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了。”仰苍说道。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石头,看着柴火:“你……”他叹息一声,飘忽不见了踪影。
……
飞英感觉到兴奋。他终于接触到世界庞大暗影的一角。
“隋地的谋划失败了。”复大人在接到一个消息后自语道。
隋地。飞英飞快地想到了最近发生在隋的大事——以隋伐卢,这就是复大人口中的诸国为谋!
隋、卢,乃至大殷,皆在此谋之中,这才是玄清教真正的力量!
飞英无法不感觉到兴奋。也许复大人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以此来震慑他。像他们这种肆无忌惮的邪修,是不会有所谓的忠诚可言的。复大人要用他,只能威逼利诱。但这不正是他所求的吗?玄清教的威越重,能提供的利就越大!
隋地的谋划失败了,复大人却并没有任何不快的情绪。
“那是他们的问题,我们只负责梁。”复大人道。他对与己无关的事情显出一种惊人的冷漠,哪怕同处于玄清教中,他也对其成败丝毫不投入情绪。
飞英牵起嘴角。这样的玄清教,很适合他啊。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他问道。
“发现胥康的踪迹了。找到他,杀了他。”复大人道。
“我以为这是梁王的事?”飞英问道。
梁王之位已经被胥桓坐稳当了,当初逃走的大公子胥康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何至于用到他们来处理?就算梁王心里过不去一定要弄死胥康,那玄清教明面上的那些人也够用了,有必要拉出来这支隐藏在暗中的力量吗?他们所该做的难道不是像炼制食梦貘、暗引卢国内乱这一类事吗?
复大人嗤笑一声:“你还想做什么?”
飞英回过神来,他现在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想参与进重要的事还早着呢,是他心急了。但他虽然加入玄清教未久,却已经追寻被截断的道数百年了,如今见到希望,难免一时心态失衡。
至于为什么玄清教的暗藏力量要去找胥康……
“明面上的玄清教,有时候需要我们托着方向。”复大人意有所指似的道。
世人所知的玄清教如舟船行驶,而暗藏的力量是水面下的暗流。舵手把控舟船行驶往何方,却不知暗流已托住了他的航线。
“还有疑问吗?”
“有。”飞英问道,“我们所接受的,是谁的命令?”
复大人面上笑意忽然加深,意味深长道:“我们所接受的命令,来自偶师使大人。玄清教有六使,列国各一。梁国之中为偶师使。”他拟出一张木制的面具,面具上具有天然的木纹,纹路细密奇诡,似扭曲成无数张哭笑怒惧的面孔,癫狂的肢体似舞蹈似挣扎,四周又被无数纹理纠缠着,好像被困在一团细密的线网中。
“戴着这张面具的,就是偶师使大人。”复大人道,“去完成任务吧,胥康的踪迹,在靠近大青山脉的北地边境。”
……
大青山脉南向,梁地边境,兴丰观。
长寿看着面前的陶锡,心中止不住的好奇。
他认得陶锡衣服上的纹饰,七道流动着浅青光芒的海潮纹绣在领子上,这是戒律司中的七纹领。戒律司中最高只有九纹,七纹领已经不是小人物了。这样一位人物,怎么会突然来到地处偏远的兴丰观呢?
长寿打量着陶锡,却发现陶锡虽然在与他师父说话,目光却也止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飘。
他是在做早课的时候被师父身边的童子叫来的,说是要他来招待一位客人。可是等他来了之后,却发现他师父已经在作陪了。长寿原本以为陶锡是为了兴丰观而来的,兴丰观在梁国境内庇护一地,少不得要与戒律司打交道。但他们兴丰观并非那些行无所顾及的邪修,又地处偏远,因此与戒律司的往来不多,关系也尚可,戒律司怎么会突然派一位七纹领前来呢?
陶锡一边掩饰着自己心中的震惊,一边用眼神和老道士打官司: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大公子偷出来!
老道士不为所动,看回去:我们不将他带走,他现在还有命吗?
长寿正是失踪的梁国大公子胥康。他失踪时,前梁王胥昌虽然还未死,但从如今的形势来看,现在的梁王胥桓恐怕早已胜券在握,胥康若一直留在王宫中,现在的情况恐怕不会太好。陶锡没法回他,忍不住又看向长寿,却发现这换了年轻道士打扮的大公子正目光朗朗地看着自己。
长寿看着陶锡,他现在开始觉得,陶锡是为了自己来的,师父叫他过来,也只是特地给陶锡见一见。事关己身,他不由得感到好奇,一双明澈的眼睛直直盯着陶锡,都不带掩饰一下的。
……太直白了。
陶锡又转去看老道士:你们怎么把大公子教成这个样子?!
一点机心都没有,半点掩饰都不做。他以前见到的大公子不是这个样子的啊!这样怎么在梁国这个烂摊子里存活?
