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霜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表哥他……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不像是能鼾声不止的成年壮汉……
里面……
真的是表哥?
原本今日见不见皇帝都可以的韦如霜,联想起前朝后宫这一个月的异常,联想起吃紧的西北战事和突然反叛的枢北王,心头涌起一个疯狂的想法,表哥他……
抬眸,韦如霜的瞳孔里尽是野心。
她今日一定要揪出真相!
如果真是她想象的那样……
韦如霜深吸一口气,不顾太监的阻拦,强推开寝殿的大门,碧色的裙摆掠过那青灰色的地砖,掠过那桌脚和柜壁,随着她的动作,一路涌至御榻前。
昏暗的灯光下,层叠的帷帐中,穿着淡黄色如意纹亵衣的年轻帝王,陷入某个不知名的梦境中,正在沉睡。
鼾声,一声接一声,起伏不定。
那太监刚才未曾拦住韦如霜,此刻也不敢再拦,焦灼地站在门外,低着头,连张望都不敢。
毕竟闯进去的那位不仅是宠妃,还是陛下的嫡亲表妹。
就算再失礼,陛下也不会惩罚她。
可自己就不一样了。
两位主子哪个不开心了,便是一个眼神,都能夺了他的小命……
殿内。
韦如霜一步步往御榻旁靠近。
如今只是酉时,竟睡得这般沉,若是往常,表哥必定是在批改奏折谈论政事的……
韦如霜内心跳动如鼓,缓缓撩开那帘子,往那沉睡的帝王面上看去。
看到一张熟悉至极的五官。
竟真的是表哥!
韦如霜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帘子,狂跳的心脏骤然归停,深吸一口气,压下那无言的恐慌感。
她猜错了!
本以为,表哥御驾亲征去了……
不对。
韦如霜瞳孔微微凝滞。
她眼角忽然看见,那躺在床上的“表哥”,他的左半边脸的脸皮,在鬓角处,竟然有微微的翘起。
这是……
韦如霜心跳再次剧烈起来,快步行至床边,将自己的身形掩进那幕帐之中后,伸手去撕扯那翘边的面皮。
谁能想到,她竟然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再看床榻之上,她的“表哥”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骨骼和身形肖似,但五官却截然不同,此刻,因为韦如霜的动作从梦中惊醒,一对布满愕然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韦如霜。
“你,你是谁,为什么来我的……”
顿了顿,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男子骤然坐直身体,用强装的怒气厉声呵斥。
“大胆!你潜入朕的寝宫,是想行刺不成?来人!将这个心怀叵测的刺客——”
韦如霜晃了晃手中的人皮面具。
威胁道:“你确定要叫人进来吗?”
“到时,你觉得大家会相信我这个韦妃娘娘,还是相信你这个假冒的皇帝?”
床上之人不可置信地往自己面上抹去——
一片光滑和温热。
他的面具竟然掉了!
他的真实身份,是陛下的信使十二。
得陛下刺姓,姓萧名十二。
陛下要出京,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防止皇城内的动荡,陛下让他带上此面具,深入简出的撑个场子。
具体的政事不用他操心,自有专人负责。
他只需靠着这肖似陛下的身形和人皮面具,做伪装便可。
刚开始那半个月,他陡然被安排此种重任,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过的战战兢兢,唯恐被众人发现他是个替身,到时被群起而攻之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陛下不在京城,没人敢给他作证啊!
但过了半个多月后,他发现无论是前朝的大臣还是后宫的妃子,都未对他起任何疑心,即便他怠于政事,不入后宫,他们也会自动给他脑补出理由,转身追责自身时,他那紧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人也变得放肆起来。
比如,享用御膳时会多挑些自己爱吃的。
比如,睡觉时会不再警惕,而是放肆的释放天性。
甚至……他之所以今日早早休憩,也是想着等半夜时分,叫来些宫中的舞姬,为他做舞,好让他看看那真正的帝王,是如何享受这温柔乡的。
毕竟此生也只这么一次机会。
若错过了,只怕后半辈子再也无法享受了。
当然,他的手爪只敢往这些舞姬身上探,让他对妃嫔动手,他是万万不敢的。
尤其是诸如韦妃这种,和陛下有千丝万缕亲眷关系的妃嫔。
萧十二伸手,欲要去夺韦如霜手中的人皮面具。
韦如霜岂能让他得逞?
