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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7 章(1 / 1)

刘肆、丁望死了。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城内,韩生逃过了一劫,只是伤了一条腿,也算给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落定最后的尘埃。

但在刘丁两家发丧前,庄家先出了殡。

“月娘,”庄海坐在墓碑前,慢慢点燃香烛,“我拿了他们的命,给你做祭奠。没有人知道你的事情,你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新落下的石碑左右翻出新鲜的土痕,衬得远处秋草凄凄,庄海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你可以合眼了。”

他突然再也说不下去,把头低埋到胸口:“你怎么就……怎么就没想开呢……”

秋风拂过野草,融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透明的少女站在庄海身侧,伸出手掌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肩膀。

哥哥……

许久之后,庄海重新抬起头,面上神色坚毅决绝。

他向城内走去。他压着月娘的棺椁一直没有发丧,为的就是复仇。

现在他已经杀了刘肆和丁望,他们尸体上有着弩|箭的痕迹,更何况还有韩生在,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他在祈求吴侯帮助自己复仇时,就去买了那把弩,作为二手准备。刘肆和丁望死了,但他们是死在吴侯手中还是死在他手中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人间的律法管不到神明,但却可以管到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庄海回到家中,白纸灯笼在风里飘飘摇摇,他坐到椅子上,慢慢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哥哥……

“……哥哥……”

庄海睁开眼睛,只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地窈窕身影,正背对着他。

“月娘!”庄海笑着起身走过去,全然不记得月娘已经死了,“站那儿做什么?快进屋呀!”

月娘却没有转过来,她仍站在那里:“哥哥不要担心。”

“我担心什么?”庄海拉她转过来,“怎么一直背对着人?今天的妆画花了?”

月娘顺着他的力道转过来,露出一张笑意盈盈地美人面。

庄海被唬了一跳,转而又笑:“你怎么把绣活儿盖脸上了?”

那张美人面虽然目光柔软唇畔含笑,却动也不动,细看分明是张绣出来的美人面。

庄海伸手就要摘,却被月娘按住了:“……哥哥,那几个人的事情,不要担心,吴侯给接过去了,没有人会知道是你做的。”

“哪几个人?什么事?”庄海皱起眉,突然起了不好的预感,“月娘,你怎么了?让我看看你?”

月娘按在美人面上的手颤了颤,慢慢移开:“哥哥……你看见的,是什么样子?”、

庄海揭开那张绣活,瞧见月娘温婉的脸上皱出似悲似忧的神情,松了口气,笑道:“你看你,这不好好的吗?吓唬我干嘛?”

月娘却一下子哭了。

庄海手忙脚乱:“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别哭啊?”

月娘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我要走了。我现在在吴侯那里,过得很好,你不要忧虑。”

“别……”庄海伸手要去抓她,但月娘已经向后退去,飘飘忽忽就不见了踪影。

庄海胸中一痛,豁然睁开眼睛,他还坐在椅子上,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白纸灯笼,在秋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晃儿。

他按着胸口,嘴唇抖了两下。是梦吗?

可是直到第二天,柳江成和朱康宁拉着他一起吃锅子时,都没有人找上门来。店里热气蒸腾,人们在讨论着最新的热闹,虽然刘丁两家人请来了兴丰观的道士,但还是没能保住两人的命,而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韩生,对这一切都闭口不言。

人们对此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态度,那可是吴侯啊!兴丰观又怎么样?附近这些个地方,哪里有他们吴侯辖下的日子过得舒坦?吴侯都定下的事情,谁能给改得了?

门口小二仍在笑眯眯地分着糖炒栗子,一颗颗滚烫软糯,塞在怀里烫得心头熨帖,除去一身秋意寒凉。

庄海抬脚走向旁边卖栗子的于老汉。

“你做什么?”朱康宁问道。

庄海摆了摆手:“我去拜拜吴侯。”

……

长风远来,遥落边郊。

这里已是出了吴侯所庇护的几座城镇范畴,来到了兴丰观所庇护之地的边境。

站在这交界处,倒更看出了两边的差异。

同样是煞气笼罩,兴丰观辖下的煞气是弥散的,这些是因大劫运转,众生惶惶悲苦而生的煞气,浸得每一个生灵骨冷心乱,唯有一处清气昂扬。而在吴侯辖域内,那些煞气是凝练的。它们被以偏门邪法炼化,并堂而皇之笼罩在整个辖域之上,如一只凶威赫赫的恶兽,而在它所盘踞的地方,再没有其他的恶气敢于侵蚀。

