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枫!”卫愈霍然而起,手臂碰翻了桌上的酒壶,淋漓一地。
三生醉只是酒而已,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卫愈快步走向黎枫,搭他的脉:“你中毒了,怎么回事?”
黎枫却已经不能答了,他连呼吸都开始费力,更别提说话。
翻倒的酒液在地上蜿蜒,三生醉酒香弥漫,引得草叶上的小虫探口舔舐,转眼便醉了过去,梦中触须轻颤。
不是酒的问题。
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黎枫半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原以为卫愈下毒要自己死,可现在瞧着恐怕不是。
现在这毒爆发太过猛烈,他现在连动弹都艰难,只能勉力以目示意自己袖中的口袋。
卫愈从他袖中掏出一只锦袋来,可那锦袋上有黎枫设下的禁制,卫愈只是个凡人,无法将之打开。
现在再去寻族中有修行的人已经来不及了,黎枫不该,也不能死在卫氏!
卫愈没有犹豫,从自己袖中取出一片薄竹片捏碎,心中祈祷,唤请卫氏供奉的祖神相助。
一缕灵韵荡开,遵循着冥冥之中的联系,卫氏祠堂中的一盏油灯倏忽闪了一下。
被供奉于祠堂上的某一幅画像微微一动,后院水榭,卫愈身旁,一位鬼神倏忽出现。
这是卫氏的一位祖先,在族人供奉下天长日久修成了鬼神。卫愈三两句将情况解释清楚,卫氏鬼神也知道事情紧急,强行破开锦袋上的禁制,从中找出几只药瓶。
卫氏鬼神挨个打开瓶子嗅了嗅,从中挑出一只青玉小瓶,看向黎枫。
黎枫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
瓶中一共只有三粒药丸,其色乌青,隐有金属光泽,药气被很好地封禁在丸中,只有瓶中因为日久才缓缓释出积攒的些许药气,转瞬间便散了,但卫氏鬼神已经从中嗅出了七种毒物。
这解毒丸药性太过激烈,卫氏鬼神略一斟酌,倒出一粒喂给黎枫。
黎枫霎时又呕出一口乌紫的血液来,但这口血吐出后,他的气息却也一时稳住了。
“你中的什么毒?”卫氏鬼神问道。
黎枫只勉强摇了一下头。
卫氏鬼神皱起眉。不知中的是什么毒,便难以对症下药,纵使有珍贵难得的解毒丸,却只能事倍功半,眼下也只有强行化毒了。
他助黎枫盘膝坐起,运转法力抵御此毒。
但这毒不知是什么来历,竟然无比的凶猛难缠,卫氏鬼神的眉头越皱越紧。
黎枫心中也惊异焦急。那解毒丸药性刚猛,是他保命用的,能解的毒不算多,但镇压毒性却是一等一的难得。无论多猛烈凶险的毒,这解毒丸都能将之镇压个三五日,再不济也能坚持个把时辰。
可他现在身上所中之毒,竟然使解毒丸连片刻都无法将之镇下,只能勉力维持住情况令之不至于恶化。
凶险至此,他究竟是怎么中得这毒?
卫愈虽然不通修行,却也能够看出情况艰难,心中不由焦虑。
他的确对黎枫有所不满,但并未想要他死。更何况,黎枫出身青丘,又与卫氏纠葛已久,若是死在这里,可就说不清了,后续更是不知要有多少麻烦。
解毒丸的药性正在逐渐被黎枫体内的毒消磨损耗,眼看着坚持不了太久了。毒性所受压制渐小,跃跃欲要反扑。
这毒竟然已经生出了一丝灵韵,开始反过来侵染黎枫与卫氏鬼神的法力!
卫氏鬼神当即断开了与黎枫体内神力的联系,沉吟斟酌后,将剩下的两粒解毒丸全部喂进黎枫口中。
这解毒丸中同样含有烈毒,走的是以毒攻毒、以强镇压的路子,虽然经过了炼制调和,但药性太烈,常人服用同样会受到损害,这是只有救命时才能用的药。
但现在黎枫所中之毒远比解毒丸中经过调和的毒性要厉害,这珍贵难得的解毒丸只能稍作抵抗而已。纵使服用太多会伤身,也只能都给他用上了。
卫氏鬼神一面给黎枫喂下解毒丸,一面吩咐卫愈去取药。
他盘膝而坐,再次助黎枫解毒。
然而来回拉锯数次之后,黎枫所中的无名之毒竟似适应了解毒丸的药性一般,灵韵自动波动调整,反过来开始吞噬化入解毒丸中的药性!
卫愈已经将卫氏族中的药取了来,但卫氏鬼神已经再一次停了手,对卫愈摇了摇头。
黎枫所中的无名奇毒已生灵韵,甚至可以反过来吞噬其他药物的药性,除非能够一举将此毒解决,否则无论再用什么药,也都只能暂时将之压制,最后反成了为此毒添砖加瓦。
黎枫自己的解毒丸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珍奇好物,它都解决不了此毒,卫氏族中的毒也就没什么用了。
黎枫的法力已经接近枯竭,药力也再一次将尽,毒性却仍未能化解多少。
卫氏鬼神无奈摇头,道:“我已无能为力。”
卫愈眉头紧锁:“祖神,真的再无其他办法了吗?”
