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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1 / 1)

梦境的世界凝固如一幅死去的画,唯有不断破碎的边缘如隔着火焰上方的空气一般扭曲波动着,像在焚身的热浪中飞舞的残卷,以焦枯呈现出最后的变化。

在这幅逐渐死去的图画中,神明双目如渊,目光所及之处,翻涌的白雾寸寸平复。

玄黑的袖袍拂过空中,漆黑的发尾轻轻摇动着,像被无形的风卷起。危险的混沌之色在这一拂之下消失不见,梦境破碎的边缘于是也霎时凝固。

大玄漠然收回目光。

因果隐匿之后,这方小小的梦境世界于世间便再无踪迹,浑沌想要从梦境中试探他的情况,不过徒劳而已。纵使方才梦中波动引来了些许浑沌的力量窥探,也无甚大碍。怪异大劫已起,他已经用不着如之前那般小心隐匿。

梦境的世界仍旧凝固着,唯有大玄墨色的袍脚与发尾轻轻浮动着。这是旧日的记忆,当记忆的主人不想继续回忆时,它们也就停滞在了这里。

这是地府已经建成,正待勾连天地时候的画面。

大玄指尖勾画着凝固在半空中的地府,其韵玄冥参寥,将与天地相合,只差一步便可融入天地的运转。

他嘴角笑意寒凉,虚握着地府,五指骤然收紧。

梦境的碎片从他指缝间逸散,裂隙中涌出白雾,将片片破碎的记忆重新笼罩。

至于梦境之外……哪怕浑沌已经铺开了力量,他一样可以使他,什么都查不到!

……

李府之中,丁芹在雾外盘坐。

她已经在这里守候好几日了。

数日前,她在丁家村时忽然感应到神印变化,焦急之下被鹤神白鸿带着回到这里,却正撞上飞蝗越过大青山脉。因为飞蝗的事情,白鸿在将她送到后就匆匆回去了。

丁芹和谨言一同回到李府之中,漓池的院落仍被浓厚的白雾笼罩着,翻涌起伏如风暴上的云海。

“后李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丁芹焦虑问道。

“你离开这里没多久,上神院中忽然起了这种云雾,在云雾笼罩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里面的情况了,也无法进入。”后李抬起手,伸向被云雾笼罩的部分,翻涌的雾气推动着他的手,他再次被拒在雾外,后李忧虑地皱起眉,“但那时云雾是平静的,方才却突然……”

后李话才讲到一半,翻涌的白雾忽然变得平静,像山巅缓缓起伏的云海,不再动荡激烈。

丁芹按住了额头:“好像没事了。”神印的力量恢复了,不再如之前那般异常的波动。

可白雾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真的没事了吗?

丁芹试探着伸手接触那白雾,但她也像后李一样,感受到了柔和但坚决的抗拒之力,哪怕她运起神力,也仍然被拒之在外。

“既然神印的感觉是正常的,那就应该没事了。”谨言安慰道。

丁芹点点头,没有说话。自那天起,她便一直盘坐在雾外等待。

可是雾中一直没有动静,在丁芹等待的第三天,水固地神来了。

水固地神前来是为了请求漓池出手相助的。这两天,他把这附近能够帮得上忙的修士都请遍了,有些答应了,有些拒绝了,但最具地利的鬼王无法出手,其他人也只能拦得下些许飞蝗,更多的飞蝗在穿越了大青山脉之后,就对着卢国长驱直入了。

而这些飞蝗中可能存在的蝗王,仍未现身。

水固地神在来此之前,便已经知晓了大劫刚至之时,漓池曾言莫要上山扰他,虽然此话是对鲤泉村中人所说的,但地神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当做不知道。

他仍然记得淮水神君所言,这般神明,心性已然圆融坚固,是无法轻易被打动的。这样的神明若是选择做一件事,只会因为他想这么做。

因为这个缘故,水固地神在大劫发生之后,一直没有前来请求漓池的帮助,但他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位隐居在大青山余脉之中的神明——毕竟这里紧邻着他的辖域范围。

水固地神知晓,在大劫之后,漓池座下有其他修行者在对抗大劫,但他本身却一直没有出手,再加上那句传给鲤泉村人的话,水固地神大约也对漓池的态度有所猜测了。

但一灾刚过一劫又起,事到如今,这附近的生灵们是真的没有再对抗那怪异飞蝗的能力了,更何况此时蝗王还未现身。若要如此下去,只怕这里就要变成一片荒芜之地了。

淮水神君提醒他不要被香火之中的众生心念影响了神智。这场大劫不是他所能对抗的,他能够做到现在这般,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若真为救护劫中众生而耗尽了积累,等到劫难转至针对修行者时,他又该怎么办呢?

