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祭坛,穿着塞尺祭祀彩衣的老人脱力地坐在水银池中,他的血液在池面上汇聚成画面:四足独角的解廌奋力挣扎,却还是被逐渐拉入幽冥当中。那由他暗红的血淌成是眼睛,像是绝望中流下的血泪。
老人怨毒的脸上嘴角扯动了几下,看不出来是哭还是笑。
解廌啊解廌。看破人心的解廌、永远公允的解廌、刚正无私的解廌……
他也曾是塞尺人,他曾经离开过寨子,和外面的人起了冲突,不小心害了人命。他心里害怕,就逃了,被人追捕,越被追越害怕,越害怕下手就越没有分寸,错就越犯越大,也不敢回寨子。
后来他走投无路,见到寨子里来人捉他,就跟着回去了。
他当然知道图腾是何等刚正无私的性子,知道寨子里的规矩。可是错,最开始也不全是他的啊……是那个人非要与他相争,是那个人先下的狠手,他不过是……不过是自保而已!如果他不下狠手,死的就是他了。
可那人的家族却是会护短的。那人的家族会派人来追捕他,会想要杀了他给那人报仇。
他跪在图腾前,狼狈万分、心存希冀,期盼这他从小信奉、敬仰、爱重、依恋的长辈,能够给他一点庇护。
他被废去了修为,逐出了山寨。
满身狼狈、恐惧万分。
他早该知道,解廌是不会庇护他的。那可是世间以公正而著称的神兽,怎么会为他一个小小的族人而破例呢?
可那人的家族却是会护短的。
他自幼信奉、虔诚供养了许多年的解廌!
世人有情,皆偏私所爱,我曾虔诚敬爱于你,你对我却可曾有过慈怜之情?
假使,当时死去的不是那个人,假使当时死去的是他,他的族人可会去为他复仇?
跌坐在水银池中的老人咧了咧嘴。
没有人会为他复仇,但想要对他复仇的人很多。可是他活了下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池中的景象,头颅垂落下来,没有了声息的身躯逐渐沉没在水银池中,带着在塞尺的爱恨情仇与怨戾一同埋葬。
幽冥当中。
解廌如陷泥沼,他拼命地挣扎着,却还是被那无可匹敌的力量拖向幽冥。
一个身着黑袍、外露的头颅和手掌像风干多年尸体的身影正在等着他——那是黄泉摆渡者的头领,干蜡的脸上扯出一个恐怖的笑,伸手向解廌抓去。
解廌是成名已久的异兽,修为高深,神通非凡,想要抓他可没那么容易。可那是曾经,他还没有死的时候。现在的解廌只剩个神魂,大半修为都随着肉身一起消逝了。
解廌看着黄泉摆渡者,他知道自己挣不脱的——他认得那力量。
能够这样精准地落在他身上,把他从大青山脉中拖出来的力量,是以与他有着极深的牵绊做的引子——那是他的族人,曾虔诚供奉于他,就算血脉断绝,也牵绊深重的族人。
他恍惚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宁弃此身性命,也要把他拖下去的身影,模糊的与一个许多年前,曾犯下大错,跪在他面前祈求庇护的身影重合。
……
解廌忽然放弃了挣扎,目中没有了惊怖。
“原来如此。”他喃喃了一声,不见懊悔动摇,没有惊怒恼恨。
他垂下头,独角向前。
既然逃不脱,就拼一拼吧。
摆渡者的头领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
精神可嘉,若是曾经的解廌,他或许还要忌惮上几分,可现在解廌才做了多久的鬼修?身上修为还剩几分?
他伸手向解廌抓来,一身阴沉的法力交织如网,轻易破开了解廌护身的法力,直捉向他的头颅。
嘶!
摆渡者头领骤然收手,干枯的手上赫然生出深深的焦裂之痕。
解廌身上笼罩着神力的光芒,黄泉上倏忽显出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
千钧一发,黄泉借道,丁芹手持法诀,飘忽穿身于二者之间。
她对解廌伸手一推,神力涌动,强行将他推出幽冥当中。
“快去找上神!”
