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教?”丁芹问道。
透过她的双眸,神明的目光已经投注于此。
这是一间很古怪的“暗室”,房间内点着九盏灯烛,把房间内照得亮如白昼,但几人所坐的地方,却围着满满的屏风,屏风上面还搭着幔帐,将这一小处空间几乎完全与外面隔开,而这里面却一盏灯都没有点起,显得十分昏暗。
在这样的昏暗中,对于丁芹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对于她身旁幻化出人身的白鸿也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坐在她们对面的房间主人来说,在这种昏暗中分辨事物却很有几分吃力。
这是个穿着粗衣做脚夫打扮的人,身材掩盖在宽大的袍子里,只能看出来偏于瘦小,眉毛寡淡脸色姜黄发暗,脸上好像没有什么表情,但每一处细微的肌肉走向都在诉说着疲惫。
这是个看起来是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的普通人,但哪怕是坐在这样昏暗的小隔间里,两只眼睛不得不睁得很大,这个人也极力在把自己缩到阴影浓重的地方,生怕挨着一点从缝隙里透过来的亮。
“我偷听到的,应该是这个名字……你们、你们知道这个教派是干什么的吗?”这是个低哑的女声,像从耳边滑过的蛇,微凉、柔滑、鳞片鲜明,有种让人想打个激灵的惊悚,同时又饱含一种妖异的魅力。这个做脚夫打扮的人,竟是个做了伪装的姑娘。
“您听说过这个教派的名字吗?”丁芹看向白鸿。
白鸿摇头,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听过后又忘记了。”
她虽然四处游历过许久,但那都是千余年之前的事情了。
丁芹叹道:“我也没有听说过。”
对面的姑娘失望地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移回地面上,她像在重新组织语言一样,暂时陷入了沉默。
丁芹静静地等着她重新整理思绪。对面的姑娘名叫柳叶桃,是她们在下山游历后无意间认识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还要从昨天傍晚说起。
昨天傍晚,柳叶桃找到她们期期艾艾地询问,她们是不是懂一点超凡的东西?能不能陪她一起住几天?
丁芹看出她有心事,便随着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是座地处略偏,但还算宽敞的宅院,大部分房间都锁着,只留有几处常用。宅院的主人并非柳叶桃,原本的主人家已经在大劫中尽数离世了。这实在是一桩惨事,但大劫之中,这却也实在是一桩常见的事。
哪怕是平时,也罕有人乐意住进这样一座前主人全都枉死了的宅院,更何况是在此因果混乱妖鬼横行之时。可对于有一种人来说,这宅院是否不吉利,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因为他们已经是实在无处可去、无地栖身了。
柳叶桃就是这样一种人。
丁芹开始是以为这间宅院有什么问题,但她随柳叶桃来看过之后,却发现这座宅院其实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干净过了头。
人世红尘滚滚,亦多有妖魔鬼怪,许多人自以为一辈子没有与超凡灵异之事接触过,但其实常常与妖鬼同行共住,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白鸿便曾给丁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狂生同其他人吃酒,醉后发狂,吹嘘自己从未见过妖鬼,怕不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妖鬼的存在。
旁人反驳他,他反倒愈加发起狂来,只道如果真的有,为何他从未见过?莫不是怕了他,只敢吓唬那些胆小之人。
席间其他人这下全被他骂了进去,正愤愤欲反驳时,却有另一个书生问道:“只要是你没有亲眼见过的,你就不相信吗?”
狂生言是。
书生忽而靠近他,问道:“那你看看我是谁?”
其他人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之处,却见那狂生突然双目圆瞪汗出如浆,大叫一声翻眼厥了过去。
书生大笑离席而去,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掐着人中去把那狂生救醒。
等狂生醒后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说在那书生靠近他之时,忽然变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可怖恶鬼。腥苦之气扑面而来,张开大口如欲噬人。但旁人看到的却一直是那个书生,并不见什么可怖恶鬼。
狂生回去后发了一日的烧,后来再也没敢那般狂言。
白鸿讲这故事时,丁芹尚还年幼,跟着从大人们那里得来的见闻,有模有样地猜道:“他一定是被鬼气冲到了,所以才会发烧。”
白鸿大笑:“吓唬他的那个书生是个妖怪,哪来的鬼气?”
