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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第 35 章(1 / 1)

对于修士来说,心血来潮的感应不容轻忽。飞英思量良久,却未能想到令他感到不安的根源。

这并非是因为他自觉安全无虞,寻不到危险的可能,恰恰相反,可能对他产生危险的实在太多了,他一时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个发生了变化,使得他的神魂在冥冥之中示警。

飞英想了一阵就不想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在这世间生存已然不易,若欲修行则更添不易。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到了今日,之后也只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就行了。比起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血来潮,玄清教才是他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他寻找玄清教是为了修行前路。在台吴县的时候,他被那女鬼阴了,不得不分化血影逃出,但在他因此陷入重伤之后,反倒机缘巧合接触到了多年苦寻而不得的玄清教。

那时飞英所见到的玄清教,与他苦寻多年从蛛丝马迹里所见的那个教派是相符的。玄清教行事没有拘束,所以也不会在意他是个邪派修士。玄清教利用炼蛊的手段,意图集不同梦境异兽的神通为一体,生造出一尊梦境神明。他们拥有这般能力,这样敢想敢做,才有可能存在飞英所寻的道路——在他已断的修行前路上重续新路。

玄清教的人救下他性命,又把他带到了梁国。等休养了个差不多后,飞英才发现,在梁国这边的玄清教与在卢国中的玄清教并不一样。梁国这边的玄清教,已经开始走向明面了。

玄清教在梁人中的名声很好,在梁国百姓眼中,玄清教救他们于劫苦之中,且不像之前的那些势力一样,或苛税重役,或以人为牲。

因为玄清教需要的不是一块死地,有人的才叫国。梁国现在千疮百孔,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凡人都有耐心等待一年的时间来收获果实,玄清教作为一个延续了至少数千年的势力,自然也不会没有耐性到做出竭泽而渔的事情。

虽然卢梁二地的玄清教相差甚远,但他原本以为之是一个实际情况与面子工程的问题,可是慢慢地,他却隐约觉察出这其中些许违和的诡处……

飞英皱眉思量着,他在入玄清教中时,并没有指望能很快达成所愿,他是后入玄清教的,像这种早有修为而后加入某一势力的一般都是有所图,这属于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情,也算得上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但在让他拿到自己所要的之前,玄清教势必不会信任他,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才会给他机会接触到真正的核心。

他原本并不着急,既然已经加入了玄清教,他迟早有机会得到他想要的。可是如果玄清教中暗藏隐患,可能会影响到他的计划,得想办法试探一下才行……

房门“笃笃”被敲响两声,飞英思路被打断,神情不由变得阴戾。

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真人,祭祀的时间到了。”

这是他在梁国中新收的童子,梁国乱成这样,无处可归的孩子多得是,玄清教中收留了一批,从中挑选出些机灵的作为童子使唤方便得很。

“知道了。”飞英舒展开表情,打开门时已经变作个温和可亲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童子,看骨龄他大约有十四岁了,但身量只和十岁的小孩儿差不多,胳膊腿瘦骨伶仃的,衬得脑袋格外的大,五官生得粗野,神态又拘谨,看着实在不讨喜。

“有吉,你这两天就跟着我吧。”飞英说道。他已经想好该怎么试探了。

有吉一下瞪大了眼睛,一副被惊喜冲晕了头的呆愣模样,口中呐呐地应着“是、是”。

等有吉回过神来的时候,飞英已经不见了身影。他攥紧拳头在身前挥了两下,咧开嘴笑起来。

有吉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没记住自己大名叫什么,就记得娘叫他阿宝。蝗灾后他与家里人失散了,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阿宝自己流落在荒野里,靠挖草根和躲着人活下来的——像他这样弱小又孤身的孩子,很容易就被人砸倒填肚子了。后来玄清教接管了这片地方,派人把他们都搜了出来。阿宝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像他们村以前被带走的那些人一样,那些人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大家都说他们是去侍候神仙去了,他娘却偷偷告诉他,那些人都死了。他原本很羡慕那些人,听娘说了之后就不想去了。

玄清教把他们带走后,却给他们东西吃,还给他们衣服穿。他和其他孩子们被安排到一起干活,干完活就能吃饱。

他和那些孩子们偷偷聊天,大家都觉得玄清教一定是真神仙,不是以前那种让人过苦日子的假神仙。后来玄清教的真神仙们要挑几个童子,大家都很想被选上。跟在神仙身边,以后说不定也能做神仙呢!

就算做不成神仙,以后也不会再挨饿了呀!