吴侯与兴丰观的所行,谈不得善恶对错,只是两种不同的选择罢了。吴侯有心庇护,兴丰观独善其身,后者对辖域下的救护,只限在不影响自身的情况内,大约就像人间劳力,拿多少钱出多少力,多出的一点,算作悲心。至于更多的恶事,大劫之中自身难保,自扫门前雪吧。

漓池落现身形,从吴侯辖域上空收回目光,转而落到另一方的清气之上。那是兴丰观的气息。

前来与吴侯了断因果的共有三人,一个年岁久长几百年前曾与吴侯相战过的老道,一个前世被吴侯所杀转世重投的小道童,但漓池所感兴趣的,却是最后一个年轻道士。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一个年纪真正与外貌相符的人。

这个年轻道士才修行没多久,但他的诏令却可以对吴侯造成麻烦。这不是他有多么天纵奇才的缘故,而是他身上的那一缕王气。他身上有着梁国王室的血脉。

虽说人间律法管不到修行者,但作为庇护一地的神明,难免要与此地的百姓产生联系,这便会与凡人的君主产生因果,身带王气者的诏令,自然也就会对此地神明产生一定的影响,若是神明受用了此地香火,那影响便会更大几分。

便如两千多年前卢国国主针对淮水神君,只是淮水神君为天地之神,他不受香火,亦不庇护众生,故而卢国国主的诏令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影响罢了。

眼下三人已经回到了兴丰观中,小道童面色不愉,老道看不出喜怒,只对气息尚有不匀的年轻道士说道:“长寿,你先回去休息吧。”

长寿。这是他的名字,却不是道号,凡间多有如此取名的,长寿、药师、去病、弃疾,便是祝愿让自家孩子能够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只在一个略热闹些的街道上,不加姓氏大声唤一句“长寿!”,说不定便会有四五个回头看来的。

漓池目光遥落,这个年轻道士还没有道号,只名长寿,却没有姓氏。更准确地来说,他的姓氏被遮掩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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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上,落有一道兴丰观的清气,这道清气并不起眼,每一个兴丰观中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会有些清气,这是他们的共运。但长寿身上的这道清气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它不光掩去了他的姓氏,还掩去了他身上的大半王气,只残余显露出来些许,像是梁王早不知多少辈前分出来的远亲一样。

可漓池看得分明,那样的王气,恐怕至少是此代梁王两代以内的血亲。不过,长寿却似乎对此全然不知,漓池顺着他身上的因果线看去,那因果线的尽头通往梁国王都,也被王都中更加浩大的王气遮掩得一片模糊。

漓池抬起手指在空中一拨,天地为琴,因果如弦。

拨过之后,他却并未再化风而起,而是站在道路中,向着前方缓步慢行,似是等着什么。

……

郊野之上,一条小路长长蜿蜒,连通了两座城镇,也连通了吴侯与兴丰观辖域的边界。

哒哒牛蹄声起,一辆牛车在郊野路上行驶,往兴丰观所辖的兴丰城行去。

驾车的是个干瘦的老汉,皮肤粗糙乌黑,握着鞭子的手粗糙结实,遍布老茧与刀疤,高扬着催牛快行。

后面坐着两个孩子,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生得浓眉大眼结实有力,另一个是脸颊消瘦的小姑娘,脸色蜡黄神色恹恹,瞧着一副病弱模样。两个孩子都裹着厚夹袄,目光定定地落在车上或路上,并不去看道路两旁。

此时已是深秋,道路左右的树林却仍带绿意,在地上投出深重的影,让人看不清深处的模样。黄昏时浑浊的光又把这些影子拉长,慢慢向中间的道路淹去。

若仔细去看阴影下的树林边缘,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白,那是散落的骨头,些许随风飘摇的脏灰色东西,则是残破的衣衫。

这世道,饿死的人不少,却是喂饱了林中的野狗。这些野狗尝到了人的滋味,就再难忘记了,开始的时候,它们还记得畏惧,见有人倒在路边,无论有没有气息,就拖进林子里大嚼,再后来吃多了这些饱含怨气与不甘的人肉,这些野狗的眼睛就一点一点变成了猩红色,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见到路上单独行走的行人,也敢扑上来撕咬。

此时已近日暮,道路上再没有别人,只有牛车行驶的声音。

林边忽地响起“呱呱”两声鸦叫,男孩神智一散,下意识就要顺着声音看去。他旁边的小姑娘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嗽声又把男孩的神智唤了回来,他慌忙拍抚着小姑娘的背,又伸手从怀里掏药:“妹子,你怎么样?”