后退两步,冷笑,“假冒陛下,如此忤逆大不敬之罪,抄家都是轻的,合该诛九族!”
萧十二面色微变,为了防止被外头的人听到,他小声警告。
“你当朕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私自冒充陛下!我之所行……全是陛下授意!”
“识相的就快把人皮面具交出来,否则一旦陛下吩咐的事有了差池,你我都讨不了好处!”
韦如霜可不惧怕他这威胁。
“陛下授意?陛下呢?本宫怎从未听他说过!”
“依本宫看,你定是谋害了陛下,将陛下藏至某处,自己过来称王当帝!”
“如此死罪……你竟敢往陛下身上推!”
萧十二的面部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韦如霜却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
而是逼近他,威胁道。
“你信不信,本宫一句话下,外面的侍卫冲进来,能将你头颅都割了,让你死不瞑目。”
萧十二信。
假冒陛下之事,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为了迷惑外人,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外面的侍卫和太监都不知内情,陡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闯入陛下寝宫,定卯足了劲儿欲要将他斩杀于此以邀功。
更何况……还是由最受宠爱的韦妃亲自开口。
萧十二大脑飞快转动,发现了些求生的突破口。
他不是傻子,面前的韦妃娘娘也不是傻子。
若眼前的韦妃真想处置他,早在第一时间便叫侍卫了,会第一时间将他斩杀,根本不会在此刻拿着这人皮面具,说出种种威胁之言。
唯一的可能……
是韦妃想和他谈判!
韦妃知道陛下不在宫中,也知道他是奉陛下之命伪装的,她是想趁着这漏洞和缝隙,借着这信息差,为自己图谋!
韦妃和陛下不是一条心!
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
萧十二十分庆幸,他没有一时色令智昏,对这些国色天香的后妃下手,否则……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想通这些道理后,萧十二抬头再看韦如霜,眸光遍是警惕。
“你到底想要什么!”
韦如霜眸光微眯。
唇边绽起笑颜。
“我啊……”
“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
青山拂绿水,苍鸟绕城郭。
在那深山和水域的尽头深处,一座突兀又精致的城池,布满苍翠,和着四季皆绿的群山,渐渐融为一体……
城郭深处,在那巨大的四方宅院中,位于东南角的小院,徐徐冒出烟气。
院中,腮雪一边持着扇子扇打烟火,一边翻转着手上的肉串,等到那焦黄的肉串滋滋冒油时,她撒上一把辣椒,激出那清甜和辛辣交融的香味。
“熟了。”
腮雪笑着将那小串递到廊边坐着读书的兰溪手中。
笑道:“也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这种法子,肉食还能串成串子这样烤制,实在是新鲜,味道也不错。”
一直站在一旁当柱子的张嬷嬷,听到这话,想起那些传闻,急忙表现自己。
“腮雪姑娘,这法子还是从你们京中传出来的。”
“据说,京城有一家多宝斋,专做珍稀新奇的物件和食材,但凡从多宝斋里头出来的东西,流到各地,都能造成万人空巷,让人疯抢不止。”
“也不知道那多宝斋背后的主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前些日子还出了一道甜品,叫什么杨枝甘露……这名字真好,观音娘娘手里头拿的,不就是左手杨枝,右手甘露瓶子吗?”
