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河上,波涛千里。
这条河是淮水最大的一条支流,盘山过峡、九曲十弯,其中也包含了连接卢、梁二国之间最好走的一段河道。
卢、梁二国之间,有绵延万里的大青山脉阻隔,山脉中不知隐匿有多少正邪难辨的妖鬼精魅,莫说凡人,就连普通的修行者,都不乐意入山穿行。
在大劫兴起之前,这条河道因为连同两国之故,一直十分兴盛,渡口停满船只,往来风帆幢幢。甚至因为水道绕山盘曲、不宜过多船只同时的通行的缘故,还在渡口进行了行船数量的限制。
但在大劫兴起之后,卢国对渡口的审查把控就愈加严格,后来甚至直接关闭了渡口,这里也就冷清了下来,如今连只渡河的小船都难找到。
不过,也不是没有的。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来自梁国的人,意图通过水道逃往卢国。正式的渡口关闭了,但只要有需要,就会有人做这一门生意。
那些隐在草荡中的野渡里,时不时就会有一艘小小的船舶载人出入。而从那些来自梁国偷渡而来的人眼神中与只言片语里,也足以推断梁国现在是何等的惨状。
常安渡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渡口上,他已经站了不短的时间,从河上带着水汽的风吹得他发僵,但只是偶尔活动一下手脚,大部分时间都一直在焦灼地看着河面,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他从附近打听了好久,才确定这里有一处愿意往来于卢梁的船渡,但是没有人愿意带他来,现在这年头,从梁往卢逃是正常的,但从卢往梁……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常安渡只好自己摸索着寻找,好不容易才从岸边找到了这一处隐秘的渡口。
但他不知道摆渡人多久才会来一次,他不想错过,于是只好在这里等待。既然渡口没有停着船,那是不是意味着船正在走水路?是不是他在这里多等一等,就能够看到摆渡人的船从河面上驶来?常安渡焦急的等待着。
一艘小船从河面上飘荡驶来。
常安渡兴奋地探身去望,然后才猛然警觉,自己这个样子,是会被船家看到的。他们往来于两国之间进行偷渡,最是谨慎,这个船家会不会不停在这里了?
常安渡正想挥手喊几句时,就见船头一转,向着自己所在的这处小渡口驶来了。
小船平稳地停在了渡口,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个站在船头,脸孔较白,另一个站在后面,他戴着斗笠,影影绰绰看不清脸孔,他们身上是渔民常见的打扮,都不像是从梁国逃来的人,他们也没有下船的意思。
站在船头的船家低头看着他,常安渡急促道:“船家,我想要去梁国一趟,您开个价吧。”
“我们不做这种生意。”说话的是后面的人,他的脸孔隐在斗笠的阴影中,说话的声音低沉又古怪,像是刻意压住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一趟,您开个价,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拒!”常安渡拱手求道。
“你……”斗笠人还想说什么,船头白面的男人忽然咳了一声。
斗笠人顿了顿,声音有些变调,像是虚弱又像是忍耐,透出些说不清的奇怪情绪,但还是坚持道:“我们不做这一单生意。”
常安渡急了,他看前面的男人似乎也能做主的样子,求道:“我真有急事,不是来查偷渡的,您帮帮我!我必有后报!”
白面男人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既然你诚意,那我们就载你一趟。”
常安渡大喜,踩着船头就上去了,又下意识看了一眼斗笠人,对方的脸孔仍然隐在阴影里,看着阴沉沉的,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只咕哝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白面男人正待撑篙,岸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朗的呼唤:“船家,且等一等。”
常安渡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士人向这边走过来。
“你也要渡河?”白面船家问道。
“是,我也要渡河。”白衣士人微笑答道。
“那便上来吧。”白面船家说道。
常安渡一时感觉到有些古怪。这个白衣士人突然出现,自在地好像是要乘船出游,而不是去已经糟糕得不成样子的梁国。更何况,他什么行李都没有带。
可这船不是他的,他也是好不容易才说服船家愿意带他,若是再生事端,扰得船家不愿意载他去梁国,可就不好了。
但假如这士人……
正犹豫着,对方却已经上船来了,白面船家船篙一撑,小船已经飘飘悠悠到了河水中央。常安渡只好暗自提心,到船篷里坐下,小心地打量起对面的士人。
之前离得远,常安渡又有心思,没仔细看对方的相貌,此时细看,不由一怔。哪怕心中仍有顾虑,常安渡却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这士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清雅俊朗,尤其是一双通透乌黑的眼睛,像明澈的水潭。
“在下姓常,敢问先生如何称呼?”常安渡搭话问道。
“我姓李。”白衣士人温和地微笑道。
常安渡似乎能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友善来,他就放松了些许,继续问道:“我要去梁国寻人,李先生是为什么坐船的呢?”
