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密密纠缠在每个生灵身上,牵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今日的自己已成旧日的木偶,如若不能内境修持,今日种下的因果又将操控着来日的自己。
梁都,王宫之中。
胥桓头戴金冠、着衣三重,最里层竹青色的领高高拢住脖颈,中间是一层雪白的单衣,最外层则是一深青近乎于黛的衣裳,同色的线掺银织就暗纹。这一席庄重的衣服衬得他显出威严气度,重而垂的衣料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矜庄地款款而摆,掺银线的暗纹在阳光下微光流转。
左右臣子垂首躬身,殿内静得唯有呼吸相闻。胥桓在左右臣子的夹道中,一步一步走上了最前面的座位——梁王的座位。
胥昌已死。
他回身俯瞰殿下,大臣们恭谨地弯着腰。挺括地王袍在王座上铺展开,它们和这座庄严的大殿、和大殿中行礼的臣子们、和这王宫、梁都、梁国的土地与天地上的人,一起簇拥着、堆积着、拱卫着这个梁国之中至高的位子。
胥桓缓缓坐下。
这举一国之力而供起的巍巍之位压下,他身上那透骨的寒凉终于化开了,和着梁王之位共成了浩大的威严。
……
“你似乎并不开心?”娇丽的女声轻柔婉转。这是一个只用耳朵就能够让人想象到模样并为之心中悸动的声音。
偏殿中,胥桓头上珠玉装饰的金冠已被取下,他闭目斜倚在榻上,满头乌发散在铺开的衣袍上,唇色还是浅淡得没多少血色,不动时孤寒得如一座玉像。他睁开眼睛,黑玛瑙似的眼珠一动,这平添的活气里却不似往日寒凉。
“窕姨。”
涂山窕轻巧地走到榻旁,她伸手捉起胥桓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八壹中文網
“我没事。”胥桓说道,任由涂山窕搭着他的脉。他语气里还带着惯常的寒凉,但比起他平时的模样,这样的态度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温驯了。
他们的面容有七成相似。涂山窈、涂山窕。这张脸,与他记忆中娘亲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涂山窕是在他被胥昌放出来后找到他的。那时候因为胥康的怪病,胥昌虽然不得不让他好好活着,但也严密地掌控着他。那时他一无所有,面对梁王的力量,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机会。如果不是窕姨,他就只能作为胥康的药一直活下去。
涂山窕听了他的解释,却还是坚持搭着他的脉,直到亲自确定了他的情况后才松开他的手腕。在去了担忧后,她就生出了凌人的恼意,但这恼意不是冲着胥桓的。
“是不是那些大臣里有反对你的?”涂山窕问道。她漆黑的眼瞳隐隐有变作竖瞳的迹象。
“不是,那些说不通的早就已经处理完了。”胥桓平和地说道。
但她们还是不同的,记忆中的娘亲从没有显露过这样的鲜烈的气势。
“可你并不开心。”涂山窕说道。
“我只是对梁王这个位子不太感兴趣罢了。”胥桓又叹息似的道,“还是太急了些,如果能按照原本的打算来,用不着杀这么多人的。”
他在说这些话时的惋惜是真实的,但他此前说处理了那些激烈反对他的大臣时的平静也是真实的。
胥昌已死,正常来说应该由胥康来继任梁王。他原本对胥康做了安排,可胥康却偏偏在他眼皮子底下失踪了。这就使他后续的计划用不上了,只能匆匆行动。而因为胥康的下落没有一个可以使人信服的交代,底下的人难免有些不乐见兄终弟及的老顽固。这也正常,因为胥昌的厌恶与防备,他虽然生活在王宫之中,却没多少存在感,他对于那些大臣们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涂山窕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那个胥康……你不用担心,玄清教是你的,迟早会找到他。就算找不到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他的血——确切的说,是没有他体内来自涂山的那一半血,胥康活不了多久。
但胥桓并不是半妖,涂山窈在生下他的时候,已经迈过了化形的坎,以人身诞下孩子。可就算如此,那一半来自涂山的血脉仍然强横非凡,一个普通的幼童是没办法在老祠堂里熬过那十年的,可能两三年就一命呜呼,等不到阿慈发现他,也等不到后来胥康的病。
可是,一个已经化形的涂山狐,是为何到了梁国的王宫之中,后来又沦落到那个结局……这是胥桓所不知道的事。每次问道这个,窕姨的神情都很难看,她不愿提这个,或许她也只知道一部分。毕竟在她终于找到梁都的时候,她的姐姐已经尸骨无存,只留下一个处境艰难的孩子。