那闲来无事调戏凡人的妖怪是白鸿的朋友,所谓的恶鬼也只是术法变出来的幻象而已。若是那狂生胆子再大些,也不会被吓得发烧一日。认真算来,他被掐人中的伤害还比较重,下手的人力气足得很,据说足足疼了他四日。
这些都是白鸿的朋友事后变化身形去瞧完热闹后回来跟白鸿当笑话讲的,十分的闲极无聊。
话转回头,人世红尘滚滚,诸多繁杂之气,就算没有精魅寄居,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杂气,怨气、煞气、秽气……这些并不少见,人本身便是会生出这些杂气的源头,杂气一多,房子里又难免有些平时不会接触到的阴暗角落,这些角落里,便多多少少会积聚出些阴晦来。
但柳叶桃所寄居的这一间宅院里,却并没有什么阴晦的东西存在。
若要为此找理由,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是在宅院前主人家出事之后,此地官府为防止意外请人来处理过,而柳叶桃住进来的时间还短,来不及滋生新的阴晦。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据柳叶桃所说,她并非孤身住在这里,还有她的姐姐陪着她,只是这两天有别的事,暂时不回来此处。
在请求丁芹和白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隐瞒这座宅院的来历,而且在天刚黑的时候,就点上了灯,并一直没有熄灭。
在发现宅院没问题后,丁芹以为柳叶桃只是因为这两天姐姐不在,自己住在这里害怕而已,所以才想请自己和白鸿来陪陪她。可是在邻近天明的时候,她们突然听见柳叶桃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极压抑、极恐惧的悲泣。
然后,她们就来敲了柳叶桃的房门。
柳叶桃是自己打开房门的,她虽然对灯光极为恐惧,但看起来还能克制自己——这些灯之前就是她自己点亮的。可是除非必要,她就会缩回那个由屏风和幔帐搭成的暗室里,连一点灯光都不想沾上。
柳叶桃垂着眼睛,像是已经完全出了神,只有又短又急促的呼吸,才能看出她究竟有多紧张。
九盏灯的火焰在屏风外轻轻摇曳着,灯芯偶尔爆出一声裂响。
这一声再常见不过的声响,却吓得柳叶桃一抖。丁芹悄悄捏了个法决,神力化作安神宁心的力量悄然没入柳叶桃的体内,她的呼吸平复了许多,这才开始讲述:
“我、我好想还没有跟你们讲过我的过去。”
“
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姓氏,被师父捡到之后,就跟着师父的姓。我还有个姐姐,叫柳穿鱼,是师父的侄女,也是父母都不在了。”她在讲到孤儿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哀伤,似乎也并不太渴望父母。可是在提到师父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如此哀茫,以至于连那音色中的奇异魅力都被压了下去。
“师父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和姐姐就该给他养老送终,可是后来……在下了那场苦雨后……”柳叶桃闭了闭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
丁芹没有催促,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悯来。在下山之后,她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柳叶桃的师父死在了这场大劫之中,她和姐姐埋葬了师父,从此以后相依为命。她们并没有什么财物,两人都是孤儿,而收养了他们的师父,靠耍蛇卖艺为生。
这不是一个能赚钱的行当,更何况在大劫之中,多少人还会有心思在大街上打赏卖艺人呢?
两个人想要活下来,就需要找到一处落脚地,她们帮忙收敛埋葬了宅院主人的尸骸,在官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暂时寄身于此。
“师父不在了,我和姐姐俩相依为命。虽然很艰难,却也熬了过来。现在,原本一切都该越来越好的,可是……可是……”
在提到柳穿鱼时,柳叶桃的神情原本是带着些许依赖的,可是此时,这依赖已经变成了不安与畏怯。
“她突然就变了,先是开始冷待我、躲着我,看我眼神让我心里又慌又怕。我那个时候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她嫌我累赘想要抛下我。但很快,她又突然看我看得很紧,我做什么她都要问一问。这个时候,她的眼神又变了,可还是让我很怕。”柳叶桃咬住了嘴唇,整个人缩得更紧了,眼睛里似乎含着泪。
虽然做了伪装,但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彻底掩饰住的。柳叶桃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她的黑眼仁比普通人要大上一圈,虹膜颜色又比常人要浅上许多,在光下会呈现出茶色,这双眼在看着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冷感,可又惑得人想要再靠近些、再看清些,就像她的声音一样。
如果去掉脸上涂抹的姜黄、让刻意刮过的眉毛重新长出来,就能看出来,她实在是个极漂亮、极有魅力的姑娘。
她不得不假扮成男人,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姑娘,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让自己更安全些。
“再后来,她就要求我一定要点灯,只要没有太阳光,就必须要点着九盏灯。那些灯光……那些灯光……”柳叶桃把自己紧紧蜷缩在阴影里,眼睛紧紧盯着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一线烛光,就像看见一条狰狞多脚的蜒蚰那般恐惧,“我是不怕油灯的,也不怕蜡烛的。可是只要是按照她要求点的这九盏灯,我就会很怕,控制不住的那种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现在又不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听她的话?”白鸿突然问道。
“她会很生气。”柳叶桃瑟缩了一下,“她会知道的。不管她在哪里,哪怕我少点一盏,她都知道,然后就会很生气。”
“好像只要是这些灯光照到的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能知道。”
白鸿扬了扬眉。
若真如柳叶桃所说,那她的姐姐恐怕已经并非普通人了。
白鸿正要再细问,柳叶桃却突然冒出一句:“天是不是快亮了?”
丁芹一怔,天地间阴气衰落,将至阳气生发的节点,的确是天将明的征兆,修行者并不难以此判断。窗外启明星高悬,这是凡人可以看见的征兆,再过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东方第一抹日光就将撒下。
可柳叶桃是怎么知道的?她只是个普通人,在围得这样严实的环境里,也是看不见天空中的启明星的。
丁芹点了点头:“是快亮了。”
柳叶桃脸上露出欢欣与轻松的神情来。
世人大多会为天亮而喜悦,这是因为人的身躯喜欢白日的温暖与光亮,夜晚的寒冷会消耗体力,夜晚的黑暗会蒙蔽视觉,这会带来危险。但柳叶桃的欢喜却并不是因为天亮,而是因为天亮之后,就可以熄灭那些灯烛了。
她不畏惧白日,也不畏惧夜晚,但却畏惧那些灯烛,如同畏惧毒虫。
一缕阳和之气孕育而生,东方天际照出第一抹日光。
柳叶桃小小吸了一口气:“可以熄灯了吗?”
