想不到,回应她的是帝王的怒火。
“放肆!”
萧长卿眉头紧皱,属于帝王的压迫力,骇得周围的宫人头也不敢抬。
“你既已入宫,便是后宫的嫔妃了,怎能如同外头的野小子一般,在宫中行为不端,如此喧哗?”
“还将你那秋千绑在银杏树上?”
“你可知!这两株银杏树是萧氏开国皇帝亲自栽种的?!”
“你当自己什么身份?敢拿先祖的遗物来胡闹!”
“来人!将秋千拆了!”
萧长卿一声令下,那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绑好的秋千,被粗鲁地取下,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而那刚才还得意明艳的少女,此刻,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盯着青砖的缝隙,手指,紧紧掐住掌心。
怎么会……
怎么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的,还在后面呢。
萧长卿盯着她乌黑的发顶,冷声道。
“朕听说,你经常去藏书阁借书?借的还都是史记之类?”
韦如霜眼角一跳,心头狠狠一颤。
她还是太过粗心了!竟忘了这后宫之中便是眼线!
万一暴露自己不是原身的事实,只怕……她会被视为巫邪,大火烧死!
韦如霜急忙解释道。
“进宫之后,妾身才知自己从前有多鄙薄,便想着多读些史书,从古人那汲取些智慧,好让自己眼明心亮,不为世俗所困……”
萧长卿冷笑,无情地将她揭穿,“眼明心亮朕没看到,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倒使了不少。”
韦如霜面色骤然惨白,身体因恐惧而微颤。
这……
这话也太重了!
皇帝表哥的脾气不是挺好的吗?为何这次为这点小事,就对她恶言相向……
韦如霜颤抖着唇,哆嗦道:“陛下,冤枉妾身了……”
萧长卿冷笑,“冤枉不冤枉朕不知道,不过昨夜你派去韦府送信的那个线人,朕已经送进地牢了,朕不希望往后地牢里,全是你贤福宫的人。”
听了这话,韦如霜仍旧心惊,但却没那么害怕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昨夜送信的事。
帝王最忌讳后妃与前朝勾结,她的所作所为,很显然,撞上了这位皇帝表哥的毒点。
知道根源就不怕了。
韦如霜舒了口气,有些委屈道:“妾身这样的位份与能力,能往宫外传些什么信儿呢?不过是初入宫廷,有些惶恐害怕,写封家书给祖父,好解思慰之情。”
“您也知道的,祖父最近夜里总是咳嗽,皆因他年轻时,胸口受过伤的缘故……”
“妾身不孝,入了宫便不能随侍在祖父身侧,只能用信件,聊表孙女的心意……”
“若陛下忌讳这个,妾身发誓,往后绝不再和宫外通信半个字!”
韦如霜举起右手做誓言,眼神真诚,信誓旦旦。八壹中文網
萧长卿深深看她一眼。
像头一次认识她一样。
能屈能伸,倒是个人才。
而且……
外祖父之所以早年受伤落下疾病,也跟他有关。
那年,他遭遇刺杀,一枚弓箭险些刺入胸口,是一旁的外祖父挡在他的身前,救他一命。
好在那箭矢射偏了,箭上也没毒,外祖父才保住性命。
但性命保住了,病根却落下了。
每到半夜,便会咳嗽不止,尤以暑气时更甚,药石无效。
自己这表妹提出这桩旧事,他还如何责罚?
萧长卿将眸光从韦如霜身上挪走。
声音冰冷,似嘲似讽。
“你倒是孝顺。”
韦如霜头埋得更低,“那是妾身的亲祖父,妾身不孝顺又有谁来孝顺?”
萧长卿没再多言。
看着那落了满地树叶的院子,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秋千架子,忽然道。
“用银杏树搭秋千,未免太过暴敛天物,也不够安全。”
“你若喜欢,朕命内务府为你做一摇椅。”
“朕还有要事,便不久留了。”
萧长卿转身离开。
这韦如霜,有几分聪明和机灵。
比那位肖似母亲的二表妹强些。
只是世间女子啊,若不能做到冰雪剔透,聪明到极致,还不如不要这份聪明。
痴痴傻傻,才能保一生平安幸福。
……
离了贤福宫,萧长卿并未回乾清宫。
而是将他新封的九位嫔妃,还有住在海棠院的桑桑,都探视了一番。
有谄媚者,有期待着,有爱慕者,还有跟他耍小心思者。
不过这些,都无法激起他任何的情绪起伏。
他走马观花,如同木偶一般,完成了自己身为帝王,视察新妃的任务。
拜托那些莺莺燕燕,来到御花园中,听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才得几分清净。
萧乾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凉亭——
“陛下,您看那边——”
芝兰殿的两位大宫女,正簇拥着一身水蓝色长裙的女子,坐在那凉亭之下。
凉亭的石桌上,摆满了糕点。
还有一只装在笼子里的彩羽鹦鹉。
鹦鹉正在学人说话。
“好吃吗?荔枝好吃吗?”
原本拿着树枝逗弄鹦鹉的兰溪,脸色瞬间沉下。
咬牙切齿,“你再说一边!”
鹦鹉极通人性,小脚跳了两下,眨巴眼睛道。
“好吃吗?荔枝好吃吗?”
兰溪气结,将手中的树枝扔出去。
斥道:“这赫连栩是存心气我是吧!”
今日一早,赫连栩也知自己昨夜做了荒唐事,自称内心愧疚不安,送一只通人性的鹦鹉来恕罪。
兰溪本不想收这只鹦鹉。
可那鹦鹉一见她,便开始叫——
“兰娘娘!恭喜发财!”
“兰娘娘!万事如意!”
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极有灵性。
兰溪见状,也不想把火气撒在一只鸟身上,便将这鹦鹉留下来了。
正好今日风和日丽,她带了茶点,带了这只鹦鹉,想来御花园吹吹风赏赏景放松一下。
可这前脚刚坐下,后脚这鹦鹉就露出跟他主人一样的德行!
“好吃吗?荔枝好吃吗?”
鹦鹉见兰溪不理她,继续在笼子里蹦跶,不停的发问。
兰溪气结,用罩子蒙上鸟笼,怒道:“你主子不是个好东西,你更不是个好东西!”
一人一鹦鹉的对话,传到萧长卿耳边。
他眸光微顿。
盯着那被盖住的鹦鹉笼子,唇线紧绷。
所以,昨夜多出的那一箱荔枝,是这鹦鹉的主人送的?
甚至为了一箱荔枝,不惜为她连杀三人?
薛乾滚回漠北了。
慕容川冶没这个狠毒的手段。
送荔枝之人,到底是谁?
萧长卿的心头,涌上一股浓重的危机感。
脚下微动,惊扰了花丛,野猫从花丛中窜出去,惊起一阵簌簌声。
而那头,正发火的兰溪,顺着这声音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