“我要去为朋友取一件东西。”白衣士人说道,他的语气很平和,透出一种安稳的意味,“你呢?在眼下这个时节,要去梁国寻找什么人?”
常安渡的眼神变得黯然:“我要去寻找我的父亲。”
小船在水面上慢慢晃着,对面的士人似乎有种让人安心的特质,他渐渐打开了话匣:“我们家是往来于两国之间做生意的,在关闭渡口之前,我父亲正好在梁国,他托人送信回来,说自己准备走这条路回来,算算时间,最晚在半个月前他也该到了。”
对面的士人一直安静地听着,常安渡在倾诉中慢慢放松下来。
“梁国现在那个状况……”常安渡叹了口气,忧虑道,“可是他一直没回来,我一路寻找过来,问了许多人,都没有见到他的踪迹。”
说到这里,常安渡忽然哎呀一声:“我怎么忘了问了!”
他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张画像,他的手指因为寒凉而有些僵冷,但拿着那张展示了很多次的画像时却很小心,那上面画着一个续着胡须的面容和气的中年人。他将画像递给对面的白衣士人看,希冀道:“您见过这个人吗?”
白衣士人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常安渡有些失望,但他已经习惯了,又转身走到船舱口,探头问道:“船家,你在梁国摆渡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白面船家伸头望了望画像,道:“没有。”
常安渡又看向另一个斗笠人:“劳烦您也帮我看一看行吗?”
斗笠人转了下脑袋,遥遥瞟了一眼,声音低哑而生硬:“没有。”
“您再帮我仔细看看吧!”常安渡哀求道。
斗笠人动了动,没再说话,白面船家道:“他和我一直都在一块儿,我没瞧见的,他也不会瞧见。”
常安渡无法,只得叹着气坐回船舱。他双眼木木地发愣,疲惫又茫然。
“河上湿气寒凉,你暖暖吧。”白衣士人抛过来一个酒葫芦。
常安渡下意识接住,酒葫芦是热的,从僵冷的指尖一直暖到脚尖。他谢过对方的好意,又纠结起来。哪怕感官再好,他和对面的人都只是才刚刚见面认识,这壶酒……
对面的白衣士人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想似的,坦然笑道:“我上船前温的,醉酒误事,你便拿着暖暖手吧。”
常安渡吁了一口气:“谢谢。”
他缓了一会儿,恢复了几分精神,说道:“他也可能是因为渡口被关闭,一直留在了梁国那边儿没能回来,这样的话,他应该还留在河边附近,我找到他,就跟他一起回来,现在还摆渡的可不好找……”
“船家,我在梁国过一阵儿还要回来,你们能再来接我一趟吗?你们多久走一趟?需要什么报酬?”
“有生意自然是要赚的……到时候你在岸边等着就是了。”白面船家的声音伴着河水声传进来,“至于报酬,等你回来的那一趟再算吧。”
常安渡下意识应了声,却又觉得古怪。做这种偷渡生意的,都是为了赚钱的,他们为什么会这么不重视报酬?
怀中的葫芦暖融融的,常安渡坐在船舱中思索,面色渐渐开始发白,他不会是……遇到河盗了吧?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白衣士人,之前急着渡河,之前好些没注意到的情况渐渐清晰起来。
他在渡口旁等着,这条船出现了,那方向应该是从梁国回来的,这条河道只连接着卢国和梁国……可是船上只有两个船家,没有从梁国接到的人。
是他们这一趟没有在梁国接到人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上船的时候,那个戴斗笠的人有些抗拒,但白面船家做主同意了。可他们没有盘问他为什么去,也没表示要什么报酬,就好像不在意报酬一样……
然后,对面这个白衣士人就跟着出现了,他也没提报酬、没提目的,也没有被拒绝……是因为反正已经搭载了自己,所以再多一个人也没关系了吗?可是做偷渡的最是小心谨慎不过,这两个船家为什么丝毫不在意乘船人的来历?