丁芹道:“我们来吧,你睡一会儿。”
看柳叶桃的这个精神状态,恐怕她这一宿都没有睡,纵使她能够自己点灯熄灯,但每一次的动作只怕都会令她非常煎熬。
丁芹将屏风打开一扇,霎时漏进来大片灯光。这些温暖的光亮并没有落在柳叶桃身上,但她还是骤然绷得更紧了。
在屏风外,一共点着九盏灯,蜡烛和油灯都有。那油就是最普通粗劣的菜籽油,很是浑浊,蜡烛也是最普通的虫蜡,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材料。这九盏灯的排列的也并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围了一圈,正好将中间柳叶桃自己围出来的那个小暗室笼住。
丁芹一一熄灭了这些灯烛,柳叶桃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她对丁芹笑了笑,紧绷的精气神一泄,就撑不住困倦与疲乏了。
“你是怎么知道天快亮了的?”丁芹忽然问道。
柳叶桃愣了一下,她好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答道:“可能……是感觉夜里没那么冷了?”
这是不对的。日出之前的温度只会不停的下降。
但丁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而是说道:“好好睡一觉吧,我们就在隔壁。”
柳叶桃已经是再也撑不住,胡乱应了后就歪斜在榻上,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清浅悠长。
她并不是只有这一夜没睡,点九盏灯这件事,已经持续许久了。她已经有好多个夜晚没能合眼,但白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也不能整日睡觉。
丁芹和白鸿悄悄走出房间。
太阳还未露出地平线,只在东方先透出一线白光,虽然还并不强烈,但只此一线就将整个暗沉的夜空渲染成了迷蒙的灰蓝。
丁芹面向东方,吸气沉缓悠长,将一缕阳和之气吞入腹中。她并没有沉在修行当中,等这最初的阳和之气散去之后,就停了下来。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就闭目祈祷起来,额上神印隐匿不显,却有清冽温和的力量在轻柔波动。在每日日出之时与日落之时向她所侍奉的神明祈祷,这是丁芹长久以来所养成的习惯,在下山之后也从未停歇过。她在祈祷中向神明诉说她每一日的见闻,将所历所感的一切喜乐美好的心念作为供养,并也通过神印,将下山后这一路上偶尔会收集到的七情送给神明。
白鸿并不打扰她,等丁芹重新睁开眼睛后,才问道:“你从那些灯中看出什么了吗?”
丁芹摇了摇头。
“我也没看出问题。”白鸿坐在小几前,
一手撑住下巴,柔软洁白的手指轮流敲打着腮帮,修长上挑的眼懒懒半闭,很有些无聊懒散的模样。
她与丁芹一起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虽然解决了九曲河沿岸那几个村落的问题,得以重获自由,但出来后的日子,却也并不那么轻松。大劫之中,一切都与千余年前不一样了。灵机混乱,她被压制得厉害,好在她是走古道妖修的,并不太依赖术法,不然可太让人暴躁了。
那九盏灯烛她们都看过了,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就连油灯和烛台的形制都不是统一的,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就是在木板上钉了个钉子,用来固定住蜡烛充当烛台。
“可这小姑娘瞧着也不像在撒谎,我看她是真的吓得厉害。”白鸿喃喃道,一双修长的凤眼眯得狭长。
丁芹同样这么认为,柳叶桃并没有说谎。可一个正常人,是不会突然被几盏普通的灯火吓成这个样子的。她和白鸿都看过了,柳叶桃只是个普通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至于她能觉察的日夜交替这一点,或许只是神识比较敏锐。
凡人不修神识,但不代表没有神识。有的人天生敏锐,在自身尚未能意识到的时候,深层的神识便已经觉察到一些常人难以注意的细微之处了。空气的变化、色彩的过渡、音乐的差别……这些最细微的的变化,在人愚钝粗疏的表层意识还没有认知到的时候,他们深层的神识就已经捕捉到了这些信息,并将之与过往的经验整合成了一种朦胧的感觉,反馈给表层的意识,让他们感觉到某种结果。
而这种基于五感的捕捉也只是神识认知当中最基础的部分,这已经足以让柳叶桃感觉到日夜的交替了。在此之上更纯澈细微的感知,则是对灵气变化的感知。
便如同对天地间阴阳之气变化的感知,有修行的人哪怕待在暗无天日的石窟中,也可以通过天地间的阴阳之气变化从而分辨出四时八节。这种感知若是寻到粗疏层次,便可以凡人偶尔会遇到的凶煞之气来举例。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的士兵,又或是狩猎血食的虎豹狼狮,普通人在面对这些身上沾染了许多凶煞血气的存在时,往往便会感受到畏惧。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入一层的感知——因果命理。有关系极为亲密的两人,其中一人出事,另一人便会心慌意乱,这便是相应之例。因果命理纵使修行人也少有能看得通透的,普通人哪怕只能感觉到一点粗疏的因果,也是很好的了。
事实上,个人因果命理与自己牵绊最深,也是自己最有感应。就像系在手腕上的细丝,别人去找还费眼力,而自己只要感觉哪里被牵扯到了,自然也就知道细丝牵在哪里、引向何方了。
然而,世人多愚妄,常被贪嗔蒙眼,□□炽盛之时,纵使神识灵性警告不休,也往往会将之忽视,坚持自身所行,等到恶果现前的时候再去后悔,已经晚矣。
柳叶桃本身就是个极为敏锐的姑娘,她会如此害怕那九盏灯,是不是因为感知到了什么?
