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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 20 章(1 / 1)

“我看……”漓池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郁愤结心,恐迷自性,毁了自己的道,就不值当了。”

他这一开口,茶棚里的人几乎都是一惊。锦衣人进来后,是一身夺人眼目的气势,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去关注他。漓池却恰恰与之相反,他与一群引人注目的戒律司人走进来,衣着打扮却与他们全然不同,还坐在戒律司中七纹领的身旁。他本该是再引人注目不过,使所有人都好奇他的身份来历,但茶棚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直到锦衣人抬眼询问,他们才恍然注意到这背琴的客人是如何的特殊。

茶棚里的人们并不是没有看到漓池,只是觉得他似乎本来就该出现在那里,就像人们会忽视地上的野草、树干的纹理,太过理所当然的东西必然是会被忽略的,所以人们也像忽视这些东西一样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他。

大道至简、润物无声,能做到这一点的,必然不是常人。茶棚里的人都注意起漓池来,他由无声无息乍然变作众人瞩目,倒也显得十分安然自在,只是对那锦衣人所问之话的回答,却是让人听不明白。

戒律司的人身份自是不消说,锦衣人的身份虽然不能确认,但也能看出,他必然是与玄清教有关。他能够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背琴者的情况下,一语点破对方的存在,自身修为必然也不弱。从来到茶棚后,锦衣人所有的话都是围绕着玄清教救灾民的事情在针对戒律司,方才点出背琴者的一问也是在问此事,可这背琴者回答的话怎么看都不沾边。

锦衣人闻言后,却面色不动,直直反问道:“此言何意?”

陶锡是茶棚里这些人中知晓最多的一个,也是反应最快的一个,他虽然听不懂这两人是在打什么哑谜,但也模糊猜出来了些许。

依照锦衣人显出来的性子,如果李泉前辈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是胡言的,只怕早被锦衣人反讥回去了。

锦衣人反问了一句“此言何意?”,这句反问虽然没有透出什么信息,却隐含几分郑重。李泉前辈的话大约是答在了点子上。只是,锦衣人问的玄清教之事,李泉前辈答的……应该是锦衣人的心结。

郁愤结心……陶锡正大光明地看着锦衣人的神色,他一进来就开始讥嘲戒律司,瞧着肆意,可却半点也看不出来心中有郁愤所结,亦是个心思深沉之辈。

锦衣人指尖摩挲着粗瓷碗,更衬得冰白的手指如玉石雕琢,竟不太有活气。

在所有人都留着一只耳朵准备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时,之前去领号码牌的那个二纹领回来了。他修为略低,靠近了才发现茶棚中气氛有异,但也来不及再做什么了,他目光往陶锡身上一扫,见没有什么指示,便如常走了过去。

二纹领先交给陶锡两个牌子,再去给其他同僚分发号码牌。陶锡转手就将一个递给漓池,道:“前辈,这……”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冷笑打断了。

“戒律司的人什么时候也守起了玄清教的规矩?”锦衣人刺道。

他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在之前的几句试探中虽然一直注意着漓池,却也没有忽视戒律司几人的细微反应,转眼已推断出了漓池与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密切,便正大光明地挖起人来,对漓池道:“你既然并非戒律司中人,又何必与他们在此久候?不若与我同入甘南城,且看它在玄清教手中是什么模样。”

陶锡面色微冷,他性格沉稳,可也不是只会退让之人:“所以你们立了规矩,就是为了自己可以行使特权吗?”

漓池的手忽然在他肩上轻轻一搭,陶锡耳边响起了只有他能听见的传音:“纠缠在乱麻里是没有意义的,找到线头才能剥丝抽茧。北地的边境,并不只有一个神树村值得注意。”

漓池一手按着陶锡的肩从座位上站起,乌黑的目看着锦衣人:“那便去看看吧。”

锦衣人嘴角一翘,没有接陶锡的话,率先走出了茶棚。

陶锡始终未发一语,李泉前辈要做什么不是他能做主的,那个锦衣人没有领牌子却可以带人直接进入甘南城,无疑是玄清教中的高位。但他记下此事便罢,不必急着掺和。负责处理玄清教问题的并不止有他们这一支队伍,也不是现在才开始行动的。对于梁国的现状来说,玄清教并不是最急着需要处理的问题。