虽不知解廌为何会被强拉入幽冥,但他若能在上神身边,总不至于再出问题。
丁芹救完人,便闪身欲走。
她并不打算和摆渡者头领硬杠。之前忽觉解廌出事,却又谁都联系不上,这让她心中不安。但解廌绝不能落入浑沌手中——那不是对解廌信不信任的问题,像浑沌这样的存在,有千百种方法无视解廌的意志去操控他。
丁芹正欲紧随解廌一起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摆渡者首领的神情。
没有意料之外、没有惊怒交加,他正在笑。
干瘪的嘴唇,长长地咧开了一个险恶的笑。
丁芹心中一惊,她已动弹不得。不是身受重压、不是被困缚在原地,而是仿佛化作了一座泥偶木塑,没得抵抗,因为一切操控都不由自主。
她目中忽然一胀,封印层层开解,转瞬便破碎成点点微如萤火的神力,消散熄灭。彻底放开的灵目目光通达世间,不由自主地一转,便开始寸寸扫视起幽冥。
这生死轮转重地、天地规则显化之所,在她的目中,竟不比琉璃更难看得通透。
原来如此。
丁芹瞬息想明白。
不只是解廌,她也是浑沌的目标。
无论是解廌还是她,浑沌只要得到一个就好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被浑沌所控?!
这不应该,她是上神的神使,身上有神明的庇护——那是不同于对其他任何生灵身上的庇护。谁都有可能为浑沌所控,唯独她不应该。若非知晓如此,她也不会这样冒险。
浑沌是什么时候突破了上神的力量?是怎么在她身上做下的手脚?!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为这些困惑慌乱。
安宁沉寂的亡者之魂、隐在黄泉中的摆渡者、各出手段清理香火的诸鬼王、幽冥境地的道理奥秘、九道黄泉的生死轮转……磅礴的信息与道韵冲撞进她的神魂,她目中迅速积聚起泪水,双目胀热,什么都看不清晰,可是她感觉得到,那个操控了她的力量还在借着她的眼睛再看幽冥,他还看得很清晰、很明白。这双一直在封印当中的灵目,竟有着这样强横的能力!若再这样下去,她就看尽了幽冥,浑沌也就能够找到藏在幽冥当中的地府了!
可她闭不上眼睛。
眼皮凝固如木偶,目光却寸寸横扫幽冥,好像这双眼睛本来就不属于她。
那是……浑沌!那是诸天神的大敌!那是亘古以来寿岁不可计量的大能为者。当朝生暮死的浮游意识到自己所要阻碍的是千万年奔涌不息的大江时,她该如何反抗?
她想起神明,衣袖柔软轻盈,目光温和的,告诉过她她可以犯错。
心神中在狂澜激荡,身体却死死凝固在原地。
她想起她成为神使的那一日。温暖的指尖点在她眉心,绽开一道明澈的光辉。
——神使,神明之使。
她能够做到些什么的……这是她的眼睛,她一定能够做到些什么的!
心焰的光辉忽然在丁芹胸中自明,明澈的光辉照亮她身上扭曲的影。
浑沌不敢亲至幽冥,她不是在直面浑沌,她只是在面对浑沌借由手下投过来的些许力量。
她身上还有神明的神力在!
——接受神明的力量,代行神明的意志。
她不要让浑沌用她的眼睛!
心无边际,心的力量也是没有边际的。心念强执如野火,烈烈燃起浩大的光明。
可她愈是反抗,那控制她双目的力量便越强。阴影盘踞在她的双目上,汇聚成化不开的浓黑。
控制她双目的力量越强,控制她其他部分的力量便越弱。
丁芹的手指,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那很难,就像泥塑把已经凝固的手臂生生拗断,才能移动起一分一毫。
丁芹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来,她的手臂又颤动了一下,泪水无法自控地从眼中落下。
——同兴衰,共荣辱。
她像一个生了锈的木偶,一寸一寸地抬起手,每一寸关节都在发出不堪负重的摩擦声。一下、再一下。她的手抬到了眼前,她的目光穿透皮骨如穿透琉璃。
一声嗤笑忽然响起。
“星辰记录命理。”浑沌悠悠在她耳边蛊惑,“太阴与长阳,一个落星为子,一个因果作弦。”
“这样的存在,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在乎凡尘众生?”
