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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5 章 第 17 章(1 / 1)

浑沌的小世界当中。

巨木在一声又一声的裂响当中震动,柳叶般的骨刃刺进它的树心,向下撕裂,一枚崩裂,就再来一枚,直到这极尽了生苦的骨刃将巨木破开大半,树皮再也撑不住内里的破碎,开始劈裂开一道道痕迹。

一根根粗壮的气根被歪斜的树身折断,寄生攀绕的藤蔓被拉扯到了极限,最后崩断出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响。

何其壮丽的消亡!这支撑了一个小世界的独木,发出不堪承受哀鸣,可这却并不能引起那些寄生于此树之上的生灵怜悯。

苦啊!

那刺进树心的骨刃每更深一寸,他们所感受到的苦就更深一分。

那不是来自于外的苦,而是他们自己经受过的、忍耐过的、哀嚎过的苦。

一次次毫无意义的死去,被杀、被吃、被愚弄!自己也去杀、也去吃、去愚弄别人也愚弄自己!

他们从何而来?是否也曾有过在贪嗔之外的温暖情感?是否有人爱过他们?是否也爱过别人?是否有信任的人?是否也被别人信任?

他们将往何去?是否永远都要沉沦在这无尽的斗争当中?是否能够登顶?登顶可以满足吗?可以不苦吗?可以习惯那只有一个人能站上的高峰吗?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寄生于巨木上的生灵像怨疯了、恨疯了一样,拼尽一切的去撕扯着巨木。

这种撕扯并不能给巨木带来创伤,他们的攀登中从不缺少怨恨。

但很快,他们心中的苦意就淹没了怨恨,解脱的意愿化去了癫狂,离苦的心从中挣扎出清明,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

在他们愿舍一切独求寂灭脱苦的念中,由心欲凝聚成的肉身开始破碎,那些带着寂灭之愿的真灵和他们崩散的身躯,像大雪一样飘落下来,淹没了巨木的根。

消亡、消亡吧。

解脱的愿中没有心欲,坠落的真灵不再“重生”出新的身躯。

生是苦。

小世界的动荡忽然一滞,除了坠落的真灵,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冻结在冰中,世界之主浩荡的威势降临,巨木哀鸣的声音安静下来,它们如时光倒流般归向原位。

“大、玄!”浑沌沉沉咬出这个名字。他还不至于看不出这是谁的手笔。

被当做棋子的蝼蚁还停在那里,浑沌一缕冰冷的怒意化作世界的敌意压了过去。

他的确是没想到,自己的道竟也有缺,缺处竟在卑弱众生身上。

但这漏洞只是在大玄的算计下才产生的微毫疏漏,还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他的小世界以道之缺为根基,在诞生之初本也没有真灵在内,现在这些真灵都是他从大天地当中夺来的。只要先重新稳固小世界,之后再调弄众生再容易不过,若非大玄搅扰,他们怎么会同时明悟到苦来?

撕裂的巨木在世界之主的意志下正缓缓拼合,叶重生、根重定,藤蔓缠绕,城池重起。坠落的真灵就先让他们坠落。

众生的心此时为苦所动,但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生出贪嗔痴来,重新迷盖住苦。这才是众生的本性!

但虚空中突然降下刚猛的雷霆,威严的紫金色劈落,霹雳一声在巨木上炸响!

巨木霎时又动摇起来,尚未完全愈合的创口重新撕裂,在雷霆劈出的焦痕之上,有坚固锋锐的金银之色覆盖,让那创口无法愈合。

虚空之中有风自生,迷离的风如真似幻,轻轻拂过树冠,碧翠的叶便入冬了似的变得枯黄,片片凋落破碎,攀附的藤干枯折断,带着建立在上面的城池一起坠落。

如大地一般的盘根下涌出水来,卷走了一切触及水的真灵,将他们的苦意化作一片汪洋,在虬结的根上蚀出一片又一片的创痕。

一直定在道之缺外的白帝与关注着浑沌小世界的水相已果断出手。

胥桓凄白的发在浑沌的威压中飞舞,这是浑沌的世界,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足以碾碎他的魂魄,但胥桓却仍笑得肆意张狂。

他这戏台上的偶,是不是也出乎了那搭台之人的意料?是不是没想到他这不值一提的沙石,也能硌得人一疼?