小姑娘咳了一会儿,慢慢平息下来,推开他拿药的手,摇头道:“没事儿,我就冲了一下,缓缓就好了。这药不好采,省着些吧。”

赶车的老汉绷着脸,沉声道:“今天回来的晚了些,正赶上日夜交替的时候,别往两旁看,大锣,看好你妹子。”

“哎,爹!”大锣忙应了一声,从大腿下掏出一柄小刀握着。这小刀还套在牛皮鞘里,大锣却慢慢定下心来,另一手牵着小姑娘,任由两旁鸦声再起,都没有再偏过目光。

天长日久,这片林中惨死的人太多,已经逐渐变成了鬼魅横行之地。人们为防野狗,走这条道都是聚在一起的,但后来却开始有鬼魅把人勾到林中,所以再走这条道,就没有人敢往两旁看了。

老汉赶着牛车,也一言不发地只盯着前面的道路,催牛快行,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找到下一个落脚处。

但……

“吁!吁!”

牛车突然停下。

老汉手按在怀里,警惕地看着前面。

前方道路中央,正站着一个衣袍暗青背负琴囊的青年,瞧见他们后,正迈步走了过来。

老汉的手从怀里□□,握着一柄雕刻刀:“站住!”

漓池脚步一定,笑道:“老丈莫要紧张,我只是个游人,路过此地,想要搭个车。”

老汉盯着他瞧了半晌,手指在雕刻刀的锋刃旁来回磨了几把,才沉着声音道:“过来吧。”

漓池笑道:“多谢了。”

两个孩子不敢看道路两侧,只在他走过来时才紧盯着打量了起来,老汉却是一直紧盯着他,见他安稳坐在牛车最后的位置,没有靠近两个孩子,才把手中的雕刻刀重新揣进怀里,扭头重新赶起了车。

两个孩子之前是盯着道路和车,此时有了新鲜可看,不由一起盯起了漓池,瞧他身上看不出料子的暗青衣袍和横在膝上的琴囊,虽然警惕,却也难免好奇。

漓池对他们笑了笑,大锣不由下意识回了个笑脸,小姑娘却是疲惫不堪地样子,看了一会儿后就闭上眼睛休息,一只手紧紧抓着哥哥。

牛车走得又稳又快,天却是越来越暗,两侧的树林里又响起了鸦鸣,那声音越来越密,扰乱心神。

小姑娘的脸色又白了起来,她现在好像连咳也咳不出来的,只是呼吸急促,另一只手已经掐进男孩的肉里。大锣却没有在意这点疼痛,他甚至在努力感受这点疼痛,好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被鸦鸣引走。

“嘚!嘚!”老汉在空中甩响一个又一个鞭花,催着牛快迈蹄子。

林间的阴影已经越拉越长,几乎掩了半个路面。鸦鸣中逐渐掺杂着野狗的嚎叫声响起,又有幽咽的风声在林间传来,像是呜呜的哀哭。

大锣的脸也白了,瞳孔有些涣散,却不敢闭上眼睛,一直盯着漓池。

拉车的老牛躁动不安,带得车身也晃动起来。

“咤!”老汉突然从胸中吐出一声暴喝,亮得像凭空炸出一道雷响。

林子里的乱声一下被压了下去,道路上瞬间静了不少,但林荫之下亮起一双双或油绿或猩红的眼睛。

大锣被车晃得身体一歪,眼睛里扫过旁边,冷不丁看见几双鬼火似的眼睛,一股寒意窜到顶上:“有、有!”

“哥!别看!”小姑娘紧紧掐着他的手,指甲盖在他手上扣出好几个半圆印子。

大锣回了回神,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定下心来。他再看向漓池,又觉出怪异来,无论是刚才林子里的乱声,还是刚才他爹的一声暴喝,都没让这个半路拦道要搭车的青年有半分变化。他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尾,连晃都没打上一个。

他心中一闪念,突然大声问道:“你坐了我们的车,就是要和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到地方对不对?”