丁芹颤抖的手指移到了闭不上的双目前。
“你有资格犯错。”神明曾经对她说过。
可是,谁来心疼神明呢?
她用力压下了手指。
她是……神明的神使。
她闭不上眼睛。
她可以再也不去看。
……
大青山上,神明霍然起身。
光明滚滚洒落,高悬于天顶的浩日光辉骤烈。
炽烈刺目的光辉自太阳星上挥洒而下,照得世间瞬息明烈如盛夏,道道明亮的芒如利刃刺穿一切阴影。无数隐匿于人间的怪异在这光辉下发出惨叫。
诡异扭曲的力量突兀而生,聚似阴云,投下大片暗影,在此暗影之下,又有无数正在苦熬心性的修士一念堕下。以其混沌诡异之力,悍然迎上烈阳之辉。
一道意志自西北而来,一道意志自九天而降,使得一场原本可能长久的纠缠一碰而止。
神明垂下了眼睛,目光哀悯。
丁芹感觉自己在坠落。
她的身下没有底,身边没有依,什么力也施不上来。脸上的血又黏又冷,滑进脖子里,黏得衣服也粘在皮肤上。她很疼,也很怕。
直到一个怀抱接住了她。
“上神?”丁芹小声问道。沾了血的手指滑腻腻的,想要捉住些什么,却抖得握不住他的衣襟。
“我在。”李泉的手盖在她破碎的双目上,艳红的血沾湿他的掌心。
“他找到了吗?”丁芹小小地窝在他怀里,声音又低又弱。
“没有。”李泉答道。浑沌没能从幽冥当中找到地府。
丁芹好像安心了似的,她缩了缩身子,声音越发细微:“我想回家……”
“好。”
风温柔地裹住他们,一步之后,将他们送到了的李府当中。
廊下风浅、石上积露,庭前有新松、池中有鱼影。
丁芹父母早逝,自那之后,她便没有家了。
哪里是她的家呢?哪里是她心中最安宁、最无忧的地方?
李泉把丁芹放到榻上,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以她现在的修持,运用灵目探查整个幽冥,又强行与浑沌的力量相抗,如果不是李泉到的及时,她已经没命了。
一道红衣鲜烈的身影如矢飞至。玄鸟飞身穿过庭廊,落入屋舍当中,停至榻前。
丁芹身上的血已经消去了,眼眶中破碎的双目也已复生。可是覆盖在眼皮下的那双眼睛,却变成了暗灰色的,瞳孔和虹膜颜色混成一片。
玄鸟抬手覆上了丁芹的眼睛,掌中燃起生机勃勃的火焰。
片刻之后,他手上的火焰逐渐熄灭。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它们是看不见东西的。
“怎么会?”玄鸟喃喃道。他有浴火重生之力,却无法使这双眼睛复明。
“没有用的,这是代价。那双眼睛……”李泉说道,“是云章师遗落于世间的力量。”
长庚启明,通彻天地。云章师可以看破混蒙,故而在当年最先被浑沌针对。没有准备的天神消陨于浑沌的设计之下,最后的意志想要为自己的同伴留下些什么。
她留下了自己可以看破混蒙的眼睛。可惜,混乱之中,这力量并没能被其他天神得到,此后就一直在世间流转,偶尔会由契合的生灵继承。
但天神之力,岂是凡尘众生可以承托的呢?
承载这样的力量,自然是有代价的。一世灵目,数世无光。这双眼用得越久,后世便盲得越久。
浑沌一直想得到云章师留下的力量,但天神之力自有灵性。浑沌最多也只能追索到曾经继承过这双眼睛的目盲众生。
若丁芹一直为神使,随修持逐渐解开双目封印,自然再也不会负担灵目的祸患,云章师流离已久的遗物也有了归属。可是……
玄鸟呆怔地坐在榻边。
他是玄鸟,也是木头。他记得毒山头中,被人记挂的温暖善意。
在浴火重生后,为了对浑沌的设计,他还一直没有来见过木头交到的朋友。
可是现在,丁芹已经看不见,曾经的丑木头变成了什么模样。
大青山顶,神明长身而立,面上平静如古井,看不出丝毫心绪波动。
唯有在他身后仍然骄烈的浩日,昭示出些许不同的波澜。
“从此以后,日光所及之地,皆是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