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最后的基底在黄泉中破碎,淡蓝色的雾霭在黄泉水中化作点点星尘,一点星尘,便是一点解脱的怨魂。
他们围绕着黄玉,在寂静安宁的社土之力中,与它一起下沉,然后流淌往轮回的彼方。
李泉垂着头,静静地看着那枚黄玉沉落、融化,等待社土的力量彻底浸没这一道黄泉,就像十二万年前一样。
十二万年前,社土的力量在黄泉中寂静安宁,曾伴着他踏遍幽冥九泉。
十二万年后,黄玉落了底,碎作沉默坚实的社土之力。
他安静地抬起头,看向另一侧。
白青崖在原本的后院位置,身边伏着一只巨大的黑犀。
这只黑犀体型巨大得像一座小丘,哪怕趴伏在地面上,也比白青崖要高许多。他一身皮甲苍黑坚润,如墨青之玉,头顶独角坚实修长,锋尖上的一点灵光幽寂安宁。
这是一个极庄重稳厚的灵兽,现在身躯上却纠缠着一股混乱的死意,稳厚中又隐隐有种似虚非实的变化。他虚弱地垂着头,漆珠一样的眼睛闭着,他甚至无法化作人身。
白青崖的手按在他的眼睛下方,一身法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辟动地体内,神情却越来越焦虑。
辟动地并没有受伤,他的虚弱是由另外一种原因引起的。他的身体不知为何,竟不似生灵那般为真切的实体,却也不似鬼修那般根本为虚质。他似乎正在向某种古怪的状态转化,这让辟动地原本的修行都乱了套,因此他虽然试图抵挡,却没有什么作用。
既然不是死的,就不能重入轮回,但也不是活的,所以也没有办法死去。非生非死,却又并非修成道果跳脱出生死轮回……如果继续演变下去,辟动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白青崖设想过后,不由不寒而栗。
万物运转皆在道中,凡有所存,皆有其道,离道之后,并不代表着自在,而是虚无,或者……混乱。
白青崖试了各种办法,却都不能影响这种变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辟动地的情况逐渐恶化。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哀恸问道。
“入幽冥……”辟动地忽然睁开了眼睛。
李泉已走了过来,他伸手触到辟动地的犀角根部,缓缓向上移,直到落在犀角尖顶。
辟动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在这轻柔抚触当中,他感到那不断侵蚀他的痛苦慢慢消减了。
随着犀角上的一点,辟动地身体不断虚化的情况彻底停止,但已经产生的变化并没有消失。他感激地看着李泉。
“继续说下去吧。”李泉止住了他们的道谢。
“他们……”辟动地在回想中,漆黑的眼睛中不由流露出畏惧,
“要颠倒幽冥……”
……
“……逆乱阴阳。”女须说道。
仰苍坐在她对面,眉头拧成疙瘩。
天人五衰降临,有传承的修士虽然可以在同门护持下转世,然,幽冥生乱,来世不可期。故世间修士畏死求生。化身怪异可以不必再畏惧于天人五衰,但化身怪异亦等同于与众生为敌,且真灵与身同陨。
故而,此路不为世间大多数修士所取,唯有道心衰亡者会走上此路,换一个角度来说,当一个修士的道心衰弱到某种程度的时候,也很有可能在对死亡的畏怖之下,一念之差便身不由己的化身成了怪异。
黄泉客栈的建立,给予了诸修士另一重选择。虽然代价仍然深重,但有怪异比着,这个选择似乎好了不少,更让人能够接受。
这是浑沌的手笔。
无论做出哪个选择,不过都是落到了他的手中罢了。