胥桓对胥康倒是没多少仇恨,胥昌把那些难堪的过去瞒得很好,连带着要消隐掉胥桓的一切存在感,胥康并不知道他用的药来自何处。如果不是胥康的病,他还要在老祠堂里继续熬下去,虽然他出来后也被监控得很严密,但至少有了接触一些人的机会。若非如此,就算后来窕姨找到了他,他也很难筹谋到今天的地步。当然他也不至于感激胥康。
不过涂山窕对胥康则是完完全全地厌恶了。给胥康治病,所需要的并不只是血液而已,那需要的是与胥康血缘相连的涂山血脉的力量。胥桓的身体底子在老祠堂里几乎毁了个干净,就算精心调养也未必能尽数补得回来,更何况还要每隔半年抽取一次血脉之力。
涂山窕在找到胥桓后,几乎竭尽所能地弥补着他,教导他修行、助他得到玄清教……但修士的手段并不是万能的,涂山窕做了这么多,胥桓天资高绝,修为涨得极快,甚至不弱于许多积年的修士,可他的身体上还是残留着之前的影响。就像植物的根出了问题,再多的养料也很难吸收进去。
“我并不担心他。”胥桓笑了一下,柔和的眸色又重新深了下去,“我已经取得了梁王之位,玄清教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铺开势力上。梁国纷乱已久的情况,是时候结束了。”
随着罗教的自乱阵脚,涉州城现在已经重回他的手中。这只是个开始。
……
涉州城。
当潜藏的暗流浮现时,掀起的力量是惊人的。街道上已经恢复了清净,那些睡倒的流民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只比之前稍显冷清,仿佛之前那场混乱只是幻觉。
在常安渡的宅邸中,他给李拾留了一个空房间,但房间里只有一枚玉佩与点上的三炷香,李拾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正和常安渡在一起。
李拾眉头紧锁,常安渡看着他这般模样,于是问道:“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他已经从李拾那里粗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现在罗教的血祭打算彻底落空,虽然也有些因混乱而起的伤亡,但比起原本可能有的结果已经好上太多了。这应该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李拾看起来却并不放松——他甚至可以说是更紧绷了。
这很奇怪,现在的结果不正是李拾此前一力想要促成的吗?他这段时间里谨慎的探查、收集证据、联系玄清教,难道不正是为了现在这个结果吗?
他救下了涉州城,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地方的人,使这场可怖的屠戮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就算这不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结果,但也不应该变得更紧绷才是。
李拾用拇指指甲一下一下地掐着指尖,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中整理思绪,他没有回答常安渡的疑问,先反问道:“你觉得玄清教是个怎样的教派?”
常安渡对玄清教的感观很好,他对那些高来高去的修行者之间的事情并不了解,但在他来到梁国之后的见闻,至少在凡人这一层级,玄清教是真的在救人。他们对流民的安置、对人们的庇护都是实实在在亲眼可见的,而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们,他们并未索取——他们的确从中获得了百姓们的感激,这些虚幻的心念似乎的确能在修行者的手段下化为某些切实的力量,常安渡对此并不了解,可就算如此又如何呢?受到帮助,然后感激,这难道不是每一个正常人所应有的反应吗?
自古以来趁乱世而起蛊惑人心攥取权势的□□层出不穷,如果玄清教所做的事情放在其他国家,比如卢国,那的确会让常安渡心生警惕。卢国本身就有救灾的能力,也一直在为此努力。而如果有什么势力在卢国当中趁大劫中混乱增长,那么几乎可以直接断定他们想要的并不是救灾,而是借此攥取利益,流民们不过是他们为了从卢国中夺取权势的工具。
可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本身就已经混乱不堪的梁国,如果不去救人、不去在这个过程中铺开力量,然后救更多的人,难道要指望如罗教一般把活人当材料的歪门邪派和已经岌岌可危的梁国王室吗?
但常安渡品味到了李拾反问之下的含义,他不禁也皱起了眉,问道:“你觉得玄清教有问题?”
