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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2 章 第 4 章(1 / 1)

大青山脉,李府之中。丁芹坐在神明曾居住的院落廊下。

院中有池,池中鱼影银烁烁,她曾在这池中打水浇园。

池旁有树,树叶碧翠宽阔,她曾在这棵树的叶上习字。

树下有石桌石椅,她曾见神明以悬铃木果逗弄小鼠。

……

丁芹睁着灰色的眼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她曾在这里,看见浩荡明澈的光,那光曾悲悯慈怜地降临在她身上,在她最疲惫、最艰险、最迷惘的时候,一直照耀着她。

现在这光熄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却再也没有办法让额头上的神印亮起,没有办法感受到那个一直都在的意志。

院落外落下一个艳红的身影,却停在门外踌躇不前。

宅灵后李已悄然现身,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玄鸟。

他们只瞧见了天地惊变,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玄鸟在太阳星熄的黑暗中冲向天空。现在太阳星重明,玄鸟也回来了。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玄鸟紧锁着眉,心乱如麻,他看见了后李的疑问,却没有办法回答。

太阳星高悬于天顶,他还没有到,太阳星就重新亮起了。再之后……他得到了炎君的召见。

这是他唯二认识的两位天神之一。

在大劫兴起的十二万年之前,世诸天神几乎从不与众生产生交集。

因为没有必要。人看浮游朝生暮死,寿以万载记的龙君看人与朝生暮死的浮游也没有什么区别,而对于亘古恒常存在的天神来说,仍在轮回当中的龙君与人、与浮游,又有什么分别呢?

唯有修行得窥大道,至少要达到能跨越轮回亦不迷本心的存在,才有资格与天神产生有意义的交集。但那也是没有必要的。道已明明昭示了一切,何须再求于天神呢?

凡人或许会因为一时兴起戏弄虫蚁,天神却没有这样的恶欲。既然如此,天神与众生,实无产生交集的原因。

哪怕因果毁断命气生乱,也唯有长阳垂眸于凡尘。

玄鸟因此而与这位天神相识。

在他孤零零地站在汤人遗骨中间时,没有去处,亦无归处。世界广袤,无他归乡。

神明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你要和我走吗?”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当见到神明的化身之时、当听到神明的声音之时、当被那双眼睛注视之时,他就感受到了。那是直接落到心上的目光、直接在心中响起的声音,剥去语言的外表,以最本质的含义触碰。

他感受到了温暖的、柔和的光。

神明无法将他从他的苦痛中解脱,但却使他不会被彻底吞噬。他像站在泥沼中的人,半身被痛苦淹没,半身被光辉笼罩,他浸在那里,仰头望着天上的光,哪怕他已经堕进了泥沼,那光仍然愿意照在他的身上。

自那之后,玄鸟跟随神明建立了玄清教。为这因果毁断的世间,建立起一个无情但公正的救度。就像他所见的神明一样。

天神不理世间,长阳插手凡尘,也只是因为他认为凡尘中有差错,需拨乱反正。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救下一个濒死的生灵,不会为虔诚的祈祷而赐下福祉。

天神是无情的,因无情而至公。

天神是慈悲的,因慈悲而指引。

他亲身与神明共同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因此,当炎君在传召中告知他长阳已成大玄之时,他怎么能信呢?

但开口的是炎君。

这是另一位与他相识的天神。在大劫之后引导众生,给予了那时刚刚失去所供奉的神明的玄清教帮助,他就是在那时与炎君有了接触,只是在那样的乱象之中,炎君措手不及,要看顾的又实在太多,一时不察,被早有准备的浑沌夺了玄清教去。

玄鸟后来被浸在毒潭里消磨魂魄,做了十二万年的木头,借长阳一笔划断因果,才在玄清教的彻底覆灭中浴火重生。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跃上洒满金色阳光的云层,在新的日出之巅,与分别十二万年的神明重逢。

长阳指点他……去同炎君一起,为浑沌化身的殷天子布下死局。

在那段时间里,玄鸟对这位镇守人间十二万载的天神多少还算有些了解。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炎君这次传召他时的模样。

天神亦有情吗?否则他怎会在那焰火之中,心如坠石?

玄鸟不愿相信,但他又觉得炎君所言是真。

他踌躇在院门外。

吱呀一声慢响,院门自己打开了。丁芹站在院落里,灰色的眼睛朝向他。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

松声如涛。

仙气飘逸的丹顶鹤在风里睁开眼睛。她本来正在很深的定中,却忽然被一股无形的震荡唤醒。

白鸿从定中醒来,下意识看向天空。晦暗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明亮起来。不是太阳升起时的黎明,而是高悬于空的太阳星重新亮起。

发生了什么?