“黄泉客栈现在有几座了?”仰苍问道。
阳顺而上,其成数极于九,阴逆而下,其成数极于六。黄泉客栈逆乱阴阳,若立六,则阴将动,若立九,则阳将动。阴阳皆动,幽冥颠倒。
若想要阻止此事,最好不要让客栈之数达到六,若达于六,必有大乱,若达于九,则再难挽回。
“五。”女须沉声而言。
浑沌图谋幽冥已久,一直没有大动作,而今一动,其以万载记的积累霎时便在幽冥当中立下了数座黄泉客栈。
女须虽一直在幽冥当中与黄泉摆渡者为敌,但她的积累相较之下还是太薄了些。黄泉客栈的拔除也并非那么容易的。
浑沌虽然不敢亲身前往幽冥,却可以借手下将自己的力量送进去。每一座黄泉客栈虽然混乱,却又浑为一体,其中充斥着逆乱之力,又有诸多怨灵凝聚于每一寸建筑之中形成大势,客栈中的伙计们于主场中,可以发挥数倍于原本的力量。
故而,一座客栈立下,就不易拔除。便是长阳化身的李泉,也只有先诱使掌柜驱使怨魂离开客栈之后,方才能抓住那一隙的漏洞,掀翻整座客栈。而这所谓的一隙“漏洞”,也只有在长阳这里,才能够算得上漏洞。
但同样的,每一座的客栈想要立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浑沌想要颠倒幽冥,将幽冥转为实有之质,这是逆乱之道,幽冥自然会生出抵抗之力。越往后的客栈想要立下,便越是艰难。六、九之数的客栈,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在浑沌以迅雷之速立下了五座黄泉客栈之后,第六座却一直迟迟没能立下。
但这不是他们能够放松的理由。
“五……”仰苍干脆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明灯教与鬼王合作已不是一次,心焰之光可照幽冥,明灯教中人一直以来也有处理幽冥当中的事,只是不像鬼王与其部下那么专注。
“黄泉客栈以怨魂为材料,为的是其可入幽冥却又不会被黄泉牵引之故。有这样特性的,却不只是怨魂。”女须声如裂石,一字一字砸得铿锵,“天下鬼修,皆其所欲!”
“我欲合其力,共抗于黄泉客栈。”
世间鬼修虽多,却鲜有传承,凡为修士,没有为了成鬼而修的。修士化鬼,多为意外,名门大派中的修士若化为鬼修,自有门中所教,散修化鬼,也几乎没有特地再寻个鬼来传承自己的鬼修之法的。
神庭虽传有鬼神修行之法,但若欲得到神庭所传之法,却需要先达到相应的要求,这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如水固镇中的药神娘娘望月、大青山脚的移山大王金六山,哪个不是为了凝聚神位得到神庭的修行正法苦熬多年?
更何况凡尘众生化鬼,多为怨戾之执,怨戾迷心,神智不清,所行所作,无一不是走在与神庭相悖之道上。唯有少数所执非在怨戾之上的鬼魂,才能够自发走出鬼神之道。
故而,世间分散鬼修的情况,大多是一群小鬼依附于一地大鬼,成一方势力。
大青山脉中有鬼王女须,其他地方亦有统御一方的大鬼。若想联合诸鬼修之力,从这些大鬼开始,比寻找遗落各方的鬼道散修要快捷有效得多。
“东方有大鬼王,居于无底峡。无底峡并非无底,其底部有一洞,此洞无底,名无底洞。无底峡因此洞而得名。据闻无底洞中常有黄泉气息泄露。此地鬼王名郗沉岸,自号无底洞主。”女须缓缓陈述道,“我欲从此开始。幽冥之事,暂托于明灯教。”
仰苍明白女须为何先选择此处,幽冥早就有不稳之相,只不过最近才爆发出来。东方无底洞中若有黄泉气息,便说明此地或许与幽冥有所交集,其必是最易受到幽冥之变影响之处。