李拾缓缓点头,说道:“罗教在涉州城经营了二十三年,而更早之前这里一直是胥氏和戒律司的地盘。涉州城是个很重要的关口,无论是罗教还是胥氏与戒律司,都没有理由放松对它的安排。但是玄清教……”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常安渡已经理解了李拾的意思。在处理罗教在涉州城的布置这件事上,玄清教简直干净利落地可怕,仿佛这里不是罗教经营已久的重地,而是玄清教的大本营。
玄清教是怎么在涉州城一直被严密把控的情况下,做到插入自己的势力的?他们在暗处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罗教血祭的计划他们真的没有觉察吗?而这股积聚已久的暗流,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布下的?玄清教这样深远的筹谋,其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也许不必把结果想得这么坏,有野心不代表就一定是坏,一个势力想要增长必然要有深谋远虑。”常安渡说道,但他自己的语气里也并不十分确定,“也许玄清教的确有其野心,可他们在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权势之后,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就现在来看,他们是想把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给治理好的。”
李拾掐着指尖半晌没有说话,他踌躇许久,最后吐出一口气,终于决定要将一些事情告知给自己的朋友。
“在我找上玄清教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些事……”他说道。
想要找玄清教并不难,只要走进他们的势力范围,随便拉一个底层教众,就可以通过他一层一层接触到玄清教能够负责的人,然后把他的发现交出。但这与李拾的所想不同,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而他所发现的那些东西也不能随便找一个小人物指望他传递给能够做出决断的人——这件事如果提前暴露了出来,罗教必然会立即开始血祭,以免给玄清教反应的时间。
所以李拾必须要找到一个在玄清教中说得上话,能够理解并知晓该如何处理他的发现的人,然后在把消息传递给玄清教的过程中,也隐瞒好自己的存在。
虽然在最后一点上失败了,但在他试图小心地接触玄清教中高层的过程中,他先遇到了另外一个人——准确来说,是那个人人先发现了他。
“那是个抱着个女婴的怨戾大鬼,原本我以为她是要害人,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婴是被抛弃的,她在抚养那个女婴。”李拾仍结着眉,尽量缓慢清晰地把事情讲出来。
常安渡仍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荒谬感。现在这个世道,人在杀人,鬼却在抚养一个孱弱的女婴。
“她一直游离在玄清教外围,并不靠近,也不离开。她一直在观察着玄清教,所以她发现了我,在观察了一阵后,主动引我去相谈。”李拾继续说道。
他在那个名叫青拂的大鬼口中得知了她与飞英之间的恩怨,还有一些其他与飞英有关的旧事。飞英就是李拾在观察过后选定接触的玄清教中人,那看上去是个气度俨然的修士,在玄清教的这处小据点中颇能说得上话。
“飞英并不是好人。”那时青拂对他说道,“玄清教能接收他这样的人物,你以为他们就是什么正派的势力吗?”
如果青拂所说的都是真实的,那么从飞英所做的事情来看,他岂止不是好人,简直可以说是恶毒。这样的人应该放在罗教中,由他来主持这种残虐的血祭计划,才毫无违和。
“可你为什么会选择来找我?”李拾问道。
“因为我不只是青拂,还是青蚨虫。”青拂说道。
她并不能算作单一的人身化鬼,身上还凝聚着灵虫青蚨母子的怨恨。对于青拂来说,她与飞英之间并无恩怨,飞英当年偶发善心将自己用不上的青蚨钱送给她,还算是对她有恩。在杀掉曾经溺死她女儿的男人转世之身后,支撑青拂化鬼的怨气已经散去了。可是对于青蚨虫母子来说,飞英才是那个利用他们母子之情并害了他们性命的仇人。
青蚨想要飞英死,但在台吴县错失那一次机会之后,飞英就抱上了玄清教的大腿。青拂虽然凭借着因果的联系一直没有失去飞英的踪迹,却再也没有找到新的机会去报复。
更何况……
青拂慈爱地逗着怀里的女婴,她怕伤到婴儿,已经将浑身的鬼气收敛得一丝不剩,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慈爱母亲。