“大锣!”老汉大声喝止道,但是已经晚了,大锣的话已经问出口了。

他沉默半晌,在牛车哒哒的蹄响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又摸到了怀里,问道:“现在问了就问了罢,也好,老头子也想问问这位半道搭车的客人,我们这一路,能不能平平安安走过去?”

漓池似是被他们问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当然,这一路必然会平平安安的走过去!”

他话音一落,老汉似是精神一震,大声应道:“好

!”挥起鞭子,催着牛车继续向前路跑去。

在暮色最后的光亮里,道路上的阴影越来越长,林子下面似乎又开始骚动。漓池打开琴囊,手指一拂,琴音泛起,散入四周,将欲躁动的林中霎时又平静了下来。

脸色蜡黄的小姑娘舒了口气,睁开眼睛,悄悄打量起漓池来。

在琴音的护持下,牛车紧赶慢赶,终于在林子拉长的影子攀到牛车前到了一处落脚地。那是一处建在路边的小庙,上面写着“万应公庙”四个大字。

今晚看样子就要暂时寄住在这里了,老汉和大锣都还好,小姑娘的脸色却又有点发白。

万应公庙,祭祀的并不是正统神明,而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这是一座阴庙。他们今天是赶不到城门了,虽然在阴庙落脚也不好,但总比留在外面要强。鬼嘛,就是死了的人,心性和人也没什么差别,有好有赖。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是因为活人的善念而得了这一座能受供养的庙宇,对活人还是有着些许善念的。

他们取了行李,走进庙里,漓池悠悠然跟在后头也走了进去。

先进去的老汉已经回过身,双目炯炯地盯着漓池:“我们把你搭到地方了,也请让我们在此安安稳稳地借住一晚。”

此话刚落,却见这位背琴的搭车客人大笑起来,小姑娘拉着老汉的衣角,小声说道:“爹,这位客人不是有应公。”

所谓有应公,便是对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的别称。

老汉呆了呆:“啊?”

漓池笑了半晌:“老丈,你莫不是以为我是那倒霉死在路边的孤魂,要搭你的车找个归宿吧?”

他大踏步进了庙里,拍了拍琴囊笑道:“我这里可真的只有琴,不是自己的尸骸。”

老汉尴尬地站在那里,又有些慌张:“我以为……可是在这里,可不敢乱说!”这里可是万应公庙,里面寄居的许多都是死在路边的孤魂,怎么好这样说人家倒霉?万一哪个听着不高兴,好叫你也“倒霉倒霉”呢?

漓池却不在意,道了一声没事,已是抬脚走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

老汉想起之前他那几声琴音定了两旁树林的本事,又散了劝说的念头,把牛从车上解下来,喂了几把草料后,给栓在庙门口,等忙完后,生起火来,试探着打探漓池的情况。

但只得知了这位偶遇的搭车客人名叫李泉,正在四处游历。老汉不好再问,但这话他只信一半。

哪个普通人能在这时节独自游历?还在黄昏的时候独自在那条道上行走的?只看他带着两个孩子这一路上都遇见了什么,就知道面前这位一定不是个普通人,不然他也不会把人家错认成要借着他们的活气儿走道的孤魂野鬼了。

不过瞧这样子,这位客人似乎没什么恶意,老汉也就放下一半的心来,烤了饼子分食。

等吃完了东西,天也彻底黑了下去,万应公庙附近很是寂静,没有那些可怖的狗吠鸦鸣,只有些许虫鸣和风声,但那夜风的声音也是正常的,不像之前路上遇见的那边呜呜咽咽惹人心惊。

柴火在火堆里发出噼噼剥剥的细响。拴在门口的牛慢慢甩着尾巴,也很安心的模样。

两个孩子已经是撑不住,互相靠着睡了,老汉却没有睡,正拿着小刻刀,借着火光刻着一个小木偶。

一般篝火的光并不稳定,晃来晃去容易伤眼,也容易刻坏了,可这生在庙里的火堆却不知怎么回事,光亮稳得很,一点不带打晃的,也没什么热乎气。

漓池瞧着火堆,这庙里好些个有应公都蹲在火堆旁边呐,以自己的鬼气稳着火光,十分眼馋地盯着老汉手里雕刻的小木偶。

老汉瞧不见这些有应公,却也没有注意到火光的不对劲儿,一直聚精会神地雕刻着小木偶。那木偶有些特别,手中捧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老汉的手艺不算好,刻出来的人像很有些呆板匠气,但等他刻好最后一刀,那刻出来的木油灯上突然就亮了起来,像是真的被点燃了一样。但这一切老汉却是看不到的,他把木偶放到台子上,和上面原有的许多木偶并做一排。

小木偶刚放上去,七八个有应公就争先恐后地冲了过去,互相厮打着抢起了木偶的所属权,最后这小小的木偶里,竟挤进去了五个!