一笔墨色忽然从他身后浸出来,在小世界上撕开一道口子。墨色中伸出一只修长冰白的手来,捉住胥桓的魂魄,在浑沌的念头撞上来前向后一收,只留下一缕残余的墨色。

像跌入深渊。

胥桓在墨色里跌落,好像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有一瞬,空荡荡的没有边际,什么都抓不着,什么都挨不到。

他忽然感觉到一坠,大概要跌得粉身碎骨,却也终于能从空荡荡的深渊里落了底。

黑暗里突然退出来一片皎洁的月光,来不及分辨的光影迅速滑过眼前,身披玄衣的神明将他向后一抛,胥桓只觉得背上沉沉挨着了一面不太软的墙,左右手臂被扶住。

他回过头来,一只半瞎的瘦狼抵在他背后,拄拐的老人和残缺的骷髅分别抓住他一条手臂,各自对他咧开一个不太好看的笑。

他们接住了他的魂魄。

地面如霜,月光凄寒,神明黑色的衣袍被夜风扯动,在他前方留下一个孤立的背影。

胥桓“哈”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按住脸,嘴唇却颤抖着,不见了癫狂的笑。

……

浑沌一手建立的小世界正在崩塌,但白帝和水相毁得了他的小世界,却断不了他的根基。他的根基在道之缺上。

大玄抬头看着天上的月轮。

可是,炎君手中,不是还有一柄他亲手递上的刀吗?

如何能让天神甘心费力与浑沌纠缠?

冀地遮蔽星月的劫气已经散了,明澈的月光照在大玄唇间血色上,在冷清的月色里红得惊心动魄。他翘了翘嘴角。

太阴看见了,其他天神便也看见了。

三方相争,在他弱下去之后,天神自然就要抓着浑沌的弱点狠削。

浑沌的小世界在僵持当中缓缓滑向毁灭,但这里到底是浑沌的世界,天神想要在此与世界之主掰腕少不得要多费几分力,化芒还在修补受损的世界,太阴也不知为何没有出手。只靠水相和白帝,大约也只能毁了他的小世界。

昭昭焰光忽然顺着小世界的裂隙涌了进去,裹在焰光里的锁链绞住浑沌,在浑沌惊怒的声音当中狠狠一收!

树根处由苦汇聚成的汪洋如沸腾的油,霎时攀助着火焰燃遍整座巨木。

将欲崩塌的小世界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擎起世界的巨木在火焰中破碎,锁链融进焰光,焰光即为罗网。

破碎的树干枝叶在空中飞舞,灼灼焰光显出另一种生机与美丽。

浑沌被困在这严密罗网中,他不由得感到惊骇那些焰光让他感受到的灼痛,正在令他的道产生动摇!

这不可能!他的道立在大天地的道之缺上,他的根基就是道之缺!炎君无法弥补道之缺,怎么可能动摇他的道?!

可是在这熟悉的惊惧当中,一个念头恍然闪现:这是他在幽冥当中感受到的畏惧,这是长阳当年在幽冥当中的布置!

这些化在焰光里的铁链……这些能够动摇他的道的东西,来自于另外半座地府!

他得摆脱出去,地府铁律无法使他陨灭,却可以令他陷入比诞生之初还要虚弱的境地。

但炎君的焰网严密无疏,他只有一个办法道之缺!