大劫已经开始很久了,这些浑水摸鱼的□□也不是今天才开始折腾的,但之前戒律司可没有像现在这样,把他这种平日负责常驻梁都的七纹领都当做普通的领队撒出去四处乱跑。

陶锡对梁国内部的事情知道的远比其他人要多,就比如这一次,戒律司铺开来的许多像他们一样的队伍,明面上的目的都是相类的针对某些在大劫中浑水摸鱼的势力,暗地中却另有任务——一个只有他们这些至少六纹领以上的领队才知道的真正任务。

此代梁国国主名为胥昌,膝下只得一子一女,胥昌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早早立下公子康为继承人,胥康青春正好,颇有仁厚贤明之相。几个月前,公子康因大劫而忧虑成疾,闭门休养,此后一直未曾露面。

这消息是从宫中放出来的,陶锡开始时并未怀疑,直到他的上峰告诉他,公子康失踪了。

这已经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而更严重的是,公子康的失踪,是戒律司统领私下发现的。在他发现不对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公子康只是因病才未露面。

王宫中的消息,被人瞒住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手笔,在处处皆需戒律司护卫的王宫中瞒住戒律司的耳目?

这件事越是细思,便越叫人心惊。但无论王宫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现在都已经不是陶锡所要参与的了,那由别人负责,他的任务是尽快找回失踪的公子康。在离开梁都之后,陶锡一直没能寻找到什么线索。李泉前辈给他的模糊暗示看起来与他的任务没有任何联系,可是陶锡在听到暗示之后,却隐隐生出了自己的任务会在那里寻找到突破口的预感。到了他这样的修为,预感就不仅仅只是凡人乱七八糟的感觉了,那意味着确有预示。

在他有了这种预感后,玄清教就已经不再是重点。

找到线头吗?

可李泉前辈又是怎么看出自己另有所困呢?他能看出锦衣人心有郁愤,也能看出自己的心底所密,似乎对自己有所善意,却又同意与锦衣人同行。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在梁国之中,又想要做什么?

茶棚里的人们在白看了一场交锋后暗自打量着这里最后剩下的戒律司中人,看似隐秘的目光在陶锡的感知下鲜明如夜里的灯烛。

陶锡轻轻摩挲着手上的号码牌,面上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

甘南城内。

这本来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既不位于什么战略要地,也没有什么特殊物产,但是现在,在梁国的大地上,甘南城却成为了一座再显眼不过的城池。

无他,在梁国苦气沉闷荒芜哀凉的大地上,任何一个有着生机与活力的地方,都会变得十分显眼。

在梁

国北部边境,吴侯所庇护的县城同样繁华而具有活力,但甘南城中的生机却与吴侯所护之地不同。吴侯所辖之地的繁华与活力是一种红尘滚滚,吵闹且繁杂。那里有新生儿的啼哭,也有病床上的哀叹;有两情相悦的低语,也有邻里不和的争吵;有书院的书声琅琅,也有道边的泼皮嬉笑……这些杂乱的喜怒哀乐共同构成了人间的红尘一味。

但在甘南城中……一个大部分都是由逃荒而来的人组成的地方,自然是与久处安宁中的人们不同的。

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碌,包括聚在渠边年幼的孩童。从城外引来的清澈河水在渠中静静淌过,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正是小孩子们最喜嬉戏的地方,但这几个孩童却围着一只粗而浅的木桶,一个趴在渠边用瓢舀出清凌凌的水倒进桶中,击出晶莹的响花,另几个穿着多齿的笨重木屐在桶里踩踏。

那桶里面装的是洗过的树皮、藤麻、草根之类,他们用力将这些东西捣烂,是为了用来做衣裳的。这些捣出来的纤维与木浆之后会在大蒸锅里被蒸煮烂熟,铺平阴干后,就成了厚实柔韧的纸,颇为坚韧,制成纸裘之后,可以作为冬衣和被子。