剩下几个没挤进去的,很是不甘心,又蹲回火堆旁,十分眼馋地盯着老汉。

老汉一无所知,忙完这一切后揉了揉眼睛,倦倦地坐在火堆旁,抬眼瞧见漓池还睁着眼睛,又问道:“您不睡吗?”

漓池摇头笑道:“我不困。”

老汉瞧着他是打算守一宿夜了,便道:“那就说说话吧。我也清醒清醒。”

他打了个哈欠,叹道:“这一次原本是想着能不能把这俩孩子送进敦西城的,结果又没赶上名额。”

敦西城便是吴侯所护辖域中邻近这边儿的这一座城。

老汉也不介意漓池有没有回应,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现在日子不好过,大家都想去那边儿,那边儿人过得多好啊,大家都是瞧得见的。只可惜,那边儿不收人,早先许多难民,一窝蜂地涌过去,结果没过多久全回来了。”

“不回来也没办法啊,城门是关的,不放人进去。开始的时候有些人还留在外面,指望着能混点舍粥,可舍粥是混上了,但吴侯不收这些人啊,一到了夜里,这些个人全叫野狗妖怪给拖走了。”

“所以没办法,那些人就又都逃回来了,可回来照样是个死,不是被咬死就是被饿死。后面那边儿放宽了点限制,每隔一阵子就收一些人进去,名额有限,能不能进去,得看运道。”老汉有些冷地搓着手臂,叹道,“我这都第四回了,还是没能成。”

“老丈有吃饭的手艺,看样子过得还不错,为何一定要去敦西城?”漓池拾起一根柴,慢悠悠拨了两下火堆。

方才聚在火堆旁的有应公被他拨了开来,委委屈屈地散到一旁。火光这时才又晃荡起来,也散出热乎气。

老汉下意识往火堆旁挪了挪,看向一旁正睡着的两个儿女,目光柔软下来:“我是有手艺,可这手艺不好传呀!”

庙里所有有应公的眼睛唰地一下看了过来,漓池又拨了拨火,火光更亮堂了几分,驱走周围的阴寒。

“怎么说?”漓池问道。

“我这手艺……我这手艺……哎!”老汉咧嘴叹了一声,“我之前不是把先生认错了吗?这主要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这么一档子事儿。”

“说说吧。”漓池又道。

“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学的木匠手艺,有一天不得不走夜路,就喝了几口酒壮胆,路上遇上个同样赶夜路的行人,跟我互问了目的地,邀请我一起走。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乱,我也没想太多,两个人一起走总比一个人好嘛,我就同意了……”

“结果没走多久,就突然起了一阵怪风,把我的灯笼吹斜了,烛火燎着灯

笼皮,一下子着起来,没一会儿就全点没了。那人就说自己还带着备用灯笼,从身上又取出一只灯笼点燃给我。我可一点儿没看出他有什么问题。”老汉说着说着,就盯着篝火发了会儿呆,漓池也不催,等着他回过神来继续慢慢讲。

“在那阵怪风后,我其实心里多少有些慌,但那人安慰我说,这一路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说来也怪,他那么一说,我心里就安定了下来,跟他一路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就到了能歇脚的地方。”

“等到了地方,我准备还他灯笼,跟他道谢,他却反过来谢我。”

“我问他‘为什么呀?’您猜他怎么答的?”老汉说着说着抬起头来问漓池。

漓池但笑不语,老汉拍了下腿:“嗐,您肯定知道!”