可谁又能说得清,到底要多厚重的积累才能保证自己度过之后的怪异灾劫?也许他就算此时再多消耗一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也许他就算精打细算分毫不出,将所有香火力量尽数化作资粮,最后也度不过这灾劫。

未来不可知,他所能够衡量的,也唯有自己愿意为这些辖域内的众生们,承担多少风险。

作为水固镇与其周边的地域之神,他座下与辖域内也有着各式各样的神道修士,那其中便有着灵神。

灵神诞生不易,修行更难。他们因祈愿与信仰而生,自身的灵性并不完善。通常的神道修行者要小心自己不要被香火中的心念影响了自己的神智,而灵神的存在干脆就是由这些心念聚集而生的。

自大劫伊始,水固地神座下已有一位灵神为救护信众而陨落。这是最好的警醒。

可他是积累多年的一地之神,比起那些懵懂惶惑的众生,他已然是他们唯能仰望的存在了。他的翻手之力,或许就可以救下一个生灵的性命,使其免于灾苦。

他总是想着,他可以再多做一点,那对他来说只是一点而已。便如叶片上的一滴露珠,便可以使数只甲虫免于一日的干渴了。

总归……他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位灵神的地步。

……

自飞蝗越过大青山脉后,水固地神已经来李府数次了。

然而云雾相阻,无论他如何请见,雾中都没有半点动静。

从最开始的三日一来,到后来的每日问询,再到现在……

水固地神站在雾外,他的身形已经显露出些许佝偻。

“您……状态似乎不太好,”丁芹迟疑着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可以做点什么……”

这很不寻常。之前的时候,哪怕地神的神情与目中显露出疲态,但他的身躯一直是坚固的。那是神明多年的厚重积累,根基稳固没有伤势,神躯便会一直维持在坚固的状态。此前地神只是精神疲惫,但现在,他已经消耗太过,致使神躯上都有了损伤。

“谢谢你,不必了。”水固地神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在他第一次前来,说出自己的请求的时候,丁芹曾提出过想要帮忙。可这些身带煞气的飞蝗与那些失了神智的浊妖不一样,受怪异与苦雨的影响,并不像曾经的蝗灾一般只对植物感兴趣。这些由煞气苦雨所孕育的怪异飞蝗,真正意欲吞噬的是“生机灵韵”。

它们因心田之旱而生,拥有灵慧却又大量聚集凡人的地方,便成了它们最喜欢的处所,故而这些飞蝗才会没有在大青山脉内多加停留,而是翻越而来前往卢国。

除此之外,它们对普通生灵的血肉也没有什么兴趣,但对于身具灵气的修行者却不一样了。

飞蝗单个的力量并不强大,连凡人都可以轻易扑杀,但它们数量密如沙海,在隐藏着的蝗王操控下,又懂得进退配合。若真与人纠缠上,解决几个修为不深经验不足的修士并不算什么。

丁芹哪怕是这位神明的神使,但她本身却只是一个修行还不到一年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已。怎么能够让她涉险呢?

水固地神凝望着那片浓厚的云雾,忽然跪拜:“水固地神,卢国陆氏十四世孙奉毅伯陆固,请神慈悯,救此苦难。”

……

“……卢国陆氏不孝子孙陆宏,请命于神。伏惟尚飨!”

卢国国都,章宁城外,祭坛之上。

衣饰庄重的国君站在坛上,脚下是堆积的香木柴塔。

诵完最后一句祝词后,陆宏从一旁的大祝手中取玉杯,他的手有些发抖,把其中的药汁洒出了些许。他把玉杯凑到同样颤抖的唇边,仰头将发苦的药汁一饮而尽。

那是很好的东西啊,可以稳固精神麻痹感知。陆宏接过了火把,也许是药物已经开始起效,他的手此时却不太抖了。

陆宏手持火把,转身在祭坛慢慢看过一圈。他看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臣,撑着地面的手青筋高凸;看见了紧咬着牙眼睛通红的大公子,那是他指定的下一任国主;看见了在风中笔直上升的香火,陆氏先祖正在看着他;看见了……

……祭坛之外,无数卢国的子民,在得知国主欲以身祷于神明之后,自发的聚集于此,泣泪而拜。

陆宏抬起头,看着澄明高旷的天空,松开了执着火把的手。

嘭。

……

嘭!

一个巨大的古怪灰黄怪物狠狠冲向了李府,在半空中猛然撞上了无形的壁垒,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响。

“这是什么鬼东西!”谨言惊得险些从枝上掉下来。

突然出现的怪物在后李的壁障上冲散,显露出真实的模样,那哪里是什么怪物?那分明是不知何时聚集到这里的飞蝗!