天气渐冷,甘南城中逃荒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布衣需要纺线、织布,所花费的时间精力远比纸衣要高得多,要用的桑麻也远比制纸衣所需的材料要难得许多。

这些孩子们捣得很认真,也很卖力,虽然力气小了些,但这是因为人小,而不是因为没吃饱。他们的眼睛是明亮的。

而这样的场景,在甘南城中处处都是。几乎每一个可见之人都在忙碌,他们的精神是昂扬的,对现在的生活饱含珍惜,所以也活得很认真,不惜力气,就像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那样。卖力,是因为希望,还有恐惧失去。而这种极端的希望,是会叫人变得狂热的。

锦衣人与漓池并行,他袖着手,落在城中目光是满意且愉快的。

捣麻的孩童累了直起身来歇歇腰,看到这两个明显与众不同的人时,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锦衣人注意到孩童的目光,嘴角一翘,露出个柔和的笑,对漓池问道:“这城中可好?”他这个时候的样子,与在城外茶棚里讥刺戒律司时的样子几乎像是两个人。

“使人得救,自然是很好的。”漓池答道。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既不见众生得救的欢喜,也没有漫不经心的冷漠,像见惯白云苍狗野马尘埃,故而什么都激不起波动的平和。

他这样的反应令锦衣人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似是也没什么兴致带着漓池继续在城中游逛。

“你与戒律司不是同路人。”他问道,“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我在途中停下拨弦,他们听到了我的琴声,寻来后邀我同行。”漓池答道。

锦衣人不由一顿,目光略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漓池安然自若地任他瞧去。

他说的是实话,却也省略得……太过敷衍。

锦衣人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去,问道:“既然如此,我可有幸听上一曲?”

锦衣人自自然然地带着漓池走上另一条道路,他脸上的笑意淡去后,就透出了久居高位的贵气,此前路上还有好奇的人偶尔目光停留一二,现在却是扫上一眼就不敢再看。

漓池忽笑,丝毫不受影响,如春风化雨:“有何不可呢?”

他们走到了一座高台之上。这是甘南城中最高的建筑,左右有修为不弱的修士在守卫着,但锦衣人带着漓池就那么直接走了上去,途中并没有遇到阻拦。

台上天高风阔,俯瞰城池巍峨人如蚁。锦衣人站在高台之上,一只手掩在袖中,另一只冰白的手搭在汉白玉打磨成的栏上,乍一看竟像雕上去的一般。

如果说陶锡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锦衣人就是嬉笑怒骂皆现于前,反遮了真正的想法。没人能看出他心中有郁愤沉沉,也没人能看出他正处于迷惘困顿之中。

他将漓池邀至城中同游,自然不会是因为一见如故,更不是听闻漓池之语后顿觉得遇知音。他没必要专程走入茶棚一趟就为了嘲讽一番戒律司。从一开始,他就是在注意到了漓池之后,才迈入那座茶棚。他对戒律司百般讥刺,真正目的却是为了试探坐在他们当中的漓池。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悄然自隐的背琴者,竟一眼看破了他的心结。

他们一起逛过了一座城,但还不是朋友,到现在连名字的交换都没有。他们也未必会成为敌人,这得看接下来。

锦衣人扶着栏杆,那张透光白玉似的脸逐渐淡去了所有的神情,简直像座白玉雕成的人像,却没多少活气儿。锦衣人转回头,目光从下方的城池移到漓池脸上,连两颗黑眼珠都似玛瑙雕成的,没多少血色的嘴唇一启,声音凉得像岩石上崩碎的水珠儿:“你说‘郁愤结心,恐迷自性’,我听得不太明白,想就此请教一二。”

“有什么可请教的呢?自己的心结,只有自己能解。”漓池抬了抬眼,漫声道。

这锦衣人的因果尽头,亦被遮掩了去。他与如今的假玄清教纠葛甚深,被遮掩了自身的因果与命理也没什么稀奇。但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要通过因果才能看明白的。