而要求她一定要点起这九盏灯的柳穿鱼,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那个明灯教……丁芹仔细思索着,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这样一个名字。可凭借着九盏再普通不过的灯火,就能够让一个普通人知晓灯光照耀之处发生了什么,这种手段实在是奇诡非凡。
从昨天来到这座宅院之后,一直到现在,除了柳叶桃自己的莫名恐惧,她和白鸿都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如果柳叶桃能够鼓起勇气再拒绝她姐姐一次,或者同意在夜间熄灭灯盏看一看的话,或许能够从变化中找出些线索来。只是,柳叶桃虽然生着那样一张极有独到气势的脸,她的性格却似乎太过畏怯绵软了一些。
丁芹想得入神,不觉额上神印突然波动起来,眼前似乎突然升起了缥缈薄淡的白雾,像林间日出之时,将散未散、清凉柔软的山岚,她从其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清冽纯澈,像回到了那个似乎永远安宁清净的山中老宅里。
“上神?”
她并没有见到漓池,但已经感觉有一道熟悉如日光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白雾轻柔地波动了一下,她忽然看见了柳叶桃。她正疲倦地歪在床榻上,哪怕已经陷入了睡梦,但眉头还是结起的。
“世间因果,皆因七情妄动而生。”神明的意志在雾中出现,“你如今已经看过了许多七情,便也可以尝试看一看因果了。”
丁芹目中封印忽然一动,那是世间最厉害的工匠也设计不出的巧妙结构,旧的结构在几乎不可达成的角度旋转交错,线条转变成了新的符文。自内向外,封印层层变换、层层解开却又重新闭锁,直到最外一层转动变换之后,却没有闭合。
丁芹再看向柳叶桃,她所见的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她看到了太过浓稠的雾,像一场太过厚重的雪,将一切都盖成茫茫大白。
有什么在轻柔地牵引着她的目光,像先生握着孩童的手引她写字,于是她的目光穿过了那过于厚重的浓雾,她终于分辨出来,那并不是浓稠的雾气,也不是厚重的大雪,而是一根根细密的丝线,从有始以来,诞生、积累、牵扯,终于在这世间,形成了这一片浓厚的白。
“因果……”她喃喃道。
她的目光追逐着柳叶桃身上的因果线看去,不由落到了其中一根丝弦之上,捕捉到一个旧日的画面。
吵闹、繁华的街道,游人如织灯如昼,缠着头巾的男人在吹笛,笛声风情奇异古怪,却并不难听,而是别有一番味道。男人面前摆放着一个打开盖子的圆竹筐,筐中探出蛇的头颅与上半身,摇晃着身体追逐着笛音。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蛇,头颅长而圆,看起来并不凶,眼睛也不是蛇类常见的那种狡诈阴冷的明黄色,它的眼睛的颜色要更暗一些,在光线不明显的时候已经几近于黑色了。而它的身体,则是纯粹的黑色,每一片鳞片都干净整齐,在阳光下反射出些许蓝紫色的光。
而当它随着笛音舞动的时候,这光彩就更加绚丽地流动起来。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在每一次蛇身随着笛音剧烈扭动的时候叫好。在笛音滑过一个悠长的转调之后,蛇突然伏低了身体,它从竹筐中爬出来,鳞片反射出艳丽的冷光,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条流动曲折的黑色的河。
吹笛人仍然自顾自地吹着笛,甚至连眼睛也自在地闭了起来,笛声舒缓,蛇也在地面上悠悠然地爬行了一圈。围观的人都被惊得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但那蛇并不靠近人群,对人们一副全然不感兴趣的模样。蛇就这样转了一圈,重新爬到了场地后方,那里有一处被幔帐围起来的小隔间。
在蛇爬到隔间前的时候,一只纤白柔软的手忽然从缝隙中伸出,向下探到地面上。蛇吐了吐芯子,顺着这只手掌爬了上去。但无论它怎样向上爬,却总是露在幔帐外面的。
它向上爬得越多,那只手臂从幔帐中伸出的就越多,最后露出整只洁白柔软的手臂,和披着艳红纱衣的肩头。
所有人都被这一只美丽的手臂、与攀在上面的蛇所吸引住了。
蛇又攀上这只纤弱的肩膀,幔帐
中就走出一个少女,她□□的足踏着鼓点走出来,脚底与手心涂成红色,脚腕与手腕上戴着铃铛,她的身体随着笛音舞动,铃铛也就随着笛音响动。
这实在是个漂亮极了的姑娘,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颜色要比常人更浅一些,像琥珀色的醇酒;她的头发乌黑柔软,闪烁的光彩并不比蛇鳞上的光彩要黯淡;她的皮肤光洁白皙,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出像上好的绸缎那样的柔光;她的嘴唇是鲜红的,比她身上的纱衣还要鲜艳,嘴角勾着一个柔软的笑,可那笑又像攀在她身上的蛇一样让人觉得既美又冷。
艳红的纱衣、洁白的皮肤、黑色的蛇,同样的柔软,同样的舞动着,这艳丽柔软的色彩就这样装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没有人能不被这场景吸引。
于是等到笛声落下,少女踏住最后一个舞步,让闪着光彩的蛇攀在她洁白柔软的手臂上停驻时,鼓掌叫好的声音响成一片。
柳叶桃,她那张有着奇异魅力的脸,最适合不过的,正是现在这样的神情与姿态。
