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既灭,灯火将明。”神明落下他的笔,在山巅垂眸看着人间。
这漫长的一夜已经结束了,浩日自东方的白线上升起。
他看着那在烈焰中昂扬而起的大鸟,看着每一个修行明灯法的修士心中亮起心焰。
哪怕因果乱、轮回断,但对于光明温暖的向往,是魂魄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太阳照耀世间的时候,并不缺乏一盏灯火。但在太阳熄灭世间黑暗的时候,才更需要一盏盏小小的明灯。太阳星熄,愿以我身为灯焰。
这就是十二万年前大劫之后,明灯教诞生的心愿,这就是每一个愿入明灯教的修士,在前人引领下发下是誓言。
玄清虽亡,灯火永继。
千万里外,仰苍忽然抬起头,他听见了一声响彻魂魄的长鸣,胸中灯火突然大盛。那灯火将他照得通透明澈,照破厚重的时间与轮回,照清他模糊却深重的执念。
他好像隔着千万里,看见了那一只自火焰中飞出的大鸟,那比常人要宽厚许多的肩胛突然生出一双有力的羽翼。他目中盈满滚烫的泪水。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
……
在听到那一声响彻天地的凤鸣时,浑沌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掉这一局。
他以为长阳想要玄清教,却没想到他既乐意得到它,也不在意毁掉它。
毁去那残败的玄清教,舍弃那凌乱的因果线,在烈烈大火中,燃尽伤痕累累的残躯,亦燃尽一切加身的锁链,然后,以新的姿态重生。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长阳一笔强动因果,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曾经无暇无碍的模样了,它早已千疮百孔,因果命理已乱,大劫因此而兴,纵然长阳以其神力全之,这样的世界也已承受不起强动因果带给它的动荡。
大劫将动。长阳这一笔,不知将其推进了多少年呢?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以幽冥来换取玄清,另外半座地府藏在幽冥中的可能性已然更高。浑沌悄然退去,此局虽败,他却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大劫生变,正是他的好时机。接下来,他也该动一动幽冥了。
……
自大劫兴起到现在,从更多在于凡尘众生的劫运转到更多在于修士的劫,才过去不到一年,而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大劫的前奏而已,直到此刻——
是日,因果动,玄清灭,大劫转烈,天人五衰临。
冬日寒冷的风吹过,卷着干冷的沙尘扑来,沾到别初年身上,污了他的衣袍与头发。
他不由抬袖遮住了脸,却又突然弯下腰,身体痉挛似的发着抖,喉咙里挤压出一声一声长一声短的喘,好像他的肺已经变成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风箱。
木质诡面从他痉挛的手指间落到地面上,被困在其中的飞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神魂一颤。
污秽沾身,这是修士天人五衰中的第一衰。
修士求超脱生死,但在得道前,他们也只是走在长生路上的行人。
修士可以使自己的身躯不生污秽、不染尘垢,一直维持在年轻健康的状态,这在凡人来看,就像是长生不死的天人一般。但修士仍然是有寿命、会寿尽的。他们的衰老只存在于寿命将近之时,会显出五种异象,被称之为天人五衰。
其中,第一种异象便是污秽沾身。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修士的身躯自然避尘,轻灵洁净,但在第一衰中,身躯会像凡尘众生一样重新沾染上脏污。第二种异象是自生尘垢。凡尘众生□□凡胎,天生便有所滞碍,需饮食、会生垢,修士修炼后可摆脱这一滞碍,但在第二衰中,身躯会自然流汗、产生尘垢。第三种异象身躯老朽,第四种异象法力衰减,第五种异象道心不稳。
当一个修士开始经历天人五衰之后,就说明其寿命将尽了。除非另寻到延寿法,否则将死亡。
在天人五衰中,前四衰依次进行,但第五衰却并不遵循这个规律。有修行不到家的修士,在经历第一衰时,就会生出畏惧之心,牵连道心开始不稳。也有修为稳固的修士,一直到第四衰结束,道心也仍然坚固圆融。但大部分修士就算在前面道心稳固,但在经历死亡的一刹那间,因见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道心还是难免为之震动一下,唯有极少数修士,能够并不经历第五衰,因其道心稳固,在受黄泉牵引入幽冥重新轮回的过程中,便可不受影响,保存下前尘记忆。
凡人畏死,修士同样如此。修士见天人五衰,便如凡人见绝症加身,难免生出惊怖来。飞英也同样如此——虽然他如今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鬼修之道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首先要能够成为鬼,才能做得了鬼修。要成为鬼,就需要有能够对抗轮回牵引的力量。这不是说某某神魂力量强大,可以自由选择是重入轮回还是留下成为鬼修。若能对抗轮回之力,岂非已经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超脱生死了?!