漓池所说的话意思原本再简单不过,但他的语调自有韵律,锦衣人又是个多思之人,一时出了下神,就见漓池袖袍一拂,人盘膝而坐,琴落膝上,指尖一拨,琴声已悠然而起。

锦衣人便不急着再问,他立于高台之上,双目半阖。

的确是好琴音,松长轻快,如阳光下柔软的芳草、飞石打漂水面的层层涟漪。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听到这样的琴声时,总是会变得放松的。

阳光变得朦胧柔软,琴音缠绕着开阔的风。小儿垫脚偷尝桌上的酒,被娘亲揽入柔软的怀抱塞了一口甜糯的桂花糕……

锦衣人的目已经全闭上了。眼睛是会透出心意的。

铮——

一声按音绵长而落,如花堕地,哀意悄然而生。

锦衣人豁然睁眼,利光乍起。抚琴的人展臂拨弦,一时云浓雨急,琴音急转直下,悲绝入骨,他这听琴的人心中亦被琴声引得哀恨之意大盛。

这是在与他以情相斗吗?锦衣人重新合上了双目。他纵使郁愤结心,也不容别人来操控他的情绪!

琴音哀怒之声不绝,锦衣人径自调心。他修行至今,又岂会因一曲琴音就乱了心绪?

琴弦震动,愈来愈急,霹雳骤降,重槌敲鼓,鼓面上迸出破碎的雨花,又落在鼓面上砸出嘈嘈切切的音,像檐下连绵不断的冷雨,从破碎的屋顶滴进去,滴到惨白的唇齿间,被打着寒颤拼命吞咽下去,把五脏六腑都冰了个透彻。

这刺进骨髓的冷中,逐渐沁出更冷的杀意来。

搭在石栏上的手指紧了紧,将坚硬的汉白玉印出了指痕,调服的心忽然掀起惊狂的愤懑与杀机。

郁愤结心,

恐迷自性。结的是自己的心,迷的是自己的性。声音本无情,如何动人心?不过是自己的心在动自己的性。琴音是死物,不会生出愤懑与杀意,它只是一个引子,把他隐在心底的愤懑与杀意统统引了出来。

但此时生出这些感悟实在不相宜,郁结已久的心绪一朝被全部引出,已是要抑制不住。他的眉愈结愈紧,身上的气势翻腾开来,坚冷严酷,从高台之顶开始向下弥漫。几个负责守卫高台的修士感受到这气势的些许边角,已面露惊色,又向高台边缘退开些许。

台顶拨弦的漓池却泰然自若,琴音在指下又转,声声愈重,像要蹦出胸腔的心跳,慷慨激昂,堂堂正正。

这仍然是哀怒之声,却将锦衣人心中的郁愤忽然一散。这不是水破堤坝的糜烂,而是开闸引流的倾泄。

等最后一声琴音舒而长的散去,锦衣人重新睁目。

他回身正对着盘膝抱琴的漓池,郑重道:“都极。”

“李泉。”漓池慢慢将琴收入囊中。

都极看着李泉这副慢条斯理的模样,忽笑了一声。这般浑不在意,仿佛刚才一曲泄了自己心中狂迷的不是他一样。

自性本清净,然而七情迷心,失了原本的清净通明,人便被困顿,钻了牛角尖而不自知。方才一曲,堪称动心摇魄,动摇之后,虽然哀怒仍在,却不至于狂迷,乃至失了自己的道。

都极从衣服上拆下一枚玉扣,指尖点入一道术法,又将之抛给漓池,道:“我有他事,先走一步。李兄若有所需,日后可以此寻我。”语毕,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

梁都,宫墙深深。

据闻梁属木德,以青为贵。故而,只瞧一座宫舍以藤椒青泥涂壁,就可知居住其中的人必然身份不凡。更何况,这宫舍中每一处门窗外都有着身手不凡的护卫守持着。

“我要见父亲!你们敢拦我?!”宫殿门内,身着竹青裙的胥有容正对守在门口的护卫怒斥道。

“公主恕罪。”门口的护卫口中如此道,却半步不退,若是她欲强冲,便以木仓杆将她拦下。

“你们……你们!”胥有容气得面色涨红,又忧又怕,却没有别的办法。她连钻洞都试过了,可从几个月前开始,这座她从小长到大的宫殿就已经不是她的了。她自己的护卫中被换了几个人,剩下的再也不听她的命令,反倒把她囚禁在这里,将每一处都守得严严密密,连只鸟雀都出入不得。虽然好衣好食的供应着,可她怎么能不忧惧呢?