在人们叫好的时候,有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的鼓,拿着一个盆子,围着场边向人们收取赏钱。
这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但她长得并不漂亮,在柳叶桃的映衬下,甚至显得十分普通,以至于竟一直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场表演中,除了吹笛的耍蛇人和与蛇共舞的少女外,还有着另一个敲鼓的姑娘。
而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敲鼓姑娘的相貌与吹笛人有着三分相似,这便足以让人猜出她的身份了——柳穿鱼,吹笛人的侄女,也是与柳叶桃没有血缘的姐姐。
丁芹正看得入神,这画面却突然像褪了色一样散去了,人们的声音也远去了,最后伴着这褪色的画面,一同又融回了浓重的因果中,而后这浓重的因果,也在她目中散去了,令她的视野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只剩下最初,因神印而升起的、清凉柔软的山岚。
再后来,连这山岚也散去了。
丁芹眨了眨眼睛,她仍然待在房间里,白鸿也仍在敲打着腮帮,一副郁郁的模样。
巨大的丹顶鹤长腿修颈,羽翼黑白分明如同水墨,唯有头顶一抹嫣红。幻化做人身,也是冰肌玉骨仙气飘然,一身羽衣清雅淡逸,衬着肌肤如雪,唯有额间一抹红痕,鲜艳夺目。
可惜,这瞧上去清冷淡漠如九天仙人般的鹤神,此时的内心活动却躁郁得很。
人的胳膊真不好使啊,想用大翅膀。
那个明灯教是怎么回事啊,可不可以直接打一架?
风不动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啊……
丁芹眨了眨眼睛,鹤神似乎一点都没觉察刚刚的事情。她凝神看去,目中又浮现起了层层厚重复杂的因果。
但丁芹并没有细看,很快就散了目力。没有神明的指引,她才发现,这实在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因果繁杂厚密,想要从中寻找到某一根特定的因果已经是一件几如大海捞针般艰难的事情了。虽然因果细如游丝,但每一根因果上都承载着厚重丰富的信息,就算寻到了自己想看的那根因果,也未必能一下就从中寻到自己想要得知的东西。
“怎么了?”白鸿敏锐地转头看过来,刚刚丁芹的目光让她隐有所感。
“上神刚刚将我目中的封印又解开了一部分。”丁芹道。
“你看到了什么?”白鸿大感兴趣道。
“刚刚上神指引我的时候,我看到了柳穿鱼,还有她们的师父。”丁芹似有些迟疑,斟酌了一下词语,才将自己所看到的一一讲述。
言毕,她又道:“我不想有偏颇,我……”
“但你的感受未必就是错的。”白鸿接口道,她撑着下巴看着丁芹,“你天生这样一双灵目,神识远比许多修行者都要敏锐,你的感受未必就是疑邻盗斧。”
丁芹抿了抿嘴唇,道:“我感觉,柳叶桃远比她姐姐柳穿鱼要更擅长与蛇相处。她与那条黑蛇,是很熟悉的。”
白鸿若有所思:“所以她耍蛇的手艺学得比柳穿鱼要更好?”
会出现这种情形,要么是她们的师父在教导柳穿鱼时藏了私,反而把更多的心血花在了柳叶桃身上,要么是柳叶桃在此道上的天赋,就是要比柳穿鱼好上许多。
但前者的可能性不大,柳叶桃只是被收养的,与师父并无血缘关系,柳穿鱼却是他的血亲。哪怕假使他更喜欢柳叶桃,对她有所偏心,也不至于偏心到这种地步才对。更何况,假如他真的如此偏向于柳叶桃,那柳叶桃也不该如此畏惧柳穿鱼生气。
所以,柳叶桃在耍蛇这门手艺上,就是天赋要比柳穿鱼更出众些才对。她长得漂亮,天赋又好,受人欢迎,最后能够得到的那许多赏钱,其中大半都是她的功劳,这一场演出中,她们的师父吹笛引蛇,柳叶桃一舞让人挪不开眼睛,而柳穿鱼呢?她在敲鼓,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那鼓声,也没有多少人在往盆子里扔赏钱时注意到她。她会在意这些吗?
白鸿想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头疼,于是果断放弃,继续问道:“你刚刚还有看到什么吗?”
丁芹摇了摇头:“我自己能看到的还很有限,打算把力量留到柳叶桃身上,刚刚就没有细看。”
“这样也好。”白鸿点头道。她自己不擅长也懒得去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绕来绕去的手段或计谋,丁芹如果能够看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不过了。
之前柳叶桃有许多事情都没说清楚,还需要再问一问,但她看起来实在太累,还是等她醒过来再说吧。
……
等到太阳即将行到天顶之时,隔壁传来些许动静,柳叶桃终于醒了。她还是很疲倦,这几个时辰的睡梦也并不安稳,但她不能再歇下去了,她不是衣食无忧的闺中小姐,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
她勉强撑起精神,把自己简单打理了一番。但才刚一出门,柳叶桃就看见丁芹和白鸿,她们正站在院子里,看起来像是正在等她。
柳叶桃怔了一下,因为睡眠而迟缓的记忆才刚刚浮现出来,让她想起昨天和晚上的事情。她跟跟两人打了个招呼。
“我们还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丁芹道。
“好。”柳叶桃道,“现在在这里?”