他以前跟着父亲走过这条水道几次,那时候也有偷渡和走私的小船,常安渡虽然没有坐过小船,但也听别人讲过这些船的情况。哪怕现在情形不好,应该也不会改变得这么大吧?
常安渡越想越觉得不安,脸色渐渐发白起来。
“怎么了?”他听见对面的白衣士人问道。
常安渡看着那张温和清隽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小心问道:“李先生,您以前坐过这种船吗?”
“没有。”对面的士人摇头。
“那您跟他们谈报酬了吗?”常安渡继续问道。
士人的眼睛通透明澈,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想,语意温和道:“不必担心,不会出事的。”
对方的话语似乎有种抚慰的力量,酒葫芦暖融融的热量从怀里传来。哪怕白衣士人的来历目的依然可疑,常安渡却真的感觉自己安心了许多。
夜色渐起,小船停泊了下来,等到第二天天亮再继续行船。
对面的白衣士人已经安然睡下,呼吸悠长舒缓。常安渡在船舱里合衣躺下。不会出事吗?
神明啊……求您帮助我,助我找到我的父亲,希望他一切安好……
自从出行之后,他每天都在这样祈祷着,醒后如此、睡前如此,希望如此……
一路寻找,他已经太疲累了,在河水的声音中,常安渡闭上眼睛渐渐陷入了睡梦中。
……
漓池走出船舱,像行在云上一样自然流畅,没有发出半点动静——那躺在舱内的本就是一个幻象,他自始至终,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船舱外,两个船家站在那里,似乎早已知晓他会出来,等待着这场谈话。
“修行者。”白面船家看着漓池,双眼在夜色里流转着幽冷的光,“不要多管闲事。”
他没能从漓池身上感受到法力的痕迹,但也没有感受到凡人身躯的浊气。那时常安渡正在上船,背对着岸上并没有看见,岸边芦苇虽然茂盛,但他可是瞧得清清楚楚,这个白衣士人,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没有遮掩,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显露在他们面前。
“多管闲事。”漓池轻笑着,他目光扫过白面船家背后的斗笠人,“我尚且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又怎么知道是不是闲事呢?”
“那你便留下来看着吧!”白面船家冷笑一声。
河面上升起了阴冷的雾气,那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漓池仍然是那副微笑的模样,好像全然没有受到影响。那些阴冷的雾气靠近他的体表和船舱,就像油落在冰块上一样滑开了。
斗笠人仍然没有说话。白面船家面色越发幽暗,但最终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那些阴冷的河雾,也只是静静地飘在河面上,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变化。
他看不透对面这个白衣士人……但那并不代表着他就一定比自己厉害。能够遮掩修为的法宝并不少,不惧怕这些阴煞寒雾,也可能是有什么方法。阴煞寒雾虽然厉害,但弱点也明显,只要不沾到身上,以正确的方法辟易开,也就没用了。
白面船家阴沉的看着漓池。要现在就动手吗?还是放弃?
不……他现在正是急需力量的时候,不能就这么直接放弃。现在动手风险比较高,但这可是在河上!这里还不是他力量最强盛的河段,等到他到了地方……
……
漓池并没有理会停在那里的白面船家,径自掀开船舱帘子,走进去盘坐下来。
常安渡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在连日的疲累下,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漓池瞧着他,指尖捻着两缕信仰。
常安渡的运气……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漓池本来是准备直接前往淮水君府的,但在途中,却遥遥看到九曲河上升起了一条小船。
常安渡以为这艘船是从梁国驶来的,但漓池看得分明,这艘船是从河水下面升起的,那撑船的两个船家,都不是活人。
但那个白面船家身上的气息很是古怪,阴冷寒凉的鬼气、怨戾凶狠的煞气……鬼类正修惧煞,他身上的煞气如此磅礴,却是神智清醒的模样。
除此之外,漓池还在他身上看到了神道修行的痕迹。那些神力很有些古怪,与卢国这面的神道修行者并不相同,反而与那些怨煞之力结合在了一起。应该就是因为神力的缘故,这些怨煞才没有吞噬他的神智。
梁国那边多有不受神庭印记的神道修行者,这个白面船家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个了。
神庭势大,悠久且强盛,这些不受神庭印记,也不受神庭管束的神道修行者修行同样需要占据一方收集香火信仰,但他们并不会像神庭修士一样梳理命气。这显然是不利于神庭的。既然如此,在神庭建立的这十二万年来,为什么没有处理这件事,反而留下梁国这样广袤的一块区域任由命气混乱?