张嬷嬷啧啧赞叹。
“太后娘娘和腮雪姑娘在京中长大,可知道这多宝斋的主子是谁?这般神奇人物,咱们虽见不到他的面,知道名字也好瞻仰瞻仰……”
兰溪垂眸,将书卷搁在一旁,看着手中烤的正得时宜的小串,陷入沉思。
多宝斋啊。
那是韦如霜韦七小姐的铺子。
韦七小姐从乡下进京后,那可真是做了不少大事。
不仅先开了一家专门经营消息人脉的隐秘店铺,还购置了几家酒楼和首饰坊,月月推出新品,赚的盆满钵满。
后来进了宫,因着妃嫔的身份,本人倒安生了几天,可那些铺子,却经营的如火如荼。
也有眼热的,不怀好意的,嫉妒的。
但无奈她的背后是韦家,韦家是陛下的母家,如此皇亲国戚,谁敢打这些铺子的主意?
反而为了讨好韦家,或者说明面上讨好韦家,四处为这些铺子背书,但凡有新品,便要送递到大江南北,百般吹捧,将这些物件和吃食,哄炒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盛。
其实,也就是占了个新奇的名头。
那杨枝甘露她也尝过,那些所谓的新品,她也差人买过试过。
都极容易复制,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占了新奇的名头,能引一时的风向,但注定不能长久。
大浪淘沙尘埃落定,最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兰溪笑着将那烤串放下。
这位史氏送来的张嬷嬷,在这一个月内,对她毕恭毕敬,真心相待。
她自然也不好太过回拂她的面子。
便将京中的消息泄露几分,告知这张嬷嬷。
“背后的主子,就是如今那位深受陛下宠爱的韦妃。”
是的。
韦妃。
京中的消息,已全部送到兰溪这边了。
兰溪知道韦妃掌权,知道萧长卿信任宠爱新人,知道桑桑被打入冷宫,更知道西北的战事吃紧……
朝局越来越乱,各方势力粉墨登场。
她想尽快回京,将事情扭转到可控的方向,可又不想那么快地回京,因为隔岸观火,才能窥得几分真意,若一头扎进去,只怕……
身入局中,生死难料。
张嬷嬷还欲再问,禁闭的院门忽然被敲响。
外头响起脆亮的女声——
“小小姐,我们家主回来了,邀您去议事厅议事。”
是史氏院里的红袖。
兰溪眸光微敛。
原本她只计划在这王府待十日,可事不由她,那王氏家主,也就是那口口声声说是她外祖父的老头,外出了。
也不知是真外出,还是假外出,一走,便音讯全无,归期未定。
她在王府已嗟磨了近一个月,这王老头终于回来了。
她们也终于可以开始谈判了。
兰溪音调微抬,“知道了,半个时辰后,哀家便过去。”
门外,红袖看着那禁闭的院门,气得嘴都撅起来了。
明明是在她们王氏,这位兰太后却跟在自家一般,半点没有做客的自觉。
让大家等她半个时辰?她怎么想的啊!
而且,自己接了信,巴巴的过来通传,这位倒好,连门都不开,就这么回了话,将她晾在门外……
想她红袖在王府中,也算是半个主子了,何时受过这等别扭和委屈!
可老夫人说了,让她们恭敬着这位太后娘娘,事事顺意,不可同这太后娘娘起冲突……
红袖只好压下那心头的郁气,隔着门,别扭的回应。
“小小姐还是尽快吧,别让长辈等久了。”
语罢,甩着帕子离开。
院内。
腮雪听到她这话,不干了。
掐腰骂道:“也不知这小蹄子是耳聋还是耳背,告诉过她多少次,见面恭称太后娘娘,遇事三跪九叩行礼,她倒好,半点没记在心上,张口闭口是小小姐……我呸!我们主子跟你们王氏有个屁的关系啊!谁稀罕做你们家的小姐!”
一旁的张嬷嬷尴尬地站在原地,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最后,只能艰涩的开口,解释道:“红袖是家生子,她的祖母是老夫人的奶娘,在府中娇养着长大,待遇比那些庶出的小姐还好,这些年,便养成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还请太后娘娘和腮雪姑娘,别跟这等子小人物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