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君神色冷硬。周围禁锢他的社土之力主动退去,让他自困境中摆脱。
大玄主动放手,只说明一件事:他已经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不必再阻拦自己。
炎君携着解廌一步跨出,眼前再见到的幽冥景象异常安静。
那些黄泉上躲藏的、横行的、争斗的、迷惘的众生都消失了,只剩下九道黄泉承载着无知无觉的魂灵流淌向下一个轮回。
女须孤零零立在黄泉上,持刀的手颤抖着。她在缓缓自无我之境当中退出,此前那些未能完全消解的七情随着她心境的改换而随之涌出,像端着一盆快要溢出的水,只能慢慢行走,以免激起的波澜撒到盆外。
温暖的焰光照亮了周围的晦暗,女须翻涌的心绪在这焰光下平复。
炎君出现在黄泉上,目光却没有看向女须,而是落往另一个方向。
“发生了什么?”解廌忍不住向女须问道。
“天地震荡之后,一玄衣神明忽从幽冥走出,有一老人、一病狼、一残骨随其后……”女须三言两语讲明发生了什么。她和解廌看向炎君。
女须虽然亲历了这一场变故,她所知的却只是皮毛,故而,她也实在不知自己该怎么做。
“你感觉到了契?”炎君的目光仍投在远方,他像是在对女须发问,神色淡淡的,却又像是再问着别的什么。
“是的。”女须没能追寻起久远之前结契的记忆,却有哀戚一线扯着她的心,似游丝不定,偏扯得心不得安宁。
“明确定下的契不可更改,未曾言明的契就不必在意了吗?”炎君定定看着幽冥深处,这不知是对谁讲的话音一落,身影已消失不见。留下女须和解廌在黄泉上,几许焰光相护。
幽冥深处,一个墨色身影独立,不见了追随的许多身影,也不见了三个老病死苦的化身。
烈焰缠身的神明忽至,一点焰光扑来,把那隐在幽暗当中的身影照个通明。
大玄五官在光影分明中起伏如山岳,唯有一双黑眸映不进任何光亮。
“你在生我的气。”他微笑着说道。
炎君沉着脸看他。这不是大玄真身,只是一滴墨色凝聚的化身。
社土之力形成的禁锢松弛后,他就留在这里,在女须讲述的时候也没有离开。这具化身是大玄特意留在这里等待他的。
长阳与众生结契。社土许他运使自己的力量、随他在幽冥中通行,从未立下过什么契。只因互有信任心意相通,何必多此一举?
重立地脊也罢、稳定九泉也可,纵然做出这些事时的长阳已然是今日的大玄,这些事也算社土所愿。
现在呢?
他明明对社土的意志心知肚明。
因为信任,所以未曾定下的契约就不必遵守了吗?
好一句“你在生我的气。”
他可以说得如此轻巧。八壹中文網
“大、玄。”炎君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燃着焰光的金目定定落在他身上,像要把这个身影看个明白、记个清楚。
十二万年前,他未曾见过大玄,太阳星惊变,他赶去的时候又迟了一步。
他所见过的,一直都是他认为的长阳,只从太阴的神念中知晓了变故。
这是炎君第一次直接见到大玄。
他的确已经不是他们的朋友。
大玄低低笑了一声:“你既然不喜欢我用社土的力量,为什么不把它取走呢?”
“你想做什么?”炎君冷声问道。
他来到这里,就是想听听大玄特地留下这个化身要说什么。但他没料到大玄会这么直白戳出一句。
过去端坐大青山顶的神明可以对他们直言,是因为他们把他认作曾经相熟的长阳。如今假象揭破,他们心中已饱含警惕,大玄对他这样说,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我在殒身之前,曾做过三件事。笔灵、地府、幽冥。”大玄看着他,颜色浅淡的唇在光影里轻轻翘起,“你难道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话音落下,不待炎君回答,这具化身便倏忽散成一抹墨色,消失在幽冥中。
随着这抹墨色散去,游离的社土之力彻底融汇进幽冥当中。大玄竟当真就这么轻易放手了。
炎君眉锁得更紧了。他想不明白大玄想要做什么。他本就不擅猜度谋划,不如让太阴想去。
心念一动,炎君已将幽冥当中的变故说与太阴。
天神神念传讯不过刹那,等炎君传完讯,女须方才觉到幽冥当中社土之力的变故,如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自此安固,不为乱用。
而在社土之力安固于幽冥当中之后,在劫后动荡、生了十二万年乱象的幽冥,重归稳健运行。除了已死去的、当被带到下意识轮回的魂灵,再不该有任何生灵出现在黄泉之中。
女须和解廌身周的焰光明明亮起,以炎君道韵契合幽冥境地,笼罩他们不被排斥出幽冥。
而当幽冥再无罅隙,另一重隐匿在幽冥当中的存在也显现出来。
无形的韵律在幽冥当中荡开,道道波纹像是一条条严密交织的锁链。
“这是……”解廌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得以行在幽冥当中的凭依,这是神明在幽冥当中留下的手段。
只有当社土之力安固于幽冥,这无人可知的手段才会显现。就像合上了裂缝,渗在裂缝里的水滴就被挤出。
炎君在和太阴沟通的神念中一时失语。
那些像锁链一样的东西、那使得浑沌十二万年不敢入幽冥的布置,是用来弥补因果的律令、是克制浑沌的武器、是另外半座地府的残骸。
浑沌在幽冥当中找不到这半座地府,是因为它早已被毁掉。
当潜伏已久的敌人终于露出狰狞之态、当浑沌网罗尽猝不及防的同伴、当手握浑沌渴求之宝,自身却即将陨落,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是指望自己将亡的衰微之力、陷入天地大劫之困局的同伴,能够从那筹谋已久的敌人手中保存下他的心血,借此反击浑沌吗?
地府是阻止浑沌的藩篱,却也是浑沌打开此方天地之道的钥匙。
长阳将半座地府交予太阴,将另外半座毁掉。
浑沌永远也得不到地府。
炎君站在幽冥当中,他的焰光照亮了那严密的律令锁链。这是长阳无数年的心血,是他宁受身沾因果代价而结的成果。
他将它亲手毁掉。
乱局已起,再没有谁能够复制他的心血重立地府辖制浑沌,浑沌也再没有机会以此为匙打开天地对他的困锁。
长阳在身陨之前做了三件事,第二件事与第三件事本是同一件事。那原本用来弥合天地的织补,被炼成了针对浑沌的罗网,严丝合缝地藏在幽冥当中,这原本应当安立地府的所在。
炎君的金眸里焰光波动,他终于看破了一点长阳当年的布置。
如此果决的选择,这是他熟悉的那个长阳。
炎君未发一语,他那被焰光遮掩的金眸之底显露出些微痛苦的神色。
长阳、长阳……
“取走它吧。”太阴沉默良久的神念说道。
这可以弥补因果之缺的律令已经无法行使它的本职,却可以在此方天地当中克制浑沌。
它和大玄留在太阳星上的半截残袖一样,是一个不容拒绝的阳谋。
用它对付浑沌自然会耗费精力,但没有谁会因为懒得剥皮就不去吃送到手边的葡萄。
炎君手臂一摆,乌赤的衣袍上赤金火纹流转,袖口抖开罩了律令锁链去。
他踏到黄泉河上,带着女须和解廌的身影一同消失。
诸乱已离,社土已去。
这本来寂静的幽冥,就让它重新归于寂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