丁芹摇头,指了指石桌上还温着的粥和小菜:“你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吧。”
眼下都快近日中了,从昨晚到现在,柳叶桃还一直都没有吃过东西呢。
柳叶桃犹豫了一下,坐下后,只盛了两勺粥里的汤水,几乎没舀几颗米粒,道:“我并不饿。”
她并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饿,只是似乎有些渴了,在喝过两勺粥汤后,就恢复了些许精神。但这不应该是一个年轻姑娘的饭量,两勺稀粥,就连没断奶的孩子饭量都比她还大些。
丁芹看出来她是真的吃饱了,不由问道:“你的饭量一直都是这样小的吗?”
柳叶桃沉默了片刻,轻摇了一下头道:“也不是。我以前还
是正常的饭量,只是最近越来越没胃口了,哪怕吃得很少,也并不会觉得饿。”
“你的姐姐也是这样吗?”丁芹又问。
“我不知道。”柳叶桃低落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她最近一直很忙,可能忙的就是跟那个明灯教有关的事情。”
“所以……她也不知道你吃得这样少吗?”丁芹问道。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她没有问过。”柳叶桃答道。
“你的这些变化,还有你感觉她的那些变化,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丁芹问道。
“我记不清了。”柳叶桃努力地想了许久,羞愧地含混小声道,“我、我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太觉得饿了。应该没有几个月吧,我记得在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挨过饿的。”
“姐姐她……她态度突然变了的那段时间是夏末,那个时候师父刚离开不久,我以为她只是太难过了。后来我再回想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间了。点灯这件事,我记得应该是半个月前吧……她第一次在晚上坚持要一直点着灯,灯点起来后,我心里突然好慌,就想给灭了,她却怎么都不肯,我们俩就争执了几句。”
“但她那个时候已经变得好凶,我就、我就没坚持。我后来跟她说我很害怕,她也不肯让步,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点灯,她也不肯告诉我。”柳叶桃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要发起抖来,她又是恐惧不安,又是疲倦焦躁,叙述渐渐已经开始混乱,“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是很好的。可是、可是……”
“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不管我怎么问。后来有一次,我就偷偷跟着她,可是刚跟到地方,只偷听到‘明灯教’这个名字,我就被她发现了。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一定是被那个什么明灯教骗了才变成这样的!她会有危险的,可不管我怎么跟她说,她都听不进去。这些灯一定不正常,那个明灯教一定有问题……”
“既然这样,你更应该拒绝她的安排才对。”白鸿插言道。
柳叶桃又瑟缩了一下:“我不敢的。她、她,我从没见她那么生气过,从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你为什么这样怕她?”丁芹又问道,“你以前也这样怕她吗?”
柳叶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从小……也可以说是姐姐带大的。姐姐比我大八岁,师父收养我的时候,我还不记事,但后来长大一点了,很多事情师父不方便教我,都是姐姐照顾我的。她有时候生气了会骂我,但其实对我很好的。”
她说这话时,神情依恋又敬畏。丁芹见过许多这样的神情,以前在丁家村的时候,丁鱼梁就很喜欢到小河边、溪洞里捞鱼,但他妈妈并不许他胡乱玩闹,如果没被发现还好,被发现了的话一定少不了挨收拾,每次丁鱼梁回家前的时候,露出的就是这样又爱又畏的神情。
“但是她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我虽然也会怕的,但不像现在这样。”柳叶桃又不安起来,“她现在的样子……真的不正常。那些灯也是。”
“放宽心,你不会有事的。”白鸿双眼微眯,修长的凤眼霎时露出威煞。
大劫之中,不管是什么邪门左道都冒出来想要掺和一脚,管他什么诡异手段,打回去就好了!修行这么多年来,她还没遇到过打不服的邪修。这些家伙不管使什么手段,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利益。等打到他们觉得不值了,自然就放弃了嘛。
“不、不是的。”柳叶桃咬着嘴唇道,“我不是因为自己害怕所以来求你们,我是想求你们救救我的姐姐。”
白鸿眉毛挑起一点,略有意外。
“我其实还好,那些灯光并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只是会感到害怕而已。但是姐姐……她变化这么大,还出去的越来越频繁,回来的时间越来越短,还不许我跟着。我猜她一定是去找那些明灯教的人了,但我不知道、不知道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对她说了什么……”
柳叶桃说得断断续续,她很担忧,但也很畏怯。这畏怯令她在做任何事情时都缩手缩脚,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生出羞愧来。趁着柳穿鱼不在的时候,把丁芹和白鸿请来帮忙,恐怕已经是她努力做出的很出格的事情了。
“你之前说,有一次偷偷跟着她,然后听到了‘明灯教’这个名字。你那次跟着她走到的地方是哪里?”丁芹问道。
柳叶桃报了一个地址。丁芹转头,目光遥遥看去:“是不是对面门上挂着一束桃枝的那家?门前有两块青石板,堆成两块石阶。”
柳叶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你看到了?!是那处地方,但不是那家,是它西面的邻家。”
丁芹没有回答柳叶桃的疑问,她的目光落到了柳叶桃所说的那户屋舍之内。地面与家具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里面的人已经离开有几日了。
“里面的人已经离开了。”她说道。
“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之前跟过去被发现了。”柳叶桃低落道,越发焦灼不安起来。
白鸿瞧她这副样子,忽然问道:“你敢不敢在今天晚上,不点灯试一试?”
