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凑到前来,就着那明亮的天色,看着那字迹和笔画,还有落笔处的停顿,仔细辨认了好大会儿,才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惊讶。
“主子,这着墨和力度,确实是皇贵妃娘娘的字迹。”
“至于这图……”
凝霜犹豫道:“倒不知是谁画的了。”
兰溪神色愈发凝重。
“这图,是从韦如霜幼年居住的京郊农庄处寻来的。”
“韦如霜被养在乡下,为了回京,不仅上下犒劳,还和乡里的里长打牢了关系。”
“用了许多大安朝不曾使用过的农具图纸,换来了里长的善意。”
“此图,只是其中之一。”
“萧长卿和韦如霜之间的异常关系,哀家皆看在眼里,说是宠爱吧,处处忍让,要什么给什么,确实有宠爱的样子。”
“但哀家从萧长卿和韦如霜彼此的眼底,看不出半点他们之间的情谊。”
“这绝不正常。”
“于是,哀家便差了探子去细细查询查她的生平过往,任何细节都别放过……发现了这个秘密。”
“哪个寻常的妇人,能绘制出如此多的农具图。”
“更何况,韦如霜身上岂止有农具图?”
兰溪眸光愈发深晦,狭长的凤眸微敛,泄出凝重和担忧之色。
“你看她入京之后做的那些事,她名下铺子里推出的各种新奇玩意,从衣食住行到纸文笔墨……”
竟然,还制作出一款用木炭就能写字的硬笔,不用磨墨不用随身携带砚台,就能在纸上书写,痕迹鲜明且不考验腕力。
此物一出,不仅风靡京城,已扩散至全国,备受追捧。
只是此物虽新奇,但制造方式却极为简单,被商家闻风后,四下模仿,精益求精,借着这碳笔的东风,已赚的盆满钵满,不知凡几了。
韦如霜经营的铺子,反而在同行的挤压之下,经营状况不如从前,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就连兰溪手中的兰氏商行,都涉及到了关于炭笔的交易,靠着从松江得来的优质炭源,成为了供不应求的存在。
一桩桩新奇的物件,一个个新奇的玩意,从韦如霜手中流转出去,不仅是兰溪,京中的其他势力,皆盯上了这韦如霜这个金子做的宝盆,只是因为她姓韦,又是陛下的宠妃,所以大家明面上,谁也不敢动心思。
将那手中的图纸和字迹放回原位后,兰溪紧皱的眉头迟迟未松开。
她有种可怕的猜测。
据说方城一战,枢北王溃不成军,十万大军能活着离开的万中无一。
这一切,皆因那边发生了一场地动山摇的变故。
有人说是神迹,有人说是奇兵,有人却说是山火,总之众说纷纭,但结果却指向相同。
那就是原本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被这一场歼灭之战,彻底震慑住,不敢再贸然露出自己的獠牙。
兰溪身在后宫,手握萧氏一半的权柄,自然知道,萧氏并未什么有什么神兵天住,更不存在秘密培养的奇兵。
之所以会大败漠北,一定是在她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后宫及京中发生了她无法预料的,了不得的变故。
京中,最大的变故,就是这位走马上任的皇贵妃韦氏了。
无论是京中,还是后宫,亦或者说是整个大安朝国土所辐射的范围,皇贵妃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她的名号……
遍及四海。
比她兰溪的名声要好听多了。
是不世的奇女子。
兰溪甚至有个疯狂的想法。
也许前线之事……和韦如霜有关?
不然凭什么萧长卿会对她处处忍让?宠爱有家?
凭一个表妹的身份吗?
韦清荷也是他的表妹,却不见他有多少怜悯和关爱。
凭爱意吗?
萧长卿有爱吗?
兰溪不信的。
唯有利益才能让萧长卿妥协的,这是她和他合作共识。
“明日皇贵妃要为帝后守夜之事,也别瞒着,好让皇贵妃的温淑贤良,能广达京城,也算全了皇贵妃这份品性。”
兰溪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韦如霜。
人只有在最狰狞最不堪时,才会暴露出最后的底牌和本性。
兰溪其实有过猜测,韦如霜这般姿态,会不会是同她一样,是活过了两辈子的人,是穿越而来的。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新奇诡异的东西。
但是前世她活了十年,虽然在冷宫,但也知道那个时代的模样。
绝不会出现这些东西!