被冲散的飞蝗眨眼又重新聚集到了一起,每一只飞蝗身上都带有些许煞气,这些煞气的量并不多算,但在飞蝗们聚集到一起后,它们身上传出相似的嗡鸣声,在互相呼应的韵律中,使煞气连接成一体,化作一股可怖的力量。

“蝗王!”地神霍然起身。

飞蝗本无多高的智慧,能够如此配合,只可能是蝗王在操控。

在飞蝗入侵卢国的这段时间里,蝗王一直未曾现身,没想到却是一直隐藏在这里。

想来也是,蝗群性贪,又带煞气,除了凡人聚集的地方,便对生机盎然灵气活泼的地方尤为感兴趣。若论灵气纯澈灵动,这附近又有哪里比得上有神明落脚的李府呢?

聚集的飞蝗又一次袭向李府,可怖的煞气粘稠而晦暗地侵蚀而来,几如修为高深的怨戾大鬼,劈天盖地地将李府密密笼罩,使宅内霎时如临暗夜。

托庇在李府之中的灵性动物们霎时惊慌了起来。

能够使散乱的飞蝗群排布成这般的阵势,蝗王必然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就躲藏在蝗群之中。但蝗王性情狡诈,飞蝗群越过大青山脉已经许久了,它一直在附近躲藏观察,现在又化作普通飞蝗的模样躲在蝗群之中,想要找出来可就难了。

后李目现冷意,李府的防护阵法已经运转起来了,坚固而稳厚。自漓池上神落脚此处之后,李府多受甘霖灵雾滋养,又被上神点化,他早已不是当初虚弱即将溃散的宅灵了。

若是在外面他可能还会对这些飞蝗畏惧几分,但这里是李府,是他的本体所在。

“不必担心,”后李冷声道,“它们就算再围上几个月,也进不来此处。”

随着后李声音落下,阵法运转忽然一变,空中亮起细密的雷光,将李府压得不见天日的飞蝗群霎时僵死落下了一大片,天空中重新透出亮来。

李府之中的阵法是李氏在最鼎盛的时候布下的,虽然后来多年未曾运转过,但有后李在,阵法也一直没有损坏,如今由他操控,更是细微精妙。

但天空中空出来地方眨眼又被新的飞蝗铺满了。这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杀之不尽。飞蝗振翅的嗡鸣声在逐渐改变着,它们所聚集成的煞气也在逐渐改变着运转方式,那操控着飞蝗群的蝗王,在尝试破解后李的阵法。

后李眉头一皱,将阵法又换了一种运行方式。

“丁芹姑娘,你能不能看出来蝗王在哪里?”水固地神问道。

“我试一试。”丁芹点头道。

她运起灵目看向蝗群,所有的飞蝗都在以同一种频率震着翅,它们身上的煞气在这种共鸣下融为一体,并且随着频率的改变而变化着,将飞蝗们身上的气机掩盖得严严实实。

丁芹将神力运入灵目之中,她目中的封印微微一转,将被封锁的力量又释放出些许。在看破那层浓厚的煞气之后,飞蝗密密麻麻的气机终于显露出来。

普通的飞蝗气机是灰黑色的,在巡视许久之后,一抹夹杂着暗红的气机隐在后面一闪而过。

“在那里!”丁芹目光一凝。

蝗王狡诈,一直隐匿着气息,躲在蝗群后方不断的变换位置,但丁芹的灵目已经锁定了它,无论它再如何躲藏,都逃不出丁芹的视线。

暗红色的气机又一闪,瞬息靠近了阵法的同时,忽然爆发出凶悍的气势来。

“小心!”丁芹惊呼道。

后李发出一声闷哼,那蝗王在阵法边缘一沾即走,但在贴近的一瞬间,竟然将阵法生生啃破了一块,破口眨眼就填上了,但数不清的飞蝗已经顺着破口涌了进来。

丁芹双手结印,神术及时笼上,将涌入的飞蝗扑杀了个干净。

“它可以直接啃食灵气与法力,但不能啃食雷光……又来了!”