“他告诉我他不是活人,不幸死在那附近,无人收敛尸骨,被困那里不得回家,路上瞧见我,就借我的活气走道,好回到家乡庙宇中。”

老汉说到这时,脸上的表情扭了一扭,既有点儿恐惧又有点儿自得:“我那时候年轻,又刚喝了酒,胆子也壮,竟然没怎么害怕,反而跟他聊了起来。”

“他看我不害怕,也挺开心的,就教了我不少东西,像我之前路上那一声吼,那个运气法和吼法,就是他教我的。他还跟我说,像他这样的情况虽然不常有,但也不很少见,遇到了不必太害怕,当做不知道就行,要不也可以想办法拿到承诺。他们要借着活人的气息走道回家,只要承诺了活人能够平安,这一路上就必定不会有事,哪怕有别的东西要害人,他们也必定会想方设法地给拦下保人平安。只是不要强求,有些性子不好的,反而可能恼怒,弄出不好的事情。”

说到这,老汉不由又抬头看了漓池一眼。他这故事之前给两个孩子讲过,大锣跟他一起想差了,那时候又被左右两旁的动静给吓到了,才开口问了漓池那么一句。

漓池只笑一笑,并不当什么事,老汉又继续说道:“他还跟我说,他只想回乡,不想害人,所以主动给了我承诺,让我不必害怕。但他烧了我的灯笼,又带偏了我的路,所以送我门手艺作为补偿。”

老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刻刀,神色复杂道:“他教我刻一种人偶,我学了一整宿……”

这种木偶,似乎是鬼类极好的寄宿体,那一盏木质的灯火,可以带给他们真实的温暖感受,驱逐死亡的寒冷与黑暗,令他们更快地平息执怨,重新进入轮回当中。

“其实那天晚上,我不全是不怕,我是一半儿醉着,一半儿没信。我从那人手里接过新灯笼,碰到了他的手,他手是暖的,那灯笼的亮儿是暖的,鬼哪有暖的?”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他不能再留在外面了,身形一晃就不见了。我原本直犯困呢,结果一下被他吓清醒了。再转头看昨晚的灯笼,那哪是灯笼?分明是个骨灰坛子!等我走出这庙更是傻住了,我根本不认识周围,找人问了路,才知道昨晚那一会儿,我跑到四十里地外的地方去了!”

“我这才信了他的话,回想着把他教我的东西好好学了起来。因为这一门手艺,我渐渐就做起了死人的生意……”老汉苦笑着摇摇头,“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是多了一个赚钱的路子。我自己手艺一般,靠着做木匠能赚的不多,寻思着有这么个路子也挺好的。会有些有应公托梦给我,告诉我哪里有无主的财物,又或是谁在背后算计我、我该怎么躲避之类的,然后以此为报酬,请我为他们雕刻一座雕像,木像上刻着他们的名字,这样就是归属于他们自己的住所。”

“我有时候也不收报酬,每次路过这样的庙宇,就刻上一座不写名字的雕像放上,算作积点福德。”

漓池的目光移到台子上,那些雕像,的确有大半都是手捧灯火的模样,最早的已经很老旧,上面的灯火也快熄了,只能勉强给一个有应公寄身。而这座庙里的有应公们,无论有没有寄身的雕像,看向老汉的目光都是和缓的,只是那几个没挤进去的家伙,目光里很有几分眼巴巴地馋意。

“但是现在这年景越来越乱了,这反倒成了我保命的手艺。”老汉这样说着,眉头却慢慢结了起来,“别的事儿我不知道,但起码在我这里,死人比活人讲信誉,他们没有骗我的,也都是先付了报酬再请我刻雕像,因为这个,我才能到现在都带着我的一双儿女吃饱穿暖,可是……”

随着老汉的讲述,这几个有应公又聚了过来听故事,只是很小心地维持着距离,没在让自己的鬼气扰到活人。

漓池也就不管他们,继续听着老汉讲述。

“可是做这种死人生意,多多少少对自己和家里人会有影响的吧……”老汉说得迟疑,却带着确信的意思,目光移到正睡着的两个孩子身上,“我跟媳妇在一起都二十多年了,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怎么拍都没用,小脸憋得发青,都以为要活不下来了。”

“结果外面突然有人敲锣,那一声震出来,把这小子给惊哭了,一口气吸进去喘出来,才算是活了。所以我们给起了个名儿,叫大锣。”

老汉的目光又移到小姑娘身上:“两年后又有了小鼓,小鼓生出来倒没什么问题,可是我媳妇没了,我给她刻了一座像,可也不知道她进没进里边儿,她也没给我托过梦……”

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小木人儿,那是个健壮含笑的妇人,手里捧着灯,连指甲都刻了出来,很是精细用心,木像被天长日久地摩挲,已经有了厚厚一层光润的包浆,但上面没有附着任何魂魄,老汉的媳妇应该是没过多久就投胎转世了的。

他捧着木像发了会儿呆,又看向小鼓:“小鼓也命苦,她刚生下来时看着没什么事,可是后来才发现,她身上阳气太弱了。她对那些存在太敏锐了,一不小心就冲着了,然后就是生病,折腾我倒是其次,但是孩子遭罪啊!”