她有着这个孩子牵绊,已经不能像曾经一样不顾一切地去复仇了。她现在的神智足以克制住自己的行为,而青蚨虫刻骨的怨戾之下更深的也是母子之情,他们能够理解、认可为了这个脆弱娇小的女婴而暂时退让。
多么神奇?这样一个脆弱柔软的婴儿,连一个卑下的凡人都可以轻易要了她的命,却主宰了一个怨戾大鬼的行为,使她甘愿为了自己收敛一身怨煞,甚至暂时放下近在咫尺的仇敌。
青拂一直追逐在飞英附近,她并没有放下她的仇恨——那是她化鬼最根本的原因之一,飞英对青拂赠钱的那点恩情是无法与青蚨虫母子的怨恨相对抗的。
“虽然我现在不打算与他硬磕,但我也不吝于给他找麻烦。”青拂说道。
而不管是什么原因让飞英现在隐藏起了自己的本性,她都很乐意对任何一个被此欺骗的人揭穿他的真面目。
青拂的话的确在李拾心中种下了疑虑,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接触飞英。他其实并没有可选择的余地,如果不想让罗教的血祭成真、不想让已经满目疮痍的梁国内一片血海,他就只能去找玄清教,让他们来阻止罗教的疯狂计划。
但现在事成之后,再结合他在这件事中见到的玄清教所隐藏的实力,由不得李拾不产生忧虑。
玄清教隐藏在水面下的阴影已经如此庞大,而他刚刚帮助玄清教重创了它最大的敌人罗教,使之又少了一层遏制。这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不必想太多。”常安渡宽慰他道,“就像你说的,这件事你其实没有选择,你总不能看着罗教血祭了一座座城,看着这么多人死去。你只是在那个情况下做了唯一能做的选择。”
就算罗教的存在可以遏制玄清教,但那种遏制的方法也是无法接受的。
李拾一直紧绷的脸在常安渡的安抚下松了松。
常安渡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正好李先生也在这里,你们也接触了一段时间,你觉得他怎么样?”
李拾不由得笑了。
常安渡这话说得太含蓄了,他是个知恩的人,对救过他性命的李先生只有感念,这话哪里是在问李拾觉得李先生怎么样?他是在给李拾搭线。
常安渡之所以问得这么含蓄,恐怕也是因为李拾的警惕心。他才陷入对玄清教的疑虑中没多久,正是猜疑心重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对这个突然出现并不了解的李先生也起了防备心。也正是因为常安渡觉察到了他的这层防备心,所以才没有直接劝他,而是先婉转着问他对李先生的感观。
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朋友记挂都是暖心的事情。李拾温暖地笑道:“我身上没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如果能够得到这样一位修士的帮助,自然是很好的。”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与先祖沟通一下。李氏先祖的存在是一个秘密,从李氏族人离开大青山脉的李府之时,这位先祖就一直凭依在玉佩中随他们四处流转,从离开李府的那一代算起,如今到李拾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代了,他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其中所蕴含的悲凉已无法言说。李氏的第十代,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是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已经能看出来的事情。李拾,就是第十代唯一的一个,但关于李氏的莫名衰微,他们却仍一直未能得到线索。十代流浪,回归旧日的族地仍遥遥无期。
李拾回到房间,三炷香已经燃尽。他对着玉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又问道:“您看那位李泉先生怎么样?”
虽然现在先祖只剩下神魂躲在玉佩之中,但他积年的见识与眼光肯定是比自己高的。而且,许多人在面对李拾这个没有修为的人都会放松警惕,可他们无法觉察藏身于玉佩之中的先祖,也就更容易在先祖眼中暴露出更多的东西。
李氏先祖苍老的声音沉吟了片刻才从玉佩里传出来:“他没有出过手,我能看出来的并不多,只能看出似乎是个修行风之道的修士,而且修为不低。”
修为不低,这是先祖在李拾接触过的人物中给出最高的评价。李拾不禁生出些希冀来:“您觉得他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吗?”