这次后李听见丁芹的提醒,及时将阵法转换,大片被雷光杀死的飞蝗落下,一只翅膀上生着暗红血线的飞蝗被雷光电得一震,眨眼又躲到了后方。

“那是蝗王。”丁芹道。

蝗王没能停住,略吃了一点小亏,但那能够轻易扑杀大量飞蝗的雷光,对它却没有造成多少影响。

“那种能力……”丁芹紧盯着蝗王,双目间神力催动愈急,被封锁的灵韵盈盈,几欲溢出,“它身上藏着什么东西,我说不好,但感觉很危险……”

那是一种令她不寒而栗的感觉,蝗王身上所隐藏的究竟是什么?那种感觉……至少,在她戴上漓池上神给予她的木符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危险的感觉了。

可她却怎么都看不清,就像她在灵目封印之后再看不清漓池上神身上的光一样。如果灵目解封,她应该能够看清隐藏在蝗王身上的东西,但她目中的力量已经被催动到了极致,剩下的是她无法再承受的力量了。

“后李道友,可以放我出去吗?”水固地神问道。

“您想要杀蝗王?”丁芹问道,她摇头担忧道,“蝗王或许是您可以对付的,但它身上隐藏着的东西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现在没有用出那个东西,但您现在出去就不一定了。”更何况地神现在的状态并不好。

水固地神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飞蝗:“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若是等蝗王离开隐藏起来,下一次它再现身的时候,就不一定落在哪里了。”

若不是蝗王性贪,把第一个目标对准了这里;若不是后李身为宅灵,阵法运转随心自如;若不是丁芹恰好能够看破蝗王的行踪……恐怕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控制。

假若蝗王去的是水固镇中……就凭它刚才啃破后李阵法的那一下,地神就没有把握拦住它。这些飞蝗是对普通生灵的血肉不太感兴趣,但那不代表它们不能啃食生灵血肉,更何况有蝗王的操控。

在后李和丁芹的配合之下,蝗王一时攻不入这里,它不会一直再这里纠缠的,若它退却了,下一步会出现在哪里?

水固地神不是感知不到危险,他虽然没有丁芹的天生灵目,但多年修行的神识一直感受得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场大劫,早已由凡世众生的生死之灾运转到修行者的道途毁断之劫了。

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积累多年,还是有些把握的。后李道友?”

后李静默了一瞬,道:“您可以直接出去,阵法不会有影响。”

丁芹咬了咬牙,心中祈念,神力催动入目。她想要看清蝗王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那样至少可以让地神有个准备。可漓池设下的封印纹丝不动,将她所不能承受的那部分力量死死锁住。

水固地神闭目沉心,神念沟通山脉。虽然这里并非他的辖域,但作为地神,他沟通地脉的力量总是更容易些。

地气蒸腾,地脉借力。在水固地神的引导之下,封锁了此地。若是蝗王逃了,他所做的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做完这一切后,水固地神的身形又佝偻了几分。

丁芹额心神印一亮,掌心绽开一道神术,落在水固地神身上。她以神术勾连,将自己的视野借给了地神,除此之外,还有漓池曾经寄在神印当中的神术,它曾经救过黎枫一命,剩下的力量则全部被丁芹用在了地神身上。

地神眉宇舒展开些许:“谢谢。”他损伤根基也在这道神术中被弥补了几分。

他转过头,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阵法。

密密麻麻的飞蝗转瞬吞噬了地神的身影。

他还记得之前不要落到如那位灵神一般神陨的想法吗?他是不是已经被香火中的众生心念影响了神智?

也许吧。

也许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也许他已经决定忘掉这个想法。

……

云雾起涌。

那不是山林里蒸腾而起的地气,而是来自一直被云雾笼罩的小院。

那浓厚的云雾突然像外翻涌起来,眨眼就吞没了整座李府。

“上神。”丁芹下意识回首看去。

那云雾已经将她与院中的其他生灵们裹入。云雾在外面看着十分浓厚,但在被裹入其中时,却仿佛只是笼罩了一层薄雾,可以分明地看清楚周围。

云雾继续向外扩张着,将天空裹入、将泥土裹入、将飞蝗群裹入、将地神裹入、将蝗王裹入……

云雾突然停了,所有被裹入云雾中的蝗也停了,像凝固在琥珀中的虫。

紧闭许久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白衣乌发的神明从中走出,他的步子不急不缓,就好像云是停的、风是静的,山林里有清晨时草木的水汽,通透的日光落在每一滴洁净的露珠上。

一阵古怪的力量突然从蝗王身上爆发,它挣动起来。

神明抬首,双目如渊。

在那目光下,蝗王霎时又静止住了。它身上所有的因果线都凝固了。

众生心念繁杂,行举多受因果牵扯,外境多为因果困缚。当心性修为没有达到不沾因果的生灵,被强行凝固了因果时,其心念的运转,便也凝滞近乎不存。

至于蝗王身上那古怪的力量波动,它被困在云雾之中,并没能传出去。

神明举臂,宽广的袖从他指尖滑落到手腕,露出了一支莹白如骨的笔。

笔锋横落,于虚空中画下一笔。一笔之后,蝗群陨落。

不只是蝗王,也不止是云雾之内的飞蝗,鲤泉村、水固镇、章宁城……乃至整个卢国、大青山脉,与大青山脉对面的梁国……此方世界中,所有因心田之旱而生出的怪异飞蝗,都在这一瞬间陨落。