老道士沉气品茶:那是长寿本性天真——他们可没给长寿洗脑,只是给他做了假的记忆,又封了他身上的大半王气,否则也没法把他藏住。从胥桓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偷出来可不容易。现在的公子康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带了点胥氏血脉的人,梁国传承许久,这样的人并不少。胥康现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却也一直没有被人找到,谁能想到大公子会被从位于梁国腹地的曲丘城一路被偷到了梁国边境呢?
但长寿这个性格可和他们无关了,长寿才在这里待了几个月?那是他失忆后暴露出来的本性!
长寿看着自己师父和陶锡打眼神官司,十分想要插话,刚蠢蠢欲动地张开嘴。
“好了,你回去做早课吧。”老道士说道。
长寿:……
他只好带着满心好奇告退。房间里只少了一个人,气氛却一下子沉凝起来。
“长寿身上的奇症已经发作过一次,被我用秘法压了下去,你既然找过来了,身上可带有药?”老道士对陶锡问道。
“什么奇症?”陶锡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
老道士紧紧皱眉:“你是戒律司中的七纹领,竟也不知道吗?派你来找人的上峰什么都没有交代吗?”
陶锡摇头,心中却有了猜测。寻找公子康是六纹领之上的秘密任务。三个月前,陶锡在被李泉指点到梁国北地边境后,在神树村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但那与公子康无关。他正追查间,忽然收到上峰的消息,让他们不必再寻找公子康了。陶锡在这边留到现在是因为神树村的事,不料现在却机缘巧合寻到了公子康。至于上峰的命令,陶锡当时以为是新梁王登位,斗争结果已成定局,所以公子康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他却不由得猜测,这其中只怕另有缘故……
“你所说的奇症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陶锡问道。
“三个月前。”老道答道。
果然。陶锡心中暗叹。不必寻找公子康不是因为戒律司认下了新梁王,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公子康已经病发死去了。只怕这其间的因果反而是颠倒过来的——正是因为认为公子康已经死去,戒律司才决定倒向新梁王——他们已经没得选了。
老道士仍紧皱着眉,问道:“不应该啊……长寿的奇症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你们一点都不知晓,那他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陶锡无法回答他的疑问,反问道:“究竟是什么奇症?”
“这种奇症名叫倍思亲,是要命的病,却并非绝症,只是所需的灵药难寻了些,我没有储备。长寿能平安长大,梁国国库中应该有备用的药才对呀……”老道士不解道。
既然要寻人,怎么可能不让他们身上带着药?万一寻到长寿时他正发病怎么办?眼睁睁地看他去死吗?
陶锡皱眉问道:“等等,‘倍思亲’,怎么叫这么个奇怪名字?”
“因为这病发作时,最好要以亲族的血为药引,否则要耗去的药材里所需的奇珍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万一得病之人再无亲族在世,基本上也就要思亲而去了。”老道士道。
“要用亲族的血?”陶锡推测道,“会不会就因为这个大公子的病才被瞒了下来?”食亲族之血,很容易就被传成不好的传言。
“不至于,只是需要几滴血做药引而已。”老道士摇头道。胥昌只要每隔半年给他儿子放几滴血而已,又不是要把人放血放到体虚,厨子切菜不小心割到手都比这个流的血多,怎么会因此而隐瞒长寿的病情呢?
陶锡也想不通,但他现在更为难该怎么处理胥康。现在胥桓当政,他是杀了胥昌上位的,这件事虽然没有留传出去,但作为戒律司中的七纹领,陶锡猜得到是怎么回事。把公子康送回去,他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若胥康没有得这奇病也就罢了,胥康只要隐姓埋名也能活下去,可他有这个病,不送回去也只能是个死。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把他送到涂山吧。”老道士道。
“涂山?”陶锡疑惑道。
“他是涂山的血脉,到了涂山总能活下去。”老道士道。
“这不可能!”陶锡反驳道,“胥氏一直都是普通人,怎么会有涂山的血……”他说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瞳剧烈地振动了一下。
“我在以秘法为他压制病症时,确实发现他身上有涂山的血脉。”老道看着他的神色,问道,“足下是想起什么了吗?”
陶锡眉头皱的死紧,半晌后才道:“公子康的父母的确都是普通人,不可能生下有涂山血脉的孩子。胥氏血脉中唯一有可能掺进涂山之血的,只有可能是老王那一代的事。不知你是否听闻过老王宠妃的传闻?”
老道眉头大皱:“那个宠妃是涂山氏?”
“我不知道。她确实是人身,但那的确是人间难见的绝色。”陶锡摇头道。妖若化形,所得人身与人无异,他也无法分辨,但……
“如果她是涂山狐族,那胥氏中有涂山血脉的也不应该是胥康,而是胥桓才对。”陶锡道。
老道听完神色一肃:“胥桓?如今的梁王胥桓?”
陶锡点头后问道:“他有什么问题吗?”