细想下来,竟觉得有些诡异了。
刚回宫时,她还听到有宫女私下传话,说这位皇贵妃娘娘,不是天神下凡,便是妖孽转世……
那时她觉得无比荒诞,将管教这群宫女的嬷嬷,好生训斥一番,让她督促宫风,不得再出现这等神鬼言论。
可如今回宫数月,在其中浸淫良久,她甚至也有种错觉……
兰溪不敢再深想,骤然起身,看向外头渐渐垂落的日头。
对凝霜道:“椒房殿的装饰都布置好了吗?”
明日帝后大婚,便要在椒房殿入寝,如今虽是皇贵妃执掌宫权,但若到时大婚出了纰漏,她这个太后也难辞其咎。
凝霜恭声道。
“已按照最高格的规制进行布置了,一应器物都从皇库中取用,宫殿的装饰,不是稀世珍品便是名家名作,比咱们芝兰殿奢华多了。”
兰溪声音淡然。
“芝兰殿算什么?昨日黄花罢了。”
“哀家不过是一个罪帝的皇后,罪帝失踪,哀家得了几分脸面,才成为太后,能得些脸面,怎么能跟皇后比?”
“再说了,我兰家虽是百年世家,但如何跟史氏相提并论?”
“兰氏女想成为皇后,朝堂内外还是会有争议的,但如现在这般,史氏女做皇后,连帝王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朝臣百官甚至觉得,这是史氏给皇帝脸面。”
“所以,此次大婚,不仅要办,还要办的轰轰烈烈,十里红妆,要把当年哀家出嫁时的气氛压下去,成为这京城里最轰轰烈烈的事。”
“哀家,也祝陛下和皇后,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恩爱余生。”
嘴上说着祝福的话,心里想着祝福的事,连挂在面上的喜悦,都清晰而明确,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在她旁边的凝霜,却从那语气中,听出了许多难以言喻无法说明的落寞之意。
是啊。
陛下大婚。
萧长卿不仅是如今的一国之帝王,更是曾经对主子倾心相待的郡王爷啊。
那个为了给老爷活路,将那半份太岁让出,又辗转大安朝,搜尽一切珍惜之物,只为讨主子开心的郡王爷啊。
也不知……
陛下此刻,是喜,是忧。
乾清宫。
掌宫太监岳公公手捧着明红色的帝王喜服,伏跪在地上,声音恭敬,可你仔细听下去,却能听出其中的几分焦灼之意。
“陛下,您试试这喜服是否合身吧?”
“明日,便要大婚了……”
明日,便要大婚了,可陛下连喜服都未试穿,人人都传说陛下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不惜置办九百九十九抬聘礼,以邀史氏女入宫。
可只有陛下的身边人,诸如他,诸如薛乾大人,才知道陛下的心思并不在此。
也不在国事之上。
他不是陛下的潜邸旧人,不清楚陛下曾经的过往,但薛乾大人作为陛下最青眼的宠臣,却总是露出一副了然却无奈的表情。
他询问过,可薛乾大人却守口如瓶。
他也猜测过是否是因为皇贵妃的原因。
陛下宠爱皇贵妃,对她纵容至极,甚至允许她随意出入御书房。
也许,陛下是觉得有愧于皇贵妃?
也不可能啊。
女子对男人来说,本就如衣物一般,没有得不到的,只有想不想要的。
更何况,在百姓家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了,更何况在帝王家呢?
试问世上有谁能守着一个女子过一生的?
连他们太监都不行啊。
他们太监在宫中也有自己相好的宫女,也有自己的对食,可时间久了,觉得厌倦了,便也想换个口味试试。
陛下那可是帝王啊,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哄不来?
只要招招手,有的是女人扑上来。
皇贵妃生气了又如何,左右不过是舍些银子和宠爱便能哄过来的事情,陛下何苦为此担忧。
岳公公跪在地上,捧着那喜服,正胡思乱想渐入佳境时。
听到萧长卿问他。
“芝兰殿如何?”