柳叶桃犹豫起来,不太拿得定主意。
“我们在这里和那九盏灯中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白鸿继续道,“你若是不想也可以。但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等到你姐姐回来,等她再一次准备去找明灯教的人时,跟过去看看了。”
柳叶桃又咬住了嘴唇。她是不希望姐姐再跟明灯教接触的,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
“那、那我今晚就不点灯了。等她回来,我就说、就说我是实在太害怕了。她生气、她生气……就让她生一次气好了!”
白鸿瞧着她这模样不由想笑,两指间夹着一枚鹤羽递给柳叶桃:“随身带着吧,等闲邪物伤不了你。”
不待她道谢,白鸿就一扬手,说道:“去忙你的吧。”
等柳叶桃离开后,就见丁芹按住额角,痛苦地皱起脸。白鸿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没看见太多,可能也没什么用处。”丁芹缓着气说道,她还在头疼。
刚刚她试着去看柳叶桃身上的因果,但想要从那般繁密的因果中寻找到她想要的,简直比从搅乱的丝线里拆出一根特定的还难。她第一次自己去看因果,不太熟练,神识消耗有点大。
“我看见一只青色的鸟,头是白色的,脚是黄色的,大概……”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这么大吧。体型跟乌鸦差不多。”
丁芹这么说着,只觉得这次看到的东西或许不会有什么用了,却听得白鸿喃喃道:“听着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白鸿想了半晌,没什么头绪,又问道:“你还看见什么了吗?”
“唔……我还听见了很特别的声音,也许是鸟叫。”丁芹模仿着学了两声,“‘屈居、屈居’,大概是这个声音。”
“屈居……是鶌鶋
啊!”白鸿道。
丁芹迷糊了一下:“啊,对,是屈居这么叫的。”
白鸿帮她揉着额角笑道:“这鸟儿的名字就叫鶌鶋,和叫声同音。”
丁芹眨了眨眼睛,很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写?”
白鸿知道丁芹一直在念书,但这两个字还是太生僻了。她伸出手在桌面上写出鶌鶋的名字,道:“鶌鶋也是一种比较少见的异兽,只是这鸟儿并没有什么很好的神通。”
白鸿略叹了一声:“鶌鶋的记性很好,从不忘记任何事情。他们……有鸟焉,其状如乌,首白而身青、足黄,是名曰鶌鶋。其名自詨,食之不饥。这说得就是鶌鶋了。”
丁芹不由惊得“啊”了一声,生出怜悯来:“那他们……岂不是很多人都会想要吃他们?”
白鸿点了点头:“有些邪修偏好走捷径,想要辟谷,却不好好修行,反而去捕捉鶌鶋来吃。”说到这里,她面上泛出些许冷意。
这世间生灵繁多,从不缺乏天生神通的异种,这本是天赐的神通,却因他人的贪欲而变成了催命的符咒。亦如青蚨虫、亦如食梦貘、亦如鶌鶋。
“修行之路没有捷径,这些好走旁门斜径之人,迟早会受到反噬。鶌鶋最擅记忆,哪怕死后,其魂魄也一定要跟着妄杀了自己的人,等待时机复仇。”白鸿淡淡道。
“柳叶桃并不感到饥饿,会不会就是因为吃了鶌鶋的缘故?”丁芹思索道。
“既然你都在她身上看到了鶌鶋,那想来就是这个原因了。”白鸿说道,可又生出疑惑来,“如果她吃了鶌鶋,那鶌鶋的魂魄在哪里?”
鶌鶋身为异兽,神通虽弱,各方面却也比普通的野兽要强上许多。纵使身死,鶌鶋的魂魄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掉的。他们也不会时时跟着仇人,而是隐藏自身,等待时机。
但白鸿已经是修行有成的妖神了,丁芹又生有一双灵目,这鶌鶋的魂魄得是什么来历,才能够瞒过她们的眼睛?如果真的是那般厉害的鶌鶋,又怎么会被一个普通人吃掉?