只是……他也早已听闻过各方鬼王的传闻,据闻郗沉岸性情桀骜,是诸鬼王中最不好相与的一位。在大劫开始后,为避免麻烦事端,更是以大雾封峡,立下了严苛的规矩,不许座下诸鬼随意外出,更不许外人进入,唯有每月一次的峡口鬼市,许内外物资交换流通,但在鬼市之中,是不可能见到鬼王的。
“你与他有交流吗?”仰苍问道。
女须摇头。郗沉岸是积年已久的大鬼,资历比她要老上许多,此前双方并无交集,值此大劫愈演愈烈之际,以郗沉岸的个性,估计也很难因为同为鬼王而见她。但……
“无底峡虽封,却还有一处天险是无法封锁的。”女须道。
“倒天梯……”仰苍明了道。
这是一条自无底洞中一直延伸向峡顶悬崖的路,因其通往无底之深处,故称倒天梯。
倒天梯上,有异力笼罩,倒天梯无法被隔绝,却也不必隔绝。据闻自有以来,只有郗沉岸通过此道进入过无底洞中,见过其中景象。
女须双目幽邃,眼底欲燃:
“我欲闯倒天梯。”
……
“……入幽冥,本身就是目的。”辟动地说道。
幽冥是切实存在的,却又是本质虚存的,它不是一个空间、一处密地,若强之为名,或可称之为一种境地。故而,虽然黄泉两岸就是幽冥,幽冥却能见不能触。幽冥当中没有距离,唯有黄泉为引。幽冥虽在,却无法“进入”。通常所谓的进入幽冥当中,不过是在黄泉之上,这些黄泉客栈,也只能建立在黄泉之上。
若要真正进入幽冥,就要使幽冥诞生出“距离”,诞生出“空间”,从其极广大却又极微茫,笼罩了整个世界,也细微到每一个角落的“境地”中脱离出来,化作一个切实地方。
当“入幽冥”这件事开始进行之后,不必再做其他事,就已经是在颠倒幽冥了。
可是,颠倒幽冥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些人要使幽冥由虚转实,自身便会由实转虚,影响是相互的。辟动地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正是因为多次入幽冥的缘故。
犀角通幽,他天生便具有能通幽冥的神通。辟动地在进入黄泉客栈之后,就觉察到了这里的问题,想要离开。但客栈掌柜看上了他所具有的这一神通,强行将他留下,驱使他带着一波又一波欠住宿费的修士入幽冥。
黄泉客栈似乎给予了身受天人五衰却又不想化身怪异的修士们一个选择,但这最终的结果,并不会比化身怪异好多少。
一座黄泉客栈,便似一根钉在黄泉之上的钉,以其为根,撒出无数越陷越深的修士为它在周围开辟新地。怪异如鞭子,止衰为饵,浑沌便凭着这两者,将世间修士化作他所奴役的牛马。
等到九座客栈客栈都钉住了九道黄泉之后,黄泉不流,阴阳逆乱,幽冥颠倒。至于浑沌,他亲不亲身入幽冥已经没有必要了。幽冥颠倒之后,他自可取来。
九道黄泉,五座客栈。李泉抬了抬眼,现余四座。
社土之力已贯通此道黄泉,李泉广袖一扫,交叠于此的阴阳两世便分离开来,四周彻底化为黄泉景象,唯余一条通往凡尘的小路。
白青崖心中了悟,这是告诉他该离开了。可是辟动地的情况只是止住了恶化,却并没有解决,他心中却一急,求问道:“这位……前辈,请问辟动地现在的情况,有没有恢复的方法?”
“他既逆了幽冥,便沾染了扰乱幽冥的因果。”李泉伸手对着辟动地的前腿一拍。
辟动地有所悟,垂头屈膝。他身上的因果不了,便无法恢复正常,若要了因果,还在幽冥中。
李泉旋身落在黑犀坚润如玉的脊背上,对白青崖道:“你若有心,便去隋地看看吧。”他拍了拍辟动地的脊背。
辟动地对白青崖嗡鸣了一声,转头踏入黄泉之中,通往下一处目的所在。
白青崖遥遥目送,直到坐在黑犀上的抱琴修士消失在黄泉远处,才回过头沿着小路返回凡尘,贯通阴阳的小路在他身后倚步消散。
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