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破碎、棺船倾覆之后,被禁锢在其中的怨魂们化作点点微光,黄泉重新恢复了平静。
幽冥当中心灯点点,黄泉之下魂火莹莹。
黑暗是厚重而寂静的,将饱经苦难的怨魂们收容,给予他们安宁的暂歇,在这无声的慰藉中,流淌向下一世的轮回。
女须看向神明,她已出离了无我之境,但心还是空明清净的,有着通明的智慧。她看见神明的笑,在那笑中,她看见了柔软的悲悯、通达的透彻,是平静亦是欢喜。
于是她突然明悟。一切早已在神明目中。
一切因果,早有所昭;一切所行,皆有看顾。
不平是苦,怨煞亦是苦。她是为诸众生护卫幽冥的鬼王,亦是有苦需渡的众生。
众生可悯,她亦可悯。众生应渡,她亦应渡。
这一方世界虽然乱了,神明的目光却一直垂落于众生。
她的足落在黄泉之上,黄泉的力量静默厚重地接住了她。十世轮回的苦难之间,亦是这样的力量给予她难得的安宁暂歇,包容一切苦难,引她行向大愿。
这是一方,有天神的世界。
天地之神,享天地之德位,承天地之责担。
“大地之神名为社土,社土通幽。汝当感其心,承其志。”神明的声音字字入心。
女须垂眉稽首,她感到幽冥的厚德,感到黄泉的脉搏,那静默的看顾,像在殷殷咐嘱。
再抬首时,眉眼沉凝,刀意悲悯。
她当,肃清幽冥!
……
“幽冥当中生变故了。”别初年忽然看向无底洞,他感到洞中气息变化,但却无法分辨这气息变化代表着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他向郗沉岸问道。
郗沉岸露出些微牙疼似的表情。
别初年恍然而笑:“你可刚得罪完人家。”
“没关系,我能和那帮黄泉摆渡者合作,就也能和她合作。”郗沉岸道,“同我做朋友,总比同我做敌人要好。”
黄泉摆渡者在幽冥当中扎根已久,以他们对幽冥的执着,也不那么容易被肃清干净。无底洞主这个名号所代表的力量,还是有些价值的。
“先入玄清,后阻幽冥。你做这些,又是怎么想的?”郗沉岸问道。他看不出别初年的破绽,索性直接问道。
别初年并未想要隐瞒,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剥去从容温和的表象,显露出下方细微而深刻的痛苦。那痛苦因困顿而生。
“我做了梦。”他喃喃说道。
“什么梦?”郗沉岸追问道。
“我不记得了。”别初年却说道,他面上是一种反复努力回想过后,却只收获了一片空茫的、习以为常的平静。
“自我心焰通明,前道将成的那一日起,我就开始做梦。”
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再也不需要睡眠了,自然也不会做梦。除非是灵性在冥冥之中感受到过大的讯息。从那一日起,别初年就开始时不时地入梦,但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他都什么也无法记得,只有极大的惊怖残留在他心中。
他唯一所知的,就是他又一次做了梦,每一次的梦都不同,每一次的梦都同样令他惊怖。
“你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吗?”郗沉岸问道。修士的梦不会无缘无故而生,必然与其过去所种之因相关,所以才会冥冥之中牵动神魂有感。既如此,探寻前尘,必能寻到因缘所在。
别初年笑了一下:“我以心焰照前尘,照至再无可进,仍未有所得。”追无所追,解无所解后,渐渐的,他的心焰就熄了。
郗沉岸也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明灯教的心焰通明透彻,轮回可照、微尘可察。凭别初年曾经的修持,他可以追溯的前尘必然是一个极可怕的深度与广度。但就算如此,他也未能寻到线索,他究竟梦到了什么?这个梦,又为何会让他追逐至此?
“你加入玄清教是为了这个梦?”郗沉岸问道。
别初年点头,慢悠悠道:“玄清教毁了也好,我在里面折腾了许久,却也未能有结果,正好借此机脱身出来。”
“你来找我帮忙也是为了这个梦?”郗沉岸又问道。
别初年继续点头:“虽然我不记得梦境内容,但却冥冥中会对某些人或事有一些感觉。反正你与那些黄泉摆渡者,也不过是交易而已。”
郗沉岸哼了一声:“交情归交情,交易归交易。”
别初年一笑,从袖中掏出个木质面具抛给他:“这算是请你帮忙的酬劳。”
郗沉岸接过,面具上木纹诡异,如扭曲挣扎的痛苦人形,面具里困着个神魂分裂的魂魄,与诡面灵性正好达成了平衡。他颇感兴趣地一挑眉,这东西有些意思。
把玩片刻后,郗沉岸忽然静默下来,片刻后,问道:“这些梦很重要?”
别初年点了点头。
“比你的道还重要?”郗沉岸又问。
别初年再一点头,神色平静而坚执,细微的痛苦嵌在面上每一丝新生的皱纹里。
郗沉岸沉默了。
别初年修习明灯教的点灯法,他的修行早已走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可是他熄了他的心焰,舍了他的道。哪怕现在身陷天人五衰,他并不在意。就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这听上去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愚蠢。
但别初年却很认真。
别初年不是一个疯子,他的心境也不是轻易就会被打破的。但他却如此做了。这背后的意味给了郗沉岸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也许他不该再问下去,这毕竟不是他的麻烦。
在这道有所缺的混乱大劫之中,他们本来已经在很艰难地探索前路。
但在别初年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
“我有种感觉。”别初年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如果不能知晓那个梦,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死生没有意义,他的道也没有意义。明灯教没有意义,玄清教也没有意义。仰苍没有意义,郗沉岸也没有意义。一切,皆不重要。
他离开了无底峡。
郗沉岸久久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听明白了别初年话中的含义。那含义是如此的可怕。
一切皆无意义,故此,为了这个梦,他一切皆可舍弃。
……
大青山首之巅,长阳垂眸看着世间,目中因果茫茫。
自他坐在这里后,这里便每日拔高一丈。坚实的大地承托起日出之巅,静默无言。
社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消亡。
她知道长阳知晓一些与此有关、很重要的事情。那也许可以避免她梦中的惨局。
但她看出长阳不想说。
大青山首之巅,长阳颠了颠他才从半山腰摄上来的酒葫芦,抬手斟满了两樽石杯。
十二万年前,社土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