“会不会是,那只鶌鶋并不是柳叶桃杀的,她只是看到了,然后机缘巧合吃一点鶌鶋的肉?”丁芹猜测道。
她们都看过了柳叶桃,她就只是个普通姑娘,想要杀异兽也实在太难了点。相比之下,反而是到现在都没有见到的柳穿鱼更有可能一些。她是怎么知道柳叶桃究竟有没有点起那九盏灯的,丁芹现在都还没能想明白。
“也许吧。”白鸿道,“等柳穿鱼回来,看看她身边有没有跟着那只鶌鶋的魂魄就知道了。”
“食之不饥……”丁芹叹了一声,“如果说在大劫之前,这对人们来说还只是普通的异闻传说,但现在,这估计会让许多人为之疯狂。”
沙漠之中清水最难得,饥荒之时粮食最珍贵。屯粮、提价、疯抢,这些还只是不那么严重的行径,更严重的……更严重……在活命的需求下,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退让,所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做的事情了。
九盏灯火与柳穿鱼的变化,不知是否与鶌鶋之事有关。
剩下的事情,也只有等到夜晚,看看是否会生出什么变化来了。
……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秋天的夜已经十分寒凉,柳叶桃裹着被子坐在榻上,丁芹和白鸿陪在她的身边。九盏灯一盏都没有点燃,照明的是丁芹带来的一盏油灯。
也是奇怪得很,同样是这间屋子,同样是最普通的菜籽油,丁芹点燃这盏灯时,柳叶桃并没有感觉到一星半点的恐惧。那暖黄色的火光,甚至在寒冷的夜色里让她感觉到些许温暖。
柳叶桃虽然现在也有感觉到紧张,但那只是因为她没有听柳穿鱼的话,没有点燃那九盏灯,她的紧张是因为我畏惧的柳穿鱼知道后会发脾气。
不过,就算柳穿鱼真如她所说,现在已经知道她没有点灯了,如果想赶回来,也必须得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才行。大劫之中,卢国早已施行起了严苛的宵禁,这个时候若是偷偷出门,又没有本事避开巡逻队,如果一不小心被抓住了,那可就要被扔到牢里去了,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罪名,但若想要出来,可就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灯盏里的灯芯在慢慢变短,灯油也在缓慢地被消耗着,九盏灯一直没有点起,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多少人能够拒绝被子里的暖意,更何况柳叶桃已经很疲惫了。她终于忍不住困意,脑袋一点一点地向胸口垂去,眼看着就要栽倒。
丁芹扶住她,柳叶桃因为这一下触碰而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啊?怎么了?”
“你快睡着了。”丁芹说道。
“我快睡着了,快睡着了……对,我不能睡,我再熬一会儿、我……”柳叶桃含含糊糊地开始揉眼睛,撑得十分艰难。
丁芹看她这样子实在是困得厉害,说道:“你睡吧,没什么事,有事我们再叫你。别坐着睡,你躺下吧。”
柳叶桃被她扶着慢慢挪动着躺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我、我就睡一小会儿,你叫我……”
丁芹听得正想笑,却突然感觉到身旁的白鸿变了气势。
只见鹤神那双一直因为无聊而显得懒散眯着的眼睛已经全然睁开,黑如墨点的眼中神光崭然,遥遥盯着一个方向,一身气势已然绷起。
柳叶桃被这气势激得打了个激灵,连原本的困意都去了一半,紧张之下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丁芹一边询问,一边转头顺着白鸿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
“鶌鶋的魂魄?”
……
万里之遥,梁国境内,又一处孤魂野鬼庙内。
陈设已经被改变,门墙都有了旧痕,但凭借着周围的环境与建筑的结构,还是能够轻易看出来,这里就是老汉学了一宿的木雕的那座庙宇。
瓦间砖缝早已生出坚韧的野草,在夜色里被月光投落下道道荒凄的影。这座庙宇早已没有了人迹,但是此时,这座庙中却亮起了灯光。
七个时辰前,天光刚刚亮起的时候,一道清风吹过,造访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庙宇。
清风落地,就化作一个衣袍暗青背负琴囊的修士,他抬头看了看庙前的匾额,袖袍一卷,去了旧尘,抬步踏入庙内。
案桌旧漆剥落,窗洞窄小透不进多少光来,还有摆在角落里的无名骨灰坛。
这是个再森冷不过的地方,可那走进来的青袍修士,却似全然不觉,那些原本落着的厚厚一层灰尘,都被他之前一袖卷去了,此时自顾自地挑了个地方坐下,看起来自在得很。
之后,他把琴横在膝上,却并不打开琴囊,手指在空中虚虚按着,就像在拨弦一般。一双眼半睁半闭,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看往何方。
他就这样坐着
,从天色初明迷蒙不清的时候一直坐到夜色深重寒露凝结,除了偶尔手指拨按,和邻近夜晚时点起了一盏灯火外,几乎一直不动不语。
哪怕庙中冒出的小鬼故意在他面前做鬼脸,晃来晃去嬉戏打闹,也像全然不知道一般。到了后来,连这些心有好奇的小鬼们也失去了兴致,开始各自忙各自的了,只剩下两个小孩子模样的小鬼,仍然坚持着玩“吓人”游戏。
“嗳,你说,他究竟能不能看见我们啊?”
他们蹲在漓池面前,其中一个鬼脸做累了,伸出手指捅了捅旁边的另一个,声音细细问道。
“我哪知道?”另一个是被他强拉过来蹲着的,皱着一张十分不情愿的苦瓜脸,“你老研究他干嘛啊?他一动不动的,连句话也不说,有什么意思?”
“他厉害着呢!你没看见他进来的时候,袖子一卷就把这里都吹干净了吗?”前一个道。
“说不定他就只会这一招呢?”后一个皱着鼻子道,“他要是真厉害,怎么对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说不定他根本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说话,修为还差得远呢!”
前一个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我不信,我非要再试试不可!”
“哎!你想干什么?”后一个急着拉住他道,“先生不许我们闹人的!”
“我又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就是……”前一个正说着,目光移到漓池面上,声音一下卡住了。
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睁开了,目光透彻明亮地落在他身上:“先生是谁?”
“妈呀!”两个小鬼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回供桌后面藏起来。
漓池一笑,把琴放到一旁,身形舒展而起,目光落到角落里一个丝毫不起眼的骨灰坛上:
“夜色已深,客已久待,主人家为何还不出现呢?”
空荡安静的庙内,突然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