炎君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撕裂般的创痛,那是他从未体历过的,仿佛他在这一瞬拥有了凡人的,而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他的心。数不尽的旧日回忆中自行蹦出一些画面,在他还没想清楚的时候就浮光掠影般滑过。

在这他所不熟悉的一瞬裂痛当中,他的焰网出现了一隙波动。

白帝和水相正欲补上这裂隙,但那袭击了炎君的创痛同样袭击了他们。

浑沌借此从微隙当中穿过,狼狈地逃出了崩塌的小世界。

他落在大天地当中。地府铁律像刃网一样,使他落入从未有过的虚弱。

地府、地府,原来如此。

他永远也得不到地府,因为地府早已被毁掉。

浑沌在大天地中几乎已无根基,他的小世界已经破灭,他亦无法得到地府打开大天地对他的枷锁。

他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

“你们想知道道之缺的根源在哪里吗?”大天地是诸天神的地盘,浑沌在诸天神降临的意念当中说道,“我现在就让你们看!”

浑沌之道的缺在众生身上,天地之道的缺在天神身上。

天上的月轮突然一暗,点苍山中的无忧天女发出一声痛哼;炎君化身忽然溃散成片片焰火;雷霆在夜空中像被放慢了数倍似的寸寸延伸;风声好像变成了哀痛的长吟……

诸天神之道在震动,从未有过的伤痛降临在他们身上。道在撕裂,一切在道中运行的事物皆生剧变。

睡梦当中的众生皆被惊醒,入定当中的修士皆被迫出定,所有神庭修士身上的印迹忽然破碎,联系明灯教诸修的明灯台正在崩塌,世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化芒还在尽力稳住受损的天地,诸天神皆在尽力稳固住天地之道,使一切外显异象不至逆乱,反倒顾不上自身。

这就是天神。

明月在一瞬之内,展现过了十二月相的圆缺。

“道之缺……”

惊变只在一瞬,上一刻还压制着浑沌的天神,这一刻已被拖入漩涡当中。

浑沌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准备,就已不得不揭开最后一张牌。或者他先用道之缺撕裂诸天神之道,他将从他们的创痛当中,攥取到足以使他颠覆大天地的力量,从此以后,大天地即为他的道!又或者诸天神先打破迷障,明悟道之缺究竟在何处,知晓该如何弥补道之缺,彻底斩断浑沌的根基。

这是一场不得不进行的豪赌。

但这场棋盘上还有着另一方。

大玄静默地看着这场惊变。

浑沌不会赢,天神所差的只是挑破那一层迷障,他们身处障中,所以才看不清道之缺究竟为何,此时感受到了苦痛,自然就会明白,道之缺,在他们自己身上。

但天神也不会赢,卷在与浑沌的斗争当中,他们来不及先找大玄,再去付补道之缺的代价。

大玄只需要等待就可以,等待他们明悟。他早已留给过他们那节残袖,早已在幽冥当中显露,早已借浑沌的小世界点拨……

世诸天神,亦如社土。他们必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他只需要看着。

但就算浑沌与诸天神皆不在,也不代表他就可以寂灭天地。

他们是阻道的石,成道却还要有过河的桥。

道之缺,在于……

大玄忽然闭了一下眼,他卡在天神明悟之前来到了混乱最重的地方。

天光如水荡漾,地生焰火如莲,铁石开出金花,在这诸道最混乱的异景当中,突然现出一抹冷寂的墨黑。

“大玄!”浑沌戒备道。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缺在何处,怎么还敢见我不逃呢?”玄衣的神明漠然抬起笔。

墨色绘作凝聚诸苦的狱影。

“道之缺难补,可你不是道之缺。”

狱影沉沉压下。

“苦?”浑沌狰狞道,“苦是与他们的贪嗔痴共生的本性!此消彼长,同生同成!你听不见吗?!”

众生心念像海潮一样涌来。

让我富有吧,富有就不苦了;让她爱我吧,有她就不苦了;让他们倒霉吧,他们倒霉我就不苦了;让我胜利吧,胜利就不苦了……

小世界没有了,可大天地当中仍有众生在认同他的道!他们的心欲化作浩大的声浪,汇成听不清内容的狂热呼喊,把天地刷成一片嘈杂的白色声浪,吞没了黑沉沉的狱影。

由苦凝聚而成的地狱带不来公允,再严密的律条也法替代因果,它们都限制不了心,也消除不了苦。

地府并不能弥补道之缺,它只是一个暂时治标不治本的补丁。

否则,那些曾经淹没长阳的心念,又为什么要渴望着寂灭?