“不……”老道回想着有关胥桓的传闻。在前二十几年里,这位前任梁王的兄弟毫无存在感,因此在他突然成了新梁王之后,才使人如此惊讶。所有有关胥桓的消息,几乎都是在此之后才传出来的。
“你亲眼见过他吗?”老道士问道。
“偶然见过一次,在他成为梁王之前。”陶锡答道。他在受李泉指点来到北地这边之后就一直没回去,他离开梁都的时候梁王还是胥昌。不过短短几个月,梁地的变化已经翻天覆地,梁王、玄清教,还有戒律司……有时候陶锡在接到戒律司的消息时都会产生一种荒谬感。北地边境这边因为隔得远,所以变化还不那么明显,玄清教的势力似乎还没有漫延到这里……不。他想到了在神树村中发现的些许端倪,或许玄清教的痕迹在这里出现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早。戒律司现在的情况并不好,新上任的梁王并不喜欢他们,他似乎已经决意要倒向玄清教,可他难道看不出,失去了戒律司的平衡之后,他这个梁王只会成为玄清教的傀儡吗?还是说他其实与上一任梁王胥昌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胥昌选择了罗教,而胥桓选择了玄清教,一个弑父,一个弑兄……
陶锡分心二用,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回答老道士的疑问。他那时只偶见过胥桓一面,印象中这是个不起眼的人,虽然他生有一张极冷极艳的面孔,但整个人没有什么活气,白得像一座冰雪筑成的雕像,怕冷似的裹着一件厚厚的裘衣。那般沉默冷寂的样子,淡薄得像在阳光下快要化掉的影子。
老道士仿佛从他的描述中确认了什么一样,脸色沉了下去:“原来如此。”
陶锡看着他等待解释。
“倍思亲……”老道士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们血脉相同,以亲族的血为引,提炼出涂山的血脉力量,也能救得了他的病症。”涂山的血脉传承自九尾天狐,这份强悍的力量足以替代那些灵药,甚至效果还要更好些,若能彻底换了涂山的血脉,胥康的倍思亲之症也可不药而愈。
但提炼血脉是禁术,任何一个正统的传承都不会允许其存在。血脉与血液,只差一字,却有天壤之别。失血只要不过量,过一阵也就养回来了,但血脉损毁的却是根基。更何况,血脉力量也不是简单的放血就能提炼出来的,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没有不残虐的。
陶锡的脸色不由得也难看起来。如果这推测是真,那胥昌父子的遭遇也不算冤。
老道士叹息一声,替自己的徒儿解释了一下:“长寿并不知道此事,他只知道王后每月都要按着他灌下一大碗补汤。”那半年一次的药大概就混在其中。
陶锡已经不想管这事了,胥氏一家就是一笔烂账,从老梁王偏宠妃子与小儿子开始,这笔账就越来越难看。戒律司的根本是要对梁国负责,至于胥氏的王气——没有了梁国,胥氏给谁当王?他们的王气是被梁国的百姓供起来的。
但老道士也看得很清楚:“不能任由梁国落到玄清教手中。”
陶锡低低叹道:“是啊。”
玄清教看上去是在大劫中救人无数,但他们目的不纯,所图甚大。且不说别的,陶锡此次在神树村发现的端倪中,就隐隐有玄清教的影子。再想到他来到神树村的缘由——那座埋葬了不知多少枯骨冤魂的古战场地窟,若不是偶遇的李泉前辈将之解决了,必然会成为一方祸患。只从这两地来看,玄清教就绝非什么良善之辈。但新上任的梁王胥桓却偏向于玄清教。
是想办法把新梁王拉到他们这一边,还是干脆再换个梁王?陶锡克制住他的思绪,这几乎要触动他所受的戒律了。但只要一想到他在地窟中与神树村中的所见,就忍不住想要毁掉玄清教,哪怕可能会需要一些过线的代价。
但就算他做好了觉悟,这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玄清教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掌控梁国了,剩下的地方无不是因为地处偏远所以才暂时没有受到影响,戒律司现在境况越来越艰难,很难提供什么帮助,还有谁……
陶锡不期然想到了指点他来此的李泉前辈。他破掉了地窟中的布置,神树村中的布置大概也是他所破掉的。那时陶锡并未向任何人暴露过自己寻找公子康的任务,李泉前辈却暗示他在北地的边境可以寻找到线头从而剥丝抽茧,他果然在这里寻到了玄清教的痕迹,又找到了失踪的公子康。李泉前辈是玄清教的敌人吗?他可以信任吗?但他当时又为什么跟随那个来自玄清教中的紫衣人离开了?
陶锡收回越来越杂乱的思绪,无论他们怎么打算,胥康都最好能够活下来。
“你能拿到他亲族血液吗?”老道士问道。
“有点难度,需要一些时间。”陶锡点头道。
比较幸运,胥氏并不像隋国的应氏那样已经一脉单传了数代。与胥康血脉最亲近的公主胥有容还在,但她现在被囚于宫中,她和胥桓的血都不要想了。老梁王却不只有胥昌与胥桓两个孩子,这些人也各有血脉在世,胥康堂表的兄弟姐妹并不少。
“那就……”老道士突然停住话,一个小道童匆匆跑进来,手上捉着一只纸鹤。
老道士接过纸鹤,神识一扫,面色忽变。
“玄清教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