后来他被飞英真人选中,大家都特别羡慕他。真人给他起了个号,叫做有吉。别人告诉他,“吉”就是“好”的意思,他遇到神仙之后,日子就好过起来。他有的“好”是真人给他的,他以后就是有吉了。

以前真人对他们都很冷淡,他以为真人嫌他们笨,但现在真人愿意用他了,他一定好好干,以后说不定就能求真人把他家里人找回来了!

有吉对着飞英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去参加祭祀。今天是寒衣节,大家都要祭祀。有吉也不知道这个祭祀是祭谁的,但既然是祭祀,肯定是要拜神仙的,他要求求神仙,保佑他和家里人,也保佑真人,他想一直“有吉”下去。

……

用于焚烧祭品的大铜鼎旁堆着两座由祭品堆叠成的山,祭品用五色纸裁成。除了这些祭品外,正中还有一只用纸扎成的大船,船身上绘有九道黑纹,这是黄泉摆渡者的象征。

寒衣节也是冥阴节,自上古始就是祭祀亡人的节日,而祭祀黄泉摆渡者,则是殷地的习俗。飞英以前在殷地云游的时候,曾见过那里的人们是如何在寒衣节祭祀的。在殷地,寒衣节是个重要的大节,一切与亡者相关的存在都在此日行大祭。先祖、鬼神、还有黄泉摆渡者,在此日之外的祭祀都算小祭。殷地的祭祀远比梁国中这临时筹措出来的祭祀要庄重得多。

祭钟三鸣,歌者唱着悠悠古调,飞英在唱词里把祭品投入鼎中焚烧,在升起的火焰与飞舞的纸灰下方,人们虔诚地叩拜。他们并不知晓这场粗糙的祭祀其实没什么用,死去的人大部分都早已转世,冥阴的祭祀也不会保佑活人。但在这样的仪式中,他们悲伤的心却好像受到了抚慰。

梁国现在的确需要一场祭祀以安民心。

等最后的纸船也架上铜鼎之后,下面的人都跪在地上垂着头,飞英就在祭祀仪式上正大光明地出起了神。

这次祭祀的命令是由教主都极直接下达的。据闻玄清教主都极天纵奇才,加入教中不过十年就已经坐到了教主之位。他利用大劫之势迅速席卷了梁国,现在连称霸一方的罗教都已经衰落下去,剩下的势力中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吗?如今只剩下背靠梁国国运的戒律司还在苦苦支撑罢了。

但戒律司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了。他们背靠梁国国运,同样受到梁王的制约,而如今才登位的这位梁王,可并不待见他们。此次的梁王之位交替并不平和,飞英猜测这里面应该有玄清教的手笔。玄清教在梁国之中行事如此顺利,也少不了此中缘故。

他现在虽然成为了一处据点中的负责人,但天天处理的都是些凡人的事情。只在这一层是没办法达成他所愿的,他原本想着先由此慢慢参与到玄清教在梁国之中更重要的事务里,比如梁王换人这种事,然后再加入像玄清教在卢国中所行的那种秘事里,等他做到这一步,他所求的差不多就可得了。

但问题是,飞英现在隐隐有种感觉,他此时身处的玄清教,似乎与他在卢国中所观察到的那个玄清教有些相逆之处,就好像这是两个不同的势力一样。但他的确是被卢国中的玄清教人带入这里的。

而身为教主的都极又是怎么想的呢?

……

梁都。

五彩的纸屑在空中飞舞,边缘有星火明灭,堕在地上褪色成点点白灰,焰流在船底翻卷如浪。人们虔诚的祈愿随着烟气上升,很快就散了。没有主人的香火维持不了多久。

祭祀已经结束了,人们各返其家。

老银杏下,铺了一地的金黄扇叶。炉上温着一壶桂花黄酒,在秋寒里散出一片醇厚的暖香。

都极披着一身紫衣,与李泉对坐。

温酒入肠,炉下柴生脆响。远处传来人们模糊的话语,谈着这一场盛大的祭祀。

“这样的祭祀并无作用。”都极拨开一片落向杯中的叶。

“但人们却被这样的祭祀安了心。”李泉道。

“是啊。”都极道。

那些五彩纸剪出来的衣物对逝者毫无意义,就连祭祀所谓的黄泉摆渡者也是虚的,轮回是自然运转的事情,魂入黄泉,黄泉就引导他们重入了轮回,哪里需要摆渡者呢?