她下意识向熟识的朋友传讯,从他们那里得知了最近的惊变。

巨大的丹顶鹤猛然张开双翼,迅猛地飞向李府。

在方才的传讯当中,唯有丁芹没给她回应。但她已经从后李那知晓了原因。

……

丁芹半垂着头,安静地听着玄鸟的叙述。

她现在就像个普通人。浑沌强行操控她看尽幽冥,这对她的损耗是致命的,更何况她还不顾死活地反抗。

凡尘众生与神对抗,代价怎会轻巧?死亡只是最简单的代价了。

只看她那双属于云章师的灵目,那力量的代价就要延续到此后的数世。天神恒久,这特性不损于凡尘。只有水滴汇于大海的,没有大海适应水滴的。与天神有关的代价,不因轮回而改,不以死亡而消。

但丁芹是长阳的神使。当神明的印迹点在她额上那一刻起,她就拥有了长阳的庇护。

她活了下来,长阳的神力弥合了她残破的身躯,亦将那无形的、可能延伸至此后数世的后果消弭。可长阳并不是执掌生机的神明,他可以疗愈,但这一次,造成损害的是浑沌,那是自至今无法弥补的天地之缺中诞生的存在。

神力支撑着丁芹的生命,她感觉得到那些充盈在她体内的神力,但她无法调用它们。

她可以活下去,除了那双眼睛,比任何人都要健康敏锐,不会受到病痛的侵袭,但她也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

也许未来会有办法再次使用神力,但至少此时,她还做不到。

而在她做到之前,天地已经发生了惊变。

丁芹听完了玄鸟的讲述。

“你……”玄鸟开口后又停了半晌,心绪像一颗颗沉甸甸的大石堵在狭窄的瓶口,什么都倒不出来。

丁芹看上去却冷静到不可思议。

“我不相信。”她说得这般平静,好像坚信自己是对的,所以一切都无法动摇她的心。

玄鸟为她的这般坚执的信念触动,但转眼就生出了疲惫。

他也不想相信。可他已从炎君那里得到了见证。这世间的事,不是不想相信就可以不相信的。

丁芹好像猜得到他的想法,她张开手,日光落在她掌上:“上神曾允诺我,日光所及之地,皆是我的眼睛。”

“我现在依然能够感觉得到,日光下的一切。”

云投下的阴影、草茎上的小虫、池水的波澜……当太阳星重新亮起,这一切也在她的世界中重新亮起。

“上神的允诺从无虚假。”她承接着日光,微仰着的面孔在阳光下平静而明亮,“上神曾说过,道是行在脚下的。”

“上神去行他的道,我也该行我的道。”

“你想要做什么?”玄鸟问道。

“我要去寻找上神。”

……

大阳灼灼,玄冥陵阴。

天地间的动静亦传到了九幽,只是,这短短几刻钟,还不足以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弄个清楚。

女须与诸鬼王一直都在肃清幽冥,幽冥环境特殊,传讯不易,但好在这里也有几个明灯教的子弟,他们的明灯台在此时倒是十分好用。

然而,仰苍此时也没有消息来源。

他已经念诵着丹耀融光彻明真君的名号向炎君祈问,然而这位之前不吝相助的天神却一直没有回应。

他们此时对天地间的变动心中不安,炎君同样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

令炎君棘手的不是他们,而是大玄。

如果只是这些修士便罢了,纵然他们都是众生之中难得在道上行进已远的存在、纵然他们在劫中参与甚深有所成就、纵然……纵然有着一切特殊,他们也只是此方世界轮回当中的修士罢了,未能跳脱得出轮回,便终究没有能力与天神博弈。

但他们都曾与长阳有过密切的联系。

那可是,以一己之力谋算到今日局面的大玄。

这些人身上有没有他布下的局?他们是不是他落下的子?

大青山脉、幽冥、明灯教……它们都与长阳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又在它们身上谋算了什么呢?