她也试过绝食,可那些原样端上来的饭食他们竟当真就原样撤了下去。他们只负责供给,并不管她会不会用。

胥有容坚持了几日就放弃了,她是不敢死的,她是最早发现王兄失踪的人。

数月前,王兄称病闭门休养,她去探望却被拦在外面,只道是怕将她传染。可是什么样的病,能让她的王兄连隔着窗子与她说一句话都不肯呢?什么样的病,又能够让来看病的大夫全部都含糊其辞?

这其中不对劲儿的事情太多了,她思来想去许久后,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王兄失踪了。

也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做出称病不见人的布置。他们固然可以使人假扮王兄,但无论那假扮的人有多完美,最终都绝不可能瞒过她,因为她和她的王兄,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可那些人的行动远比她想象的要快,胥有容只来得及将此事透漏给戒律司,紧接着就被囚禁了起来。

她的父亲还在,梁国的王上还在!什么人能做出这样的事?什么人敢做出这样的事?!

她的父亲……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胥有容不敢深想,却又不能不深想。这从小长到大的王宫,她所熟悉的家,此时却变得陌生又可怕。但她还不能死,她得想办法,就算离不开宫殿,至少也得接触到外面的人……

宫殿门口,胥有容握住拦着她的木仓杆,双目圆睁牙齿紧咬,似已怒极,却忽然身形一晃,强握着木仓杆,发狠将肩膀向木仓尖撞去。

当。

一道指风袭来,将木仓尖击断。

胥有容被传来的力量震得木仓身脱手,跌坐到地上。

殿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慢慢将方才弹出指风的手敛回袖中。他穿着一身莲青色的锦袍,虽然才是秋天,却已经披上了一件镶着皮毛的黑色大氅。他的皮肤被衬得愈发白透,连嘴唇都淡得没什么血色,虽然被衬得容色愈盛,却愈发显出病弱之感来。但从方才弹出的那一道指风来看,就可知他绝不是什么病弱之人。

门口的侍卫已经跪下请罪,都极一摆手让他们退下。这些侍卫只是普通的武人,只是拦着胥有容不让出殿而已,胥有容虽然没有修行,但身为梁国唯一的公主,自小也是珍奇供养,看着是女子娇弱模样,力气却不输练过数载的的武士,这护卫一时被她骗过强行控住了一瞬间的木仓身也不出奇。真正看守这座宫殿的是两个修士,有他们看着,就算都极不插手也出不了事。这两个修士此时正隐匿在旁,虽未现身,仍对都极弯腰行礼。

“阿慈。”都极垂眸俯视着她,“你想受伤,然后见大夫?”

他此时的气质与在甘南城时极为不同,那身华丽厚重的衣服把人衬得像病体虚弱,偏他身形又是极为挺拔的,瞳色略浅,目光又极淡漠,任谁被那眼神一扫,都不由得生出退却来。虽然相貌没什么改变,但却好像与在甘南城外讥刺戒律司的锦衣人是两个不同的人似的。

“不要那样叫我!”胥有容愤怒道。她的神情同时显露出果然如此和不敢置信,像所有被背叛的人一样愤怒地瞪着他。

都极毫不在意地慢慢走近,继续道:“可你就算见到了大夫,又怎么样呢?任何进入到这座宫殿中的,都只会是我的人。”

胥有容咬紧了牙,那的确是她的打算。这些人虽然不管她是不是吃饭,但她也从许多试探中推断出来,他们并不想要她受伤,不管她绝食,只是在表示不会受她威胁而已。

“你把我王兄怎么样了?”她从地上爬起,仰视着都极,却不肯后退一步,“我父亲呢?”