但人们愿意相信它是有作用的。半是因为愚妄,半是因为有情。逝者已往,生者犹在。过去的记忆化作辛辣的酒,每一口都是暖的,每一口都是疼的,叫人想要去尝,却又不敢去尝。无论还想做什么,都已经成了空的。因为逝者已不在。

而生者犹在,如果不能找到一点可以做的事,又该怎么面对这一口越酿越苦的酒?

何以嗤嘲人们的愚妄?

秋深寒重,风凄叶槁,被煨得暖烫的酒落入肚肠。

这一场祭祀给梁国的百姓安了心,他们会安定在一方,不必惶惶、不必流亡,新定下来的秩序会被他们所接受,并随着时间刻印入心。但这还不够。

“这还不够。”都极喃喃道,“人们是愚妄的,愚妄是可欺的。”

他仰头饮下一大口酒,暖热的酒液带着桂花的香气,随着喉结的滑动落入腹中。等他放下酒杯时,眼睛被酒意洗得狂妄,他带着肆意的狠绝开口道:

“只有梁还不够。”

这世上不止梁一个国家,只有凡人还不够,这世上不止凡人生存于此。他还想要隋,还有卢,还有大殷……直到遍及于一切。

这是个狂妄的构想。

“这很难。”李泉说道。

都极惊奇地看着他。李泉陈述得那样平静,好像他刚刚所说的不是狂言,而是可行的目标。

于是他大笑起来:“我知道。”

这很难。大劫正起,他或许不知道大劫的根源在哪里,但他知道,他想做的是把乱象重新规整。而他竟觉得他从李泉的话中听出了对这狂妄想法的认同。

杯底浅浅的残酒倒映出头顶的银杏,李泉斟着酒,和银杏一样金黄的酒液打碎了杯中的倒影。

“天地已乱。”他陈述道。

“我来为那乱的部分,定下新的秩序。”都极在酒气里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它们都将成为他的根基,他将与它们共存。

……

月满霜天之时,诸事皆毕。胥桓独坐在深院井旁。

凡物酿的桂花黄酒并不会使他醉,可是方才主祭礼官唱起的悠悠古韵却不期然在他脑中回想。

……

杳冥冥兮九泉,君练要兮执篙。

精色珍兮该备,请降兮闻予。

迷徘徊兮吾戚,予涕凄兮轸怀。

多险苦兮其身,祈君兮愍怜。

……

古雅的祭词拉长着调子,依照节律悠悠起伏,在高旷的空间里,肃穆、安静,向神明郑重地奉求着。

幽暗中流淌着九道黄泉,坚贞的神明在泉上摆渡。

以五彩的珍奇作为供奉,请您降下来听听我的话。

徘徊的魂魄是我的亲眷,我悲痛哭泣到心中疼痛。

他们身上受过许多险苦,求您给予他们慈怜哀悯。

……悲莫悲兮生死别。

胥桓倚在井旁半闭着眼,手指搭在井口上,竟和深秋的石砖差不多的温度。

他待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离开了院子。

虚幻的慰藉永远只是虚幻的。

……

幽冥之中,一只只像棺材一样的小船从黄泉之下浮起。

丝丝缕缕的香火自虚而生,缠绕上紧闭的船。幽冥无处不在,进入幽冥中的香火,就像消散在了虚空中一样。

棺船像在呼吸,几缕细细的香火从棺盖缝隙里被吸了进去。在那烟气一样的香火进去之后,棺盖突然挪开一段,露出一线幽暗的口子。一只苍白的手从幽暗里伸出,搭在棺沿上。

……

蛇口崖下,平静无波的黑水潭忽然翻起急浪,解廌警惕跃起,看向湖中,额上独角隐隐散发出幽光。

在黑水潭翻涌的急浪中,鬼王的身影骤然出现,一头乌发飞散,凤目含威,白骨刃上煞气汹汹。

解廌见到是鬼王后,松了一口气,独角上的幽茫散去,问道:“怎么样?”

“你说的不错,幽冥中果然还隐有一支势力。”女须冷声道。

她勘破迷障之后,一直在清理黄泉中的虫蠹,但一直以来,寻找到的都只是些小卒子,如九曲河上扮成船家的白面恶神那般,根本上不得台面。那幕后之人敢以地脉为闲手,其在幽冥当中如果只是布下这样的手笔,怎么衬得上他的气魄?