“我不想再干这活儿了,小鼓是我媳妇挣命给我留下的孩子,她现在这样儿,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我怎么受得了?可是这种事……这种事……哪里由得了我啊?!”老汉忽然悲声道,“每次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我想不干的!可他们会折腾孩子!我哪里拒绝得了?!”

在老汉说不想干的时候,周围那些有应公已经变了颜色,一个个目光幽幽地聚过来,泛青的脸色晦暗不定,还有些个目光已经落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漓池手上不紧不慢地拨了两下火堆,溅出几颗火星来,可这火星在这几个凑得太近的有应公眼里,就变成了滔天的火海泼了过来,一个个惊叫着躲远了。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件事不是我在做生意,这个事的主动权从来就不在我这里!可我认了!我能认了,我记得他们带给我的好处,可小鼓怎么办?大锣怎么办?这会要了小鼓的命,我不能让大锣也跟我一样!”

“所以我想把他们送进敦西城去,在敦西城里,他们离了我也能活下去,可在外边儿,他们只能靠着我,我只能靠着这个。”老汉手上紧紧握着刻刀,“到了敦西城里,还可以去求求吴侯,兴丰观治不好小鼓,但也许吴侯就能呢?”

“可这都第四次了,我还是没能把他们俩送进去。”

满脸希冀地看向漓池:“李先生,您是有大本事的人,能不能帮帮他们?我不求别的,只求您救救小鼓,把她和大锣都带进敦西城里,不要让他们再学这个了。我这什么东西您都可以拿走,我这点把式如果您看得上,也都可以全告诉您。我这柄刻刀,用了将近四十年,不知刻了多少雕像,已经生出些神异来,可以辟邪的,您也可以拿去,只要您让我看着他们平安进到敦西城里。”

一旁睡着的大锣却突然蹦起来,惊慌失措道:“爹!爹!我们要一起的!你不能跟我们分开!”

小鼓也睁开了眼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双乌黑地大眼睛看着老汉,看得他心里发酸。

老汉没想到都被两个孩子听了去。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只送大锣和小鼓进城的,不过是骗这两个孩子,好让他们安心。

他这辈子既然雕出了那样的雕像,就再别想放下刻刀了,哪怕进了敦西城,估计仍旧会被找上来。可跟他在一起,小鼓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两个孩子在一起,才能互相依靠着。

老汉一咬牙,根本不管他俩,看向漓池:“您……”

“别急。”漓池摇头打断他,目光环视了一圈庙内,眼睛里映出冷色,“这人呐,受了恩就要知恩,做了鬼也一样。”

他这话说得有一股子寒意,老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对劲儿来,一把拉过两个孩子。

这原本平静的万应公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点儿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

老汉身上发毛,又有些茫然,他这么些年一直给这些孤魂野鬼的阴庙里刻像,这些阴庙从来都是护着他们的,怎么突然……

他看向漓池,只见这位一直平和有礼的客人勾起嘴角,暗青色的衣袍衬得他冷硬狂肆:“那些找你做了一笔买卖的,做完了自己的生意也就不管别的了。可这些个庙里的,却是希望你的手艺能够世世代代地传下去,好能够一直给他们刻像呢!”

老汉霎时想明白了这一切,来找他的客人所需要的像是有尽的,但这些无人祭祀的有应公们却是无尽的,他们不止要他这一辈子的手艺,还要大锣也传承着他的手艺下去,最好让小鼓也能传承,让他们的孩子也继续传承,子子孙孙无数辈,一直为他们刻着永远也刻不完的像!

他们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他的孩子!不会允许他的两个孩子离开!老汉浑身发起冷来。

这庙里所有的有应公们都已经从木像中出来了,他们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的温度也陡然下降,围着老汉和两个孩子逐渐逼近,目光幽冷阴森。

但一声更冷的笑突然在庙中响起:

“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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