是不想,还是不能?
神庭有完善且安稳的修行法,故而天下选择神道的修士,大多选择加入神庭。这些神道修士拒受神庭印记,那么他们之后的修行法又是从何而来呢?
……
河水起涌,常安渡在波涛声中醒来。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哪。
他嗖的一下坐起来,一边懊恼,一边摸了摸自己身上。东西都在,自己也好好的。看来那两个船家并不是河盗?如果是河盗的话,昨晚他睡着的时候,岂不就是最好的动手时候?
常安渡松了口气,他昨晚也是太大意了。怎么那么轻易就睡着了?第一夜是最危险的,他原本不是应该警惕地醒着吗?但没事就好。
心神松下来后,常安渡忽然感觉到腹中饥饿。
他从昨天上船以来,就只吃了点自带的干粮。正常走这条河道的时候,船家自然是会提供饮食的,可是现在这条船上的情况太古怪了。虽然一宿过去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常安渡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他叹了口气,粗粗收拾了一下自己,迈步走出船舱。
明亮的阳光从帘子外照进,常安渡正眯着眼,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道银亮的光线从河面上飞起,滑过一条曲线,落到他面前。
一条肥硕的大鱼落在他脚边,常安渡抬头,只见那位同船的李先生正坐在船头,手上拿着钓竿。两个船家站在旁边,斗笠人的面孔仍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白面船家的神情有些僵硬,似乎不太愉快。
常安渡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听李先生笑道:“今天的午饭有了,常兄可会做鱼?”
“我会。”常安渡点头道,“就是没带工具。”
“那就向船家借用一下吧。”李先生含笑道。
白面船家目光暗沉沉的,找出炊具递过来。
常安渡看着他这模样,有些紧绷:“船家,您……”
“船家昨夜没睡好,现在不太有精神。”李先生含笑道。
常安渡看着白面船家,他听见了李先生的话,没有反驳,也没什么其他反应。看来就是如此了。
常安渡放下心,收拾起那条才被钓上来的大肥鱼来。他以前常随父亲在河上跑,自己做鱼也是惯有的,手艺虽然算不上多好,但也还不错。
没过多久,炖鱼的香气就在船上飘起来。常安渡招呼其他人一起来吃,但两个船家都没有动。
“他们昨夜没休息好,现在不太有胃口。”李先生倒是坦然坐下,夹了一筷子鱼肉,“唔……味道不错。”
这借口也太敷衍了些……常安渡扭头看向两个船家,他们今天早上几乎就没开口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扭头的时候,似乎看见那位白面船家正在瞪李先生,但一眨眼,船家好像又只是在静静的撑着篙,根本没看向这边。
看错了吗?常安渡按下疑惑,转头先吃起鱼来。他自己带的干粮不多,梁国那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能省则省。
……
白面船家何止是在瞪漓池。
没睡好?
他昨夜虽然没打算真正动手,但却也没少试探这个后来上船的李先生。但无论他使出什么手段,都仿佛泥牛入海一般不见踪影。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但他也不是只有那点手段,现在只不过是试探而已,这段河道还不是该动手的范围,若是使出了更激烈的手段,引来注意就麻烦了。
再等等……
一直等到夜晚,这一天都没有发生什么事。常安渡又放松地睡去了,那位李先生身上有种温暖的亲和力,不过是两日相处,他这几天积压在身心上的疲惫似乎就褪去了许多。
船舱外。
白面船家神色阴冷:“你一定要与我作对吗?”