女须早就疑心幽冥中另隐有力量,但她却一直未能见到蛛丝马迹。她对幽冥实在不太了解,认真算起来,从她自上神那里得到入幽冥之法到现在,也就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幽冥广大,情况奇异,她难免感觉到棘手。

解廌的出现正好,他自幽冥中往来的时间远比女须要久得多,对幽冥九泉的情况也要熟悉得多。

解廌在来到这里之后,就将自己对幽冥的了解知无不言。解廌一直觉得幽冥之中似乎另有一支势力,但他对这个势力的情况也并不了解,只是偶尔见过这样的修士,而且并未搭过话。那时他还不清楚幽冥背后有人在谋划,只以为是一支掌握了进入幽冥之法的特殊传承。但在解廌遭遇了自身的惨事之后,他再回头细思量,只觉得这其中未必没有那不知名势力的影子。

他将此事告知给女须后,女须就一直依照他所提供的线索在幽冥中寻找,但却一直未能寻到踪迹,直到现在。

“他们倒是会躲,不知用什么东西炼制了些棺船,沉在黄泉里藏着。”女须冷笑道。

这些家伙早就觉察到了她在寻找他们,便故意隐匿不出,计划好反过来要捉她。她一时措手不及吃了点亏,却也把这些缩头乌龟的来历给找了出来。

女须收起白骨刃,掌间捏着一缕香火。

解廌凑近听这香火中的心念,惊愕道:“黄泉摆渡者?”

女须点头:“寒衣节人间几处大祭,这香火突然出现在幽冥当中。我惊了一瞬,他们趁此反欲擒我。”

解廌恍然:“竟是如此。”

凡人畏死,多有幽冥之祭,但轮回自然运转,这些祭祀都是空祭,香火之力在凡世中就消散了。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有人祭祀黄泉摆渡者,但只把它当做了和其他冥阴之祭一样的存在,并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想他们是利用了幽冥无处不在的特殊,那些香火并非消散在虚空,而是直接进入了幽冥当中。而这群修士就隐匿在幽冥里,正大光明地在世间流传着自己的信仰,增长着自己的力量。

但是他们既然接受了祭祀的香火,那么人间对于黄泉摆渡者的认知与祷念也就可以作为参考。

黄泉摆渡者,在人间的信仰里,被认为是将死者的魂魄送去黄泉彼岸进入轮回的存在,幽冥孤冷,黄泉摆渡者也是将死者的魂魄摆渡出冰冷死寂之苦,让他们重新进入阳世的神明。因此黄泉摆渡者可以在幽冥中行动无碍,而上了他们船的渡客自然也要听从他们的吩咐。

之前九曲河上的白面恶神,或许是他们选拔成员的方式,他自己并不清楚黄泉摆渡者的存在,之后若成了便成,若不成便只是一个偶得机遇的修士而已。不过他们的成员或许还另有一种吸取的方式——倚照黄泉摆渡者的名,死后进入幽冥当中的魂魄,岂非尽由他们择取?

女须想到她之前曾见那白面恶神让自己能够停留在黄泉之上的方法——他用枉死的水鬼托着他的船。唯有深重执怨的魂魄才能在河水上停留。那些黄泉摆渡者可在黄泉中自由往来的棺船究竟是由什么炼制的,似乎也并不难猜。

鬼王的面色愈发冷肃。她对解廌道:“无论如何,你都莫要再踏入幽冥。我去见一见上神。”

……

大青山首之峰。

长阳盘膝于山巅。长夜将尽,在如鳞的薄云中,一轮浩日缓缓升起,鳞云在日光下渐成剔透的玉片。

“明灯教。”他说道,“他们的心焰可以照亮幽冥。”

女须从山首退下。自神明落足之后,这座山峰日益增长,威势愈重,她是鬼修,纵使有着神明的许可,在山上待久了也难免感到不适。

上神并未对黄泉摆渡者的存在多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指点她去寻找明灯教的帮助。面对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黄泉摆渡者,她的根基还是有些浅了。

黄泉摆渡者,这是浑沌的布置。他不敢亲自进入幽冥,便折腾出这些来替他探查。他想要知道,当初长阳究竟有没有将地府藏在幽冥之中,幽冥究竟值不值得他冒险亲身一探。

当初长阳陨落,地府失踪,浑沌寻找了十二万年,虽然未能得到地府,却并非未有所得。太阴的神庭有地府的痕迹,但那最多只是半座地府。神庭与地府,命理与因果,二者虽有相似之处,却又截然不同。依照长阳的性子,他在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算计之后,也不会将全部希望压在太阴身上。那会给浑沌直接指出下一步的目标,也会使太阴和地府同时身处险境。

有另外半座无主的地府吊着,由太阴掌控不易谋夺的半座地府才不那么引他势在必得。

太阴手中只有半座地府,她借着地府的架构建立神庭梳理命气,如今神庭已然成型,想要得到它麻烦得很,另外半座地府,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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