但生死轮回亦有其变化之机,这一点变化,不在于修士的修为高低,不在于道心的稳固与否,恰恰在于凡人的七情之执。
情执之力,可以抵挡轮回的牵引之力。情执之力,却偏偏又是无法控制之力。情执深重之时,便是想入轮回也不可得,情执消散之后,便是想留下做鬼也做不成。
故而世间鬼类,没有不执妄深重的,世间鬼修,没有不惧怕怨煞迷神的。
仰苍最初能够化鬼,同样是因为他心有所执,但他又修习明灯法,故而可以在化鬼之后仍然维持神智清醒。
鬼类若开始修行,则会使得鬼身又有变化,鬼修正途修持到后面,若能消减执怨平正道心,则也不会因为受到轮回的牵引而不得不消去鬼身修为重入轮回。但若是由于因果牵扯,如吴侯一般牵涉进了死劫,一切皆散,又相当于一种鬼身之“死”,鬼身的特殊已然消失,又没得什么可以抵挡轮回牵引的情执之力,自然再入轮回。
飞英如今还算不得鬼,他只是死后神魂被诡面所困,相当于凭依在了另一个“身躯”之上。若是脱离了诡面,他恐怕也要被黄泉的力量牵引入轮回了。
投胎转世重修并不是什么好走的路。谁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投胎成什么样子,或人或非人,或开灵智或迷神智,也许还有机会重新走上修行之路,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接触超凡。
他飞英既不是那种道心坚固可以维持记忆的修士,也不是尚继往那样有师门看护安排,等到时机使人为他点醒前世记忆重新接引入门的修士。
就算化鬼——虽然他也没有能够化鬼的深重情执,他也没有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秘法。石头是会明灯法,但他现在这个情况……石头那点微弱的心焰能管用吗?这以心为内核的修行之法,却连他现在神魂分裂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
若是就这么入了轮回,那对飞英来说,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消亡。
诡面跌落在地面上,飞英在这一息间想了许多。他是没有机会经历天人五衰就暴亡了的,但他也曾见过别的修士经历天人五衰时的模样,那与别初年此时的变化很像,不同之处在于,通常修士们所经历的天人五衰,并不会像别初年此时所经历的那么激烈。
别初年此时简直像是某种严重的旧伤突然爆发,但飞英不认为别初年是一个会暴露自己弱点的人,哪怕飞英目前只是一个受制于他的诡面。如果是旧伤一类的东西,别初年应当对此早有准备才是。飞英更倾向于刚才那就是别初年突然爆发了天人五衰。
他不由得想到自己方才几乎同一时间所感受到的某种异样,他并不太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了玄清教的消亡,那种奇异而可怖的终结之感——虽然他现在被困于诡面当中,但他冥冥当中有种感觉,就算他此时再去那些曾经他所熟悉的玄清教的据点,也无法再由此找到玄清教的人,哪怕他心中还熟记着玄清教的联络方法,也无法再以此联络到其他玄清教的人,除非他们之间除了玄清教之外,还有其他的联系。
他从未想到过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力量。这是何等可怖的手段,那几乎要令飞英感到战栗!
他感觉到自己也因此产生了某种变化,但他不确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肉身,神魂又处于这样一个虚弱又分裂的特殊状态,以至于他的感受十分迟钝。可这种变化既然使得别初年的天人五衰毫无准备的降临了,那又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
飞英不由得感到焦灼不安起来。就在此时,别初年伸手捡起了滚落在地的诡面。
他的手仍有些颤抖,触碰到地上的泥污,就沾上了尘土。飞英感觉到刚才一番突兀又剧烈的痛苦似乎使别初年出了些汗,被他的手指沾染在了诡面上面。
别初年原本是一个看上去正值壮年的男子,他的面孔是年轻的,皮肤光洁紧致,若非鬓边的两缕白发显得添了些年纪,还可以看做是更年轻些的模样。
但现在他看上去却真的有些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他的皮肤显出普通人一样经历岁月后自然的黯淡与粗糙,虽然这变化还很微弱,但这已经是第三衰身躯老朽开始的异象。刚刚的变化竟使得一个高深莫测的修士,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跨越了前两衰,进入第三衰当中。若是第四衰结束,他的寿命可就要尽了。
别初年放下遮掩尘沙的袖子,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响起:“玄清教毁了。”
飞英突然注意到他的面孔。
那张才经历过天人五衰的痛苦、才知晓寿命将尽死亡将临的面孔,竟然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