“我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卫氏鬼神道,“除非别有奇迹。”
但是黎枫不能死在这里。这里是卫氏族地,他们此前又意欲以三生醉将黎枫灌倒,三生醉虽然无毒,却似乎催发了黎枫此前不知在何处所中的这等奇毒。
黎枫若是无事便罢,若是死在这里,事后青丘黎氏前来……
卫氏鬼神静静看着他,问道:“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这声音中透着寒凉之气,卫愈听懂了。
黎枫已经救不成了,但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的死不能与卫氏有半点关系。
可现在再想把他送出去已是来不及,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卫愈一咬牙,对黎枫说道:“黎兄,莫要怪我,你的毒不是我们下的,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日后若有机会,我必查清害你之人。”
黎枫已经救不回来了,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毁尸灭迹。
……
东侧小楼。
卫秋宁卧在榻上沉睡,她不安地皱着眉,肢体紧绷,在梦中似乎也未能得到安宁。
黎枫……黎枫……
我心中不宁,我不想现在睡,我想离开,我不求双全……
黎枫……
卫秋宁身上的因果线震动着,那根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正在急促的颤动,紧绷欲裂,凄厉染血。
她又梦见了身着红衣的少年郎,可那一身红衣,究竟是艳烈夺目的火焰,还是凄厉哀凉的血?
黎枫!
卫秋宁骤然睁开双眼,从黎枫的安神术中强行挣脱了出来。
她按着心口,只觉那里如被根根丝弦绞紧,苦痛欲裂。
黎枫!
卫秋宁从榻上爬起,踉跄跑向墙角的衣箱,被绣墩绊了个踉跄,也来不及爬起,于是就直接扑倒在衣箱前,从底部匆匆翻出一根由旧衣与幔帐结成的长绳。
二十多天前,在做了那个不详的梦之后,卫秋宁就开始做准备。
她想了三年,却才想明白。
卫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她嫁给黎枫的。她所求的双全,从来都不存在!
她只是对这个家仍有留恋不舍,可她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这世界上,她再也不可能像爱黎枫那样爱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像黎枫那样爱她。
若是黎枫出了事……
那时她万般忧虑,所能做的竟只有祈祷与等待。
从那一刻起,卫秋宁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
她将旧衣与幔帐结成的绳索,从窗户垂下。
卫秋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冥冥中自有因果相牵,她心中有什么在指引着她,无需迟疑徘徊,一路飞快地奔向后园水榭。
“黎枫!”
“你们要做什么?他怎么了?!”卫秋宁哀哀扑过去,却又不敢碰他。
卫愈骤然缩回手:“五妹,你怎么出来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卫秋宁回头看他,那目光竟令卫愈一时不敢与之对视。
“不是我们做的,是他自己中的毒,我们试过了,他已经没救了。”卫愈解释道。
卫秋宁何其聪慧,心念一转,便想明白了他们打算怎么做。
“大兄。”她抖着嘴唇问道,“所以,你们便要看着他死吗?便要……便要……”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目光已经令卫愈感到了难堪。
卫氏鬼神皱起眉:“卫秋宁,不是我们不救他,而是救不成。此事已成定局,难道要再因为他牵连族中吗?”
卫秋宁望着那位鬼神,她认得他的。每年祭祖,都能够在祠堂中看到这位卫氏先祖的画像。若是还有其他法子,先祖不会同样冒着风险如此行事。
她与黎枫相恋,却也是,卫氏族人。
卫秋宁惨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就让我带他离开这里吧。他又做了什么,要沦落到死后无人知,尸骸无处葬呢?如果他死了,我便随他同去,一命抵一命,牵连不到族中。”
“荒唐!”卫愈怒斥。
他似是怒极,直接伸手指着卫秋宁,手指颤抖道:“你为了个狐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黎枫盘坐在地,他被毒所控,动弹不得,脸上却滑下一行泪来。
……
卫氏族地外。
由谨言带着路,丁芹才刚来到卫氏大门前,忽然觉得额心神印一烫,其中神力跃跃跳动,直引着她向卫氏大门内望去。
“黎先生出事了!”
……
卫氏族地内,卫秋宁抱着红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卫愈脸色难看地望着她的背影,似怒似哀,既悔且怨,他想要追过去,却被卫氏先祖压住了肩膀。
他们是世族,聚族而居,相互仰仗扶持,聚则绵延,离散则亡。
每一个族人都享受着世族的荫蔽,每一个族人也都对世族抱有责任。
此事因卫秋宁而起,也当,由她而终。
无论黎枫因何中毒,在哪死去,卫氏都已经有了一个族长嫡女随他共死。此事,再追责不到卫氏。
卫秋宁脊梁笔直,怀中红狐眼中泣泪、嘴角含血,她怀抱着他,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
出了此门,一切再与卫氏无关。
……黎枫,黎枫,我想离开,你带我走吧。
卫秋宁揽着怀中红狐。
黎枫,我带你离开。
由生至死,我同你走。
染着粉意的因果线纠葛入骨,连绵入魂。
秋宁……
红狐含泪,那泪却连滚落的力气都没有了,气息衰弱将死。
“黎先生!”
温暖的神力像纯净的阳光,照澈他的全身,驱逐阴冷与苦痛,那折磨着他的酷烈的毒,在这光辉下像细雪一般迅速消融。于是那光又化作温润的水流,滋养修补他因毒而千疮百孔的身体。
那不是丁芹曾对他展示练习过的神术,那是来自神术的源头,更加浩瀚广博的力量。温和、淡漠,却悲悯。
黎枫睁开眼,泪珠滚落,其声喑哑:“上神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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