漓池没有说话,嘴角勾起的弧度有几分讥诮。
白面船家面色更冷了。他相信那是一个挑衅。只有力量相当的敌人,才能称之为“作对”,否则,那只能被称作“螳臂当车”而已。
河面上阴冷的雾气在涌动,这一次,那些潜藏在其中的暗影也涌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从中脱离出来。白面船家声音幽寒:“为什么?那个凡人供奉你了吗?为了一个卑弱的凡人,你要耗费力量与我为敌……”
但对面的白衣士人却全然不为所动,他的嘴角翘着一个笑,但那双原本明澈的黑瞳此时仿佛比这鬼物更加幽深冷寂:“大概是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类所谓的‘神明’,想要瞧瞧你的能耐。”
河雾涌动得更厉害了,船家似乎已经被激怒了,他冷笑着:“好啊、好啊……既然你想看,那就在船上等着吧。他可以平安地到那里,但你要在船上等待……”
那些涌动的河雾,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第二日天明。
常安渡揭开帘子:“船家,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外面的景象,河水两侧,是高耸绵延的山。他们这是已经从卢国境内进入到了大青山脉范围,穿过这段路后,就到了梁国。
可是、可是……常安渡不敢置信地看着外面。
他们昨夜停泊的时候,不是在这里啊……
而且,他不是第一次走这条水路了,就算是那些风帆满了的大船,要从上船的地方走到这里,也需要五天,他们现在才走了几天?
“快一些不好吗?”白面船家的声音响起。
常安渡打了个寒战,他好像从那个声音里听出了些许恶意。
“可是……这、怎么会这么快?”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顺风顺水,自然就走得快。”这声音低沉粗哑,是那个戴着斗笠的船家说的话。除了在刚上船那会儿,这个人就几乎没有说过话。
常安渡张了张嘴:“可是……”
“回船舱去!”斗笠人粗声道。
那声音里让他感受到一种威严的呵斥意味,常安渡下意识缩了回去,看见安然坐在里面白衣士人后,不由得求助似的念叨道:“李先生,这艘船跑得太快了,我们昨晚没停在这里,可是外面已经进到大青山脉里了。”
“不必担心,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事吗?常安渡抿了抿嘴唇,抱紧怀中的包裹,喃喃祈祷着。
就算会出事,他现在又能够怎么办呢?
他现在在河上,从他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可是那个时候,他会选择不上船吗?
常安渡深吸了一口气。他父亲还不知所踪呢,他得去梁国……
前几天都没有问题,之后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能够早一点到梁国是好事情,是好事情……
大青山脉内,一条长河盘曲弯绕,像一条碧青的绸带,绸带中央,一叶小舟飞快地穿山越峡,平稳而迅捷,像一道倏然滑过的影子。
常安渡坐在船舱里,船外的景象被细竹帘挡住,只透进来一段段光影。
船行得平稳,可是河道却不是平的,九曲河盘曲折绕,在这大青山脉里最为严重。小船虽然并不颠簸,但一个急转弯接着一个急转弯下来……
常安渡面色越来越白。
“喝点酒吧,睡着了就不晕了。”
是李先生在说话,常安渡勉强点了点头,他现在脑子也晕得厉害,想不了太多,就按照对方说的做了。
葫芦里酒香四溢,带着清新的花果香,只是闻到就让他感觉到好受了许多。他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几乎没尝出味道。
咕咚。
常安渡已经闭上眼醉倒了。
漓池招了招手,葫芦盖子自动合上了,酒水一滴也没有撒。
他转了转头,眼神似乎能够穿过船舱,看到外面的斗笠人,看见斗笠下面隐在阴影里的面孔,看见他向舱内看来的眼睛……
斗笠人觉察到了那未加掩饰的目光,迅速转过了头。
漓池翘了翘嘴角。
……
天色将暮,常安渡唔了一声,从梦中醒来。
“已经到了。”
“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已经到了,下船去!”
一线暮光从被揭开的帘子外照入,头戴斗笠的人挡在那里。
常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几乎是跳起来走出船舱外的。
小船已经停泊在了另一处野渡口,两个古怪的船家和那个不知来历的李先生都站在船头,暮色里水波泛暖,风吹得芦苇沙沙作响。
“这……到梁国了?”常安渡不敢置信地问道。
他转头看着周围,在看到不远处另一座渡口时,呼吸不由一滞。
他认得这里,这的确是梁国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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