“在李氏还未衰微的时候,接触的大修士比比皆是,便是族中也不缺少天资惊艳修为高深的人物,但李氏还是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把希望放在一个修为不低的修士身上?哼!”先祖毫不客气地说道。
李拾不由有些难堪,他没法修行,纵使有先祖相助,所接触的环境也很有限,眼界确实低了些。先祖经历过李氏最鼎盛的时候,他现在这个样子……先祖看不上也很正常。
李拾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叹道:“不管怎样,我还是去试一试吧。”
这一点先祖倒是没有反对,多试试总是好的。但先祖又提出了别的思路:“与其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不如多去接触接触玄清教。”
李拾不由怔了一下。
“你听了那个女鬼的话,然后就对玄清教有了心结是不是?”先祖淡淡道,“可你现在这个情况,玄清教是你唯一有机会接触到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修士的机会。玄清教的势力越大、背后的水越深,说明它背后的修士越高深,这样的修士是你正常情况下几乎不可能遇到的,在玄清教里,这是一个组织,你至少有机会通过它内部的途径与上层人物有接触。”
李拾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先祖是对的,也许同样很艰难,但至少在玄清教中他还有机会。他并不是黑白分明的那种人,他承认世界中的灰色部分,可是,假如玄清教并不只是灰色,假如他们图谋的是更大、更可怖的事情,假如要他参与进这样的事情里,并成为为之努力的一份子……
“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局,不要因为你那点儿甚至不能确定的心结而浪费它。不要再鲁莽的冒险,”先祖继续说道,“李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李拾的千言万语,终究还是在先祖最后一句话中退让了。
李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存在因此就比其他人更珍贵,但这是李氏数代人的努力和期望,还有看着这一切的先祖……他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他吞下原本想说的话,低头道:“我会去的。如果这次尝试也失败了,我会去接触……玄清教的。”
李拾把玉佩戴进衣领内,借由常安渡的牵线去见李先生。
常安渡看出他情绪低落,但李拾只是摇了摇头。他会去对李先生讲述自己的困境,并向他请求帮助。而这不外乎两个结果而已:这位李先生知晓如何解决李氏所遭遇的诅咒,他也不必再去接触玄清教,又或者这位李先生与过去李氏所接触并求助的许多人一样,对此无能为力,而他将走上一条并不那么喜欢的道路。也许李氏将终结于他这一代,也许会有他的后代在先祖的指点下,继续这无可奈何的命运。
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但李先生却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反应。
在李拾找过去时,李先生手中正闲闲翻着一本书,那目光从书上移到他身上,好像能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却意外地不使人反感。
在听完他的讲述后,漓池问道:“这就是你所知道的全部?”
李拾心中一怔,答道:“是的。”
“那就让知道更多的人与我谈吧。”漓池合上手中的书卷,那神态里又出现了他曾见过的似笑非笑。
这下李拾是真的惊住了,他不确定李先生指得是不是先祖,但在过去,他所接触到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看出来过先祖的存在。
可在漓池的目光明确地落在他胸口,衣服遮掩下的玉佩上时,他与先祖都确定了这个答案。
“让我们来谈吧。”李氏先祖的声音从玉佩里传出,“这位……应当去过族地。”
族地?李拾脑中思绪飞快地滑过。他从父辈那里听到过李氏曾经的族地,在卢国那边儿,大青山脉的一支余脉上。重回族地同样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愿望,但如果没能解决李氏诅咒的问题,回去也毫无意义。如果说李先生是从族地而来,如果……
“你先退出去吧。”先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拾不由惊愕,他犹豫了一下,但先祖的声音不容拒绝,他只好把玉佩留在房间里。在他退出去之前,目光扫过李先生手中的书卷,那书封上写着的四个字,似乎是……《山野考异》?
……
大青山余脉,李府之中。
这里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后李接待着这位来自点苍山中的前辈,哪怕他是这府中难得沉稳的一个,此时也不由得心怀激动。
坐在他对面这位身着暗红短衣的客人……可是点苍山中奉传前辈啊!那几乎是物灵中年岁最久远的前辈,鲜少离开点苍山中。
怪不得上神说他可以向这位前辈请教。物灵修行艰难,所面对的困境又与大部分修行的生灵不同,如果能够得到这样一位同为物灵的前辈指点,那简直是天大的机缘。虽然后李已经尽力收敛自己的兴奋了,但这在奉传眼中还是太过明显。
他笑着略略摇头道:“你能在现在这个年岁走出勘破迷障化生自我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全靠上神点化。”后李说得很谦逊,但看着奉传的双目却亮晶晶的。
奉传前辈并没有什么架子,身上也没有迫人的气势,就像家中亲和的长辈一样。后李忍不住向他请求指点。
奉传解答了他的疑问,又对他是如何踏出勘破我迷这一步而感到好奇。这是物灵修行中最艰难的一道坎,大部分物灵甚至消亡前都没能勘破这一层。在生死大关上都难以勘破,可知这一层迷障有多艰难了。如果后李了悟的方法能够套用在其他物灵身上,这对世间艰难修行的物灵无疑是个好消息。
后李便详尽讲了自己是怎样踏出这一步的,但他所能讲述的也只是外境,至于内境,勘破了就是勘破了,勘不破就算磨破嘴皮也没用。这是不能用言语传达的。
奉传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强求。他在听罢后李所述后,不由感慨道:“这样的点化说穿了虽简单,只是几句话的事。但想起到作用,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悟性不错,点拨的时机也巧,不过这方法也只合你用。”
就算是当初的奉传和庚横在此面对同样的点拨,恐怕也是无法借此勘破的。后李是宅灵,本体一直面对各种修修补补,这些理所当然的习惯构成了一层独属于他的壁障,也使得他能够从漓池的点拨中获得更深的明悟。
庚横是剑灵,奉传的本体则是一枚离火石。他们俩对后李所经历的这一层点拨很难有很深的感悟。
奉传出了片刻神,摇头失笑:“是我贪执了,修行若是有可以套用的方法,又岂能通往大道?”