岳公公手中的喜服一抖,一时没反应过来。
芝兰殿?
和芝兰殿有什么关系?
下一刻,他灵机一动,似是明白了什么。
急忙道:“回陛下,桑桑姑娘一切安好。”
“今日去给桑桑姑娘请脉的太医,已过来回过话了,说桑桑姑娘近日用药膳补着,安胎药日日配着,倒没有血虚之象了,胎儿也极为平稳。”
岳公公说着说着,扯出一副男人才懂的笑。
“陛下如今可是双喜临门啊。”
“名门皇后即将入宫为陛下操持后宫,到时候定能将后宫为陛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陛下放心地在前朝处理政事。”
“桑桑姑娘也即将诞生龙子,陛下往后也不用再受前朝大臣的责难了。”
“陛下大喜啊!”
岳公公以为自己知道了陛下不悦的焦点。
也许,是那位住在芝兰殿的桑桑姑娘,曾经的桑贵妃,如今后宫之中,唯一的怀孕的嫔妃。
也对啊。
岳公公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来两下。
想了那么一圈,怎么就没想到桑桑姑娘身上。
那位可是陛下唯一的潜邸旧人啊。
那位可是陛下一封帝都成贵妃的桑桑姑娘啊。
传说,她似乎曾救过陛下一命。
这样的白月光,肯定值得陛下为她忧虑担心!
岳公公急忙宽解萧长卿。
“陛下不必忧虑。”
“桑桑姑娘不会怪您的。”
“桑桑姑娘的出身不足,有贵妃之位已经是您最大的体谅和疼宠了。”
“就算您给了她皇后之位,前朝的大臣们也都不会答应啊!”
“如今桑桑姑娘虽有了身孕,将来或许会诞生出您的长子。”
“但长子有长子的隆宠,无论如何宠爱,那都是合情合理的。”
“但若过于宠爱一个没有家世的妃子,您那不是对桑桑姑娘好,而是将桑桑姑娘架在火炭之上,让她倍受煎熬啊。”
岳公公突然就想通了。
怪不得桑桑姑娘被陛下打入冷宫,还能复宠,还能怀孕,还能被陛下如此呵护对待。
原来,陛下的心在她那边啊。
早该想到的。
岳公公深恨自己的反应慢。
正想再说些什么,听到那素来话少淡漠的帝王,用一种极为嫌弃的语气道。
“你若再这么胡说八道,朕看你也不必在御前的位置浪费时间了。”
“做一个掌宫太监实在是屈才了,朕听闻后宫新来了一批宫女太监,正在由管教嬷嬷教着学宫里的规矩。”
“那些管教嬷嬷们虽然礼仪得当,但为人实在枯燥乏味,讲的没有一点兴趣。”
“你这般口舌,就适合去做管教嬷嬷,定能将宫女太监们训得服服帖帖。”
“如何?”
岳公公傻眼了。
陛下什么意思?他又不是那等长舌妇!
他只是,只是……
只是担忧陛下因为此事想不开,这才劝导了几句,早知会被陛下嫌弃,他还不如不开口!
岳公公又扯回自己的正题道。
“陛下不如试试这喜服是否合身?”
今日不试,明日直接穿上若不合适不妥当,出了什么差错,在那等庄严肃穆的地方,可是砍头的责任啊!
他这个主管太监首当其冲,别说是砍头了,能留他一个全尸都是祖宗保佑!
因此,岳公公就如那奋力推销自己商品的店铺老板一般,又将那正红色的厚重喜服,往前推了几寸。
“陛下——”
萧长卿的眸光终于回落,从那碧穹蓝天冷意渐渐深长的天色,落回店内,落回那衣衫上。
刺目的红,让他的瞳仁也晕染上几分血色。
他有些不堪地别开脸。
声音冷淡。
“都是工匠量体裁衣,按照朕的尺寸做的,能有什么意外?”
“不必试了,你收好便是。”
萧长卿说完,不耐地摆摆手。
“出去吧,朕一个人待会儿。”
那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