想到这,连炎君都不由想要苦笑。在更久远的,因果尚未生乱的时候,长阳便借着一个玩笑,让他起下了丹耀融光彻明真君的名号。而在大劫开始之后,他以这个名号襄助众生,留下了明灯教的传承。

他看不透长阳的谋划,但……那时的长阳,应当预料不到今日。无论长阳当时为何要自己起这个名号,都绝不会是为了现在以明灯教布局。

长阳不是什么都算得到,否则……世事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同样,在十二万年前,还没有成为大玄之前的长阳,在受记命笔反噬即将陨落之时所做的谋划,也绝不会是为了今日成为大玄之后而做的谋划。

他当时做的三件事:剥出笔灵、藏匿地府、在幽冥当中布置下手段。

这就是大玄的缺漏所在。

因为那时做下决断的不是大玄,而是长阳。

在逃出太阳星到揭露身份的这段时间里,大玄必然或做出弥补或加以利用,但他能做的同样很有限,因为他那时还要藏在长阳的性情下。

现在大玄已经揭开了自己的迷局,也不必再自缚手足。如果他想要做什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至于那时的长阳究竟在幽冥当中布置了什么,这线索在解廌身上。

这生来便能够洞察人心、分辩是非曲直的异兽,后天才得到能够进入幽冥的神通。在此之前幽冥唯一的变数,就是长阳在那里做下了布置。

炎君化身寻到解廌,带着他一步跨入幽冥当中。

他要赶在大玄之前。

……

幽冥是静默的,唯有死去的魂魄在九泉之中流淌向下一个轮回。

哪怕后来浑沌弄出了黄泉摆渡者,鬼王女须、明灯教又入其中与之相搏,黄泉客栈建了又灭,这一切的动静,也仅止于黄泉之上。没有谁能真正进入到幽冥当中。

幽冥是一种境地,所有所谓进入幽冥的生灵,也只是进入了黄泉之上,却永远无法离开黄泉两岸,真正纯粹的幽冥当中。他们只是借助着各自妙法,停留在黄泉之上罢了。

倒是浑沌借以黄泉客栈,强行逆乱幽冥,使之虚实颠倒,成功步入了幽冥些许。不过自黄泉客栈崩塌,社土之力重定九泉后,幽冥也恢复了正常。

但这“正常”建立在天神博弈的结果之上。

若浑沌以大劫倾覆天地,那么此时幽冥的平和之景也不过是覆巢之下注定破碎的卵。

女须一手按在白骨刃上,对身旁的几人问道:“还没有消息吗?”

明灯教的修士摇头。炎君未有回应,仰苍已问过一切相熟可能得知内情的存在,包括玄鸟,但……无一解答。

女须面上不见喜怒忧虑,头一转,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郗沉岸:“你怎么看?”

郗沉岸臂上锁链幽光明灭不定。他是个立场不定之人,此前与黄泉摆渡者结盟不见真心,此时与女须合作也未必是真意。但他的想法也简单:道法坚固,便依道法而行,然此时道法不固,自然要择之而取。就如同投机的凡人一般。

女须不认同他的行事。凡人投机为利,修行之基在心。玩弄所择之道,便是欺己心。

不过认不认同,都不妨碍他们合作。郗沉岸为资历甚老的东方鬼王,能开鬼市,能力手段毋庸置疑,他合作之时虽为利益考量,却亦尽力,并非做下选择后仍然摇摆不定之人。

此时天地剧变,无论郗沉岸对此有没有了解,他的猜测与想法都是值得参考的。

“我怎么看。”郗沉岸呢喃了一声,没有答,却反问向女须,“你亦登过倒天梯、入过无底洞,又怎么看呢?”

女须看着郗沉岸那一双狭长上挑的眼,按在白骨刃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道友何意?”

虽然这段时间里与郗沉岸相处尚可,甚至隐有压制之相,但她一直很清楚,这只是郗沉岸踱着局势主动选择了退让。这位大鬼王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倒天梯,登的不是无底峡道,而是自身修持之道。

无底洞,入的不是幽冥无底,而是来者道心之漏。

若能过得倒天梯,对自身修持的益处不言而喻。郗沉岸成为无底洞主已经有无数岁月,他虽然没有到达斩我之境,但常能觉察自身道心之漏、复省自身修持之道,他的道心当比世间九成九的修士,都更要完满才是。

思维至此处,女须忽然觉察到了一个此前未曾想过的疏漏之处:

郗沉岸若道心坚定,又何至于行此立场不定的投机之事?