他又答了后李的一些问题,也与后李谈了谈庇护此地的漓池上神。
奉传自然是会对漓池感到好奇的,这可是能够使炎君命令他们来送东西的一位神明,但他此前却从未听闻过这位神明的存在。这位神明的来历、与炎君的关系、为何避居于此地、地脉将生的变化……这些都使得奉传生出好奇。
他这也不算过度打探。炎君与这位神明是一个层级,他们是一个层级,后李又是一个层级,后李与这位神明的层级相差太远,不该说的事情后李不会知晓,他能够知晓的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过,因为眼界的关系,虽然从后李口中得知的都是些零碎边角,奉传也能够从中看到许多更深的东西,比如在面对大劫、蝗王时神明的那一次出手……
奉传虽然看出了很多东西,但他也清楚哪些不该告诉后李,只是在心中对这位神明的形象有了一个更深的认知。回去之后,这些事也该与点苍山有个沟通。虽然炎君未曾说明,他却已经从这一趟中看明白了许多,在这场怪异大劫中,同样存在着诸多博弈,而点苍山也需要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奉传放下心中的这些思绪,转而回到眼前,他目光若有深意地看着后李,道:“修行正道在于己心,偷不得懒,也没有前人给你趟好的道路。每个修行者的心都有不同,每个人的道也只能自己走。”
后李一怔,有些明白了奉传的意思。自漓池上神到来之后,他们都有些太过依赖上神了,大劫中依赖上神的庇护,修行上依赖上神的指点……不是说这样不行,在还弱小时,这样能够避免他们走很多弯路或一条歪路走到尽头,但如果永远这样习惯依靠下去,他们也永远成不了事。
他又想到了丁芹,心中不由忽然生出了惭愧。
正在后李反省内心的时候,奉传目光忽然转向远处。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肃穆而庄重。
后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奉传忽然翻手,掌心出现两枚剔透润黄的玉,在后李还没有看清的时候便落了下去,刚一接触地面就没入地下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大地忽然一震。
后李面上显出惊愕之色,他虽然没有看清,也没有认出那两枚黄玉是什么东西,可这里是他的本体所在,他的根基亦与大青山的这条支脉似连非连,所以他感受到了,虽然只有一瞬,但那雄浑坚实的大地之力……那种力量层级,他只在漓池上神身上感受到过!
“此行任务,可以算作完成了。”奉传长吁出一口气。
“那是什么?”后李不由问道。
他只知道奉传是他要招待的客人,来此必然有其目的,而这目的应当与漓池上神相关。但奉传一直不提,他也不好多问。现在才知晓,奉传来此应该就是为了送这两枚黄玉的。那样的东西……的确需要奉传这样的修士才能护送。
“那是社土之力,也是地脊之势。”奉传仍凝望着那个方向,出神地慨叹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这样的壮举,我怎么能不留下来看一看呢?”
……
涉州城。
漓池用手中的书卷缓缓敲打掌心,瞧着玉佩似笑非笑的神情愈发难辨。
李氏先祖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问道:“是哪位老朋友当面吗?我如今已沦落到这个地步,你费这般力气寻找我,是想要做什么呢?”
漓池笑了一声,声音轻而缓:“千毫散人?你在引导李氏祭拜我的时候,又想要做什么呢?”
千毫散人却似被这声轻柔地问话重重击倒,他狂乱地呼喊起来:“是你?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你?!”
但他已看到那双幽邃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有如暗渊的眼睛。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纠缠在自己身上的因果,看见了那沉重到不可背负的孽煞。
他从中得到了确认,不由悲号出声:
“是你……是您……啊!”
可那双眼睛的主人却似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苦痛一般,那不见底的深渊里只流淌出让他发抖的寒凉,线条锋利的唇轻启,轻柔地说出更使他发抖的话:
“你应该有许多事情该交代给我听。”
“我的,记命笔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