“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只是要他老实待一阵子。可惜,他逃了。我没有找到他,他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至于你父亲……”都极“呵”了一声。他的声音又轻又缓,胥有容却不由得发起抖来。

“何必怕我呢?你没有对不起我,还曾经帮过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现在只后悔那时为什么要帮助你,为什么没让你早些死在宗祠里!”胥有容恨道。

都极却丝毫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道:“如果我那时便死了,你的王兄也活不到现在。”

“你什么意思?”胥有容心中忽然生出更大的不安。

“你不知道?”都极忽然笑了一声,“也是,一个父亲虽然做了龌龊的事,却是不希望自己儿女知道的。他希望在你们面前显得英明伟岸呢。”

他骤然敛了笑:“你的王兄在十三年前本来就该死了。他得了一个没有医药能治得好的病,要靠换亲族的血才能活下来。你和你父母的血都不合用,你猜他是靠谁的血才活到了现在?”

胥有容的脸骤然白了,下意识就想摇头。

都极钳住她的下颌:“你串起来了是不是?你那好父亲当然不能让你知道,否则他该怎么向你解释,他不是因为失误才把我忘在宗祠里,也不是为了给他儿子换血,才不得不把我放出来。他是真心实意的,想把自己的幼弟生生饿死在宗祠。”

胥有容拼命挣着,她眼睛里淌下泪来,想说些什么,但钳在她下颌上的那只手虽瞧着纤弱,却坚实得像铁钳。

都极在她眼泪滑落到自己手背前松了手,继续道:“算一算,你的兄长距离上次换血已经过去快五个月了。再过一个来月,如果他还不回来,估计也就没命说以后了。”

“所以你如果有办法联系他,最好让他乖乖回来。”

胥有容强令自己收了泪,擦了擦脸,声音里还带着哭意:“我就算有办法找他,你把我囚在这里,我就算有通天的手段又能怎么使出来?”

“三天后,我自会放你出来。”都极平静道,声音却带着寒凉。

胥有容打了个寒颤,她本就聪慧,此时也一下想明白了什么,不由白了脸,颤声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把我父亲怎么样?”

都极没有答,只是勾了勾嘴角,那弧度锋利的像一把刀。

“小叔!”胥有容终于露出了祈求之色,“求你,如果你还念着阿慈曾经为你做过的事,求你不要杀他!”

都极没有回答,他似已说完了想要说的话,转身就要离去,但胥有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攥紧了手,指甲掐得掌心生疼,冲着都极的背影悲怒道:“你要杀我的父亲,那你为什么还要留着我?!”

“你还没有对不起我。”都极没有回头,声音传了回来。

胥有容听懂了他的意思,她没有对不起他,他便不会动她,为着她曾经的帮助,还会锦衣荣华地供养着她。可她若是有一日做了他的敌人,那就是他对她动手的那一日。

可是胥有容,是注定会成为他的敌人的。她与她的父兄更亲近,她与他的敌人是一家。

但那又如何呢?曾经他被胥昌关在废弃的旧宗祠里快要撑不下去时,是偶然闯来的阿慈偷偷给他送了饭食,又缠磨得胥昌不得不给了他更好的待遇,日日前来相看使得胥昌暂时放弃了饿死他的打算。

胥昌原本想等到阿慈把他忘了再动手,可在那之前,胥康先得了那种怪病。

都极神色平淡地走出宫殿,阿慈不止是阿慈,她还是胥昌的女儿,胥康的妹妹,是梁国的公主胥有容。她未来会成为他的敌人,但她现在还没有对不起他,并且还有恩于他,那他是不是应该为未来已经预料到的事而现在就杀了她呢?大仇将复,他在离开梁都去寻胥康时心中尚有困顿,但一曲过后,他的道已经不再狂迷了。

既然仇恨要明明白白,那么恩情自然也要明明白白的才是。

……

甘南城,高台之上。

漓池掌心落着那枚玉扣,指尖一翻,却捻着一根细如蚕丝的弦。

憎。

都极身上的这根七情引还未完全凝出,只被他摘下半缕来。但这半缕七情引,算不得他此次最大的收获。

漓池随手将这半缕憎引捻入琴弦中,他抬起头,嘴角似翘非翘,目中因果幽茫。

“梁。”他的目光从梁都方向移开,落到了另一方遥处,“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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