所有飞蝗身上的煞气,也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神明手中的笔尖,已经漆黑如饱沾浓墨。

天地间气机摩擦,忽生轰然一声雷响,其声贯彻天地,其力至刚至烈,雷声过后,暴雨倾盆。

……

祭坛之上。

火把落入香木柴中,烈焰升腾、热浪袭身,陆宏昂首向天,似乎隐约看见了先祖。

一声暴雷骤响,暴雨倾盆而下,大火被生生浇熄。

陆宏站在大雨之中仰面,雨水落在他眼睛里又滑落。

……祈敬神明……

……

章宁城外,老人疲倦而木然地在田地里扑杀怎么都捉不完的飞蝗,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得清,却不知该向谁祈愿的祝祷。

孙儿平安、仲大人平安、王上平安、田里平安……

惊雷炸起,飞蝗坠地。

老人被雷声震得跌坐在地,昂首茫茫看向四周,狰狞的飞蝗如雨坠地。

然后,天地间就落下了真正的雨。雨水落到老人干燥嘴唇间,那味道是甘的。

雨水落到大地上,残弱的幼苗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了起来。那雨水中,是温和如初春朝阳的生机。

……

李府外,身形佝偻的地神缓缓直起腰,山林中蒸腾而起的地气又重新回落到地底。

他震撼地看着周围,所有飞蝗的煞气尽去,虽然怪异大劫仍在运转着,但天地间为之一清。

地神不由转首看向神明,却看见一双幽深寒凉的目。水固地神不由一凛。那是……警告。这云雾中所发生的事情,他最好忘个一干二净,就算忘不掉,也决不可以以任何方式传出。

当他心中升起这般明悟后,突然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禁锢,那是一种他无法看出来、也从未感受过的手段,而在这种手段解除之前,他永远也无法将云雾之中所见到的事情传出。

水固地神却反而松了口气,他并不介意这个,向神明俯身一拜。

丁芹同样看向神明,漓池上神从云雾中出现,她心中原本放松下来,但在看到神明时,却突然怔住了。

神明白衣乌发,一如曾经,可那目色苍茫而幽深,透出入骨的寒凉与漠然。

丁芹灵目中倒映出神明的双目,如同看到了上古时苍茫的大地与流转的时光。她被那双眼摄住了,直到神明敛目,才从那种震慑中回过神来。

“……上神?”丁芹迟疑问道。

神明没有回应,笼罩着附近的云雾缓缓收敛,化入虚空不见,那浩瀚亘古的气息随之敛入神明体内,只余下清冽纯澈的灵韵。他再睁开眼时,那双漆黑的目又变回了丁芹所熟悉的澄明。

“上神?”丁芹再次唤道。

漓池看向她,目光温润,如同抚慰。

丁芹原本提着的心慢慢落下。

“尊神,”水固地神忽然开口说道,“我在那蝗王身上,感受到了与食梦貘身上相似的气息。”

那正是丁芹之前感受到了却怎么都无法看清的可怖来源,它与漓池之前从食梦貘身上剥离出来的那一缕气息十分相似,却又远比食梦貘身上的气息更加奥妙可怖。食梦貘身上的气息来自于玄清教,那么这些飞蝗呢?它们是不是也与玄清教有关?

玄清教究竟想要做什么?

水固地神很清楚,既然他能够从蝗王身上觉察到那古怪的气息,漓池也一定可以。可他还是出口说了,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他无法不去在意蝗王身上的古怪,这场怪异大劫已经足够难熬了,若再有人故意在劫中翻搅风雨,那后果……

神明没有应答,目光平静无波,问道:“陆固,丁芹的神术已经涤净了你身上的香火影响,纵然如此,你还是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陆固怔愣住了。

在他走出阵法之前,丁芹曾在他身上施展了一道神术,那道神术弥补了他的部分受损根基。那道神术虽然拥有疗愈的力量,真正的作用却不止于此。

那是净化,是消解,是拔除污秽,泽被生灵。

自大劫开始以来,地神粗糙炼化香火所积累在神识上的影响,在这道神术之下已经全部被消解了。

所以,在他做出那选择的时候,凭靠的,是自己的本心。

陆固闭目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神躯仍然有损,但根基却重新稳固了下来。

生死关头现真性,一念明达固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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