郗沉岸对她笑了一下,他面色青白,眼角上吊嘴唇薄长,笑起来时总是像在不屑地冷嘲着什么,但此时他的笑里,竟有一丝哀茫之意一闪而逝。

“这天地的道,是有缺的。”他说道。

女须颦眉不语,等他的下文。天地之道有缺,对他们来说不算一个隐秘,寻常修士或许还不明白大劫因何而起,但对于他们这些已经在劫中参与甚深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不言而明的了。

“我比你们要早知道很久。”郗沉岸又道。

“因为无底洞?”女须问道。

“不错。”郗沉岸道。

无底洞是在十二万年前那场大劫之后诞生的。没有人知道它诞生的原因,但也或可一猜。大地之神名社土,大地孕生敛死,故社土通幽,执掌生死轮回。十二万年前社土陨落,大地崩裂,幽冥出了点什么问题导致它和大地连在了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能够查道心之缺的无底洞中,隐含了一丝劫的韵。

郗沉岸在无底洞中打磨道心、在倒天梯中反思己道。天长日久的修持下来,他却一直隐隐感觉到一重阻碍,时间越久,阻碍就越明显。直到他终于确认,道有缺。

那一瞬的震撼使他道心动摇、几欲生裂。

向道而行,是因为道是恒久的、正确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可若是道有缺……

“道有缺,弥补便是。”女须道。此事虽艰,但修行怎可畏惧艰险?更何况并非只有他们开辟前路,世有天神。

“你见过凡人的七巧板吗?”郗沉岸道。

这是孩童玩的拼图游戏,各个木板形状不同,只有放在正确的位置才能拼合成一块完整的木板。

“如果只剩最后一块空缺未能填上,也许是因为最后那块板子方向不对,只要转一下就能拼上了,其他板子的位置都是正确的。但……”郗沉岸继续道,“也有可能是从第一块木板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女须双目骤利。她听懂了郗沉岸的意思。

七巧板切直边,纵使前面的木板位置不对,也可以一直拼下去,直到最后一块空缺的形状对不上木板时,才显露出原来前面每一块的位置都不对。

若只是最后一块有错,补上所缺便可,若是最初的位置就不对,那就只能全部取下重来。

但是,七巧板拼错了位置可以拆掉重来,道呢?

女须忽觉寒意自髓而起。

“天地运转甚久,道友何故疑心错在根基?”她双目灼灼盯着郗沉岸。

“因为在方才的天地惊变中,我自无底洞觉察到了道之缺的又一种变化。”郗沉岸道。

七巧板的缺口对应不止一块木板,拼不上的越多,前面出错的可能越大。

但这并不能说服女须。她的心神已经从之前的震动中恢复。

“道友修行甚久,对自己的道没有信心吗?”

他们的道不是听人教诲来的,修行的每一步都亲身体历过,道心的每一分变化都是想得通透明悟的。时至今日,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又为何要如此生疑?

郗沉岸的笑又变成那种冷淡的讥诮:“你是不愿信,还是不敢信?”

海里的鱼自以为最懂水的变化,却永远不知水还会升到空中变成云。

你我并非神圣,如何敢笃定自己必然正确?

就连这天地之道都有缺,安能自负身无差错?

便是这差错,可能要掀翻了他之前所修的一切,又有何不可能?

士人笃信人分三六九等,仆婢生死皆由主人,这是礼法,是正确的道,却不知他们也会在轮回之中变成仆婢。凡人习惯宰杀牲畜,梁国中占据一城蓄养人牲的妖魔亦作此想。

他修行的道,亦是他站在自己的经历上思考见闻的结果。

他为何不能是错的?

心性坚定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不定立场又何尝不是一种谦卑?

“我知自己非圣贤,所行之事、所思所想,必有谬误。”女须平静地看着他,“但道需己行。”

不动自然不会错,这等不错,与顽石何异?

道是走出来的。

“既非同道,君可自便。”她已明白郗沉岸为何会说这番话。

如他所说,他会与黄泉摆渡者合作,便是为了试探道之缺,看看这世间是不是另有一种正确的道。他会弃黄泉摆渡者,转而来和女须合作,也是为了看看这世间的道,是否只是最后一块木板出了问题。

如今他已有思量,自不愿再留于此处浪费时间。

郗沉岸的目光却突然移到她身后,神色震撼莫名。

女须回头之前神识先铺了开来。幽冥不可入,她的神识自然也被限制在黄泉之上,神识所感之中,一切正常。

假装背后有变故是凡人的把戏,身后的动静骗不过修士神识,自然也玩不了背后偷袭。郗沉岸不会玩这种手段,他看见了什么?

女须回首,瞳孔骤缩。

她看见一具缺损的骸骨、一只病残的野狼、一个衰弱的老人,它们在无边无际非虚非实幽冥里升起,追随于身披玄衣的神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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