“你以为,我的道是什么?”大玄轻轻地笑。

记命笔沾着世间的墨,每一根笔毫都是众生的因果,它们接在他的指骨上。

因果。

他将自己的本道,改换成了因果。

万千笔毫挥就墨色,染尽那自道之缺中诞生的畸形之道。

每一段膨胀无度的欲望都被加上了锁链,每一段没有结束的因都被接上了果。

世间的因果运转有了残损,神明以自己的力量予以落点。

残缺的因果救不了这方天地,但以因果为道的神明可以拔去创口上生出的腐花。

坠入深渊,归入寂灭。

浑沌当灭。

墨色染尽天地大白,寂静吞没众生嘈杂。接在神明指骨上的因果,从苦开出的缺口中钻进浑沌之道的根基,使这自众生心欲当中诞生出来的怪物重归虚妄。

扑。像一声轻落的风,墨色崩散,没有了白,也没有了黑,没有了不甘执妄的浑沌,只剩下他最后不可思议的遗言消散在风里:“你疯了……”

大玄低头咳了一声,抵在唇边的拳头上沾了红,但他身边幽寂的气韵却更浓了。

天上的月光降临到他身侧,自生的火焰凝聚成了一个身影,白帝、水相、化芒……

“你受了伤。”无形无质的月光将大玄锁定,太阴看着他,神色复杂。

她以月光看到了冀地,大玄的伤是他自己造成的。

大玄毫不在意自己落入天神的包围当中,气息寒凉道:“你也受了伤。”

他的道不是因果,天生长阳掌天地之阳。他只是通晓因果。

因果有没有乱,本也挨不着他。

可是当他将这已经混乱残缺的道移为自己的本道之时,因果有伤,他便有伤。

长阳的道不会想要寂灭天地,因果之苦才会如此。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

太阴的伤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太阴张开手,一颗星辰从她掌中升起,记命笔灵蜷缩在里面。

“这支笔,当初也融入了我所通晓的命理。天地命理有乱,神庭当负之,以大天尊之名,承负天地劫气。”

这同样不是太阴的道,她因此而伤,劫不消,伤不愈。

但只有如此,才能达成她的愿就算浑沌已死,天地间的劫气却仍要二分。

“你所执掌的那些劫气,寂灭不了世界。”这才是她的谋划,从根源阻断大玄的道,“你的道走不通。缺损可以弥补,劫气可以消弭,伤痛可以愈合。换一条道吧,我和你一起走。”

“原来如此。”大玄却仍如此平静,仿佛这一切都并不能触动他。

他所在之处仍笼罩在幽寂的黑暗中,天地间却亮起了一盏盏灯。

从大青山野,到淮水诸脉;从修士所居,到诸国凡尘……

那振翅而飞浴火重生的大鸟、庙宇当中挤挤挨挨的有应公、行走世间的鹿妖……

还有那在无尽雪原深处,废弃神庙的祭坛旁,那一盏始终不肯熄灭的心焰。或大或小,温暖明亮。

以炎君之名建立起来的明灯台,在暗夜里灼灼而明。

在太阳熄灭时,愿以我心为明灯,照亮世间苦暗。这是明灯教建立的信念。

那披着火焰流裳的目光灼灼看着他。

这人世间的灯火,可能点亮得了熄灭的太阳?

大玄染着红的嘴角动了一下,看不出那是不是一个笑,可他身上的冷意却没有丝毫化去的迹象。

可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无法达成自己的道,也没有机会再像之前那般藏身。

诸天神已围住他,给了他唯一一个选择,这选择并不像浑沌面对的那般凶险。

他只需要回归,然后共同想办法弥补道之缺。

“我已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大玄吐息幽寒,深邃的双目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也走完现在能走的道。”

“浑沌已死,这世间还藏着一个梦。”

一个浑沌一直在寻找,被太阴瞒于整个天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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