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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此时已然是隆冬了。盐粉一样的雪在朔风中裹挟下在灰空中旋转跳舞,再无声地落到地砖上,还不待凝成一片雪白,就被扫帚无情地扫走。小太监们冻得耳朵通红,裸露在外的手就像嫩嫩的生姜一样,粗糙中透着淡红。很快,他们就被叫停了,因为皇上想要玩雪。
朱厚照自月池走后,起先是极不习惯,之后脾气就更加暴躁,动辄责罚宫人。宫中的大太监皆知是思念李越的缘故,一面心中嫉恨,一面又希望抓紧这个黄金时间,再一次讨得朱厚照的欢心。李荣等司礼监众人送了朱厚照十来个懂武艺、会杂耍的清俊小太监。但对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子来说,他长到这么大,什么没见过,只新鲜了几天,就等闲视之。
高凤与丘聚则带朱厚照去看了三个肤色雪白、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的脱衣舞表演。在海禁的时候,能找到三个这样标致的异域美女,高凤等人的确是下了血本。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虽然万岁爷喜好新事物,但他的审美明显还停留在传统时期。他在呆若木鸡之后,就像炮仗一样炸了。
朱厚照一脚就踹翻了案几:“我泱泱华夏,天/朝上国,是没了美人还是怎么了!你们居然给朕找三个番婆子来!”
高凤和丘聚唬得两股战战,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高凤连连求饶:“万岁恕罪、万岁恕罪,奴才等是一片忠心,只是见您兴致缺缺,所以想给您找点不一般的佳丽……”
朱厚照照脸啐了一口:“朕呸!瞧瞧这样子,和妖精似的,还佳丽呢。你也不动动你那猪脑子想想,万一这些人有孕,那朕岂不是要有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蛮族皇子!都给朕滚!”
这下是男色和女色都碰了壁,反倒是张永和谷大用拔了头筹。谷大用心思活络,他在京城附近到处搜罗,又为朱厚照的动物园引进新物种,包括皮毛鲜红似火的狐狸、灵巧神异的白鹿,甚至还花费重金托商人从峨眉山上请来了护山神兽!
谷大用是这么说:“峨眉不愧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山中的高僧佛法之高深,居然感动上苍赐下驺虞神兽。奴才心想,驺虞乃仁兽,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1】,理应请来一对常伴您左右才是。于是,奴才便差人去了峨眉,托万岁的洪福,竟真不辱使命,爷请看!”
朱厚照乍听还是很欢喜的,自号大庆法王、精通梵语的虔诚佛教徒当然希望能和峨眉山高僧饲养同款神兽。然而,在谷大用揭开帘子之后,朱厚照看着笼子里那一对黑白相间、圆滚滚、胖乎乎的生物,生生愣了半晌。这毛色看起来的确和传说的驺虞一样,是白毛黑纹,但是这像个毛球球一样尾巴,是不是太短了。而且胖成这个样子,真能日行千里?
对于朱厚照的疑问,谷大用摸了一把汗道:“爷,传说毕竟是口口相传,偶尔有一二谬误和夸张,也不足为奇。这些瑞兽千真万确是峨眉山的和尚所饲养的啊。而且,它们虽体型庞大,却只吃素,不吃肉,天生与我佛有缘,一副菩萨心肠。”
朱厚照道:“果真?”
他拿起一截冬笋递了过去。笼子的真熊猫果然咔咔地吃得倍儿香。朱厚照还趁机摸了摸熊耳朵,不由笑出声来:“模样倒是憨态可掬。”
皇爷大手一挥,四九城里除了豹房、象房和虎房,又修起了瑞兽房。他还在自己的万寿节上,把熊猫牵出来给百官观赏,文官们当天晚上就写了几十首歌颂皇上和熊猫的诗句。月池如得知此事,一定万分庆幸自己不在宴上,否则对着这些家伙,她真是半句诗都挤不出来。
一向低调的张永则另辟蹊径,他带着朱厚照乔装打扮,在京郊附近或假冒学子,或假冒商人,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朱厚照对这种事体验人生的游戏十分热衷,他觉得这事儿既能找乐子,又能让他洞察真相。
自从身边多了一个敢说真话的李越,朱厚照一方面终于从云端之上看到了生民百态,可另一方面,在意识到前十年都在被人糊弄之后,他也变得更加多疑。他能够完全信任的只有自己,即便是对月池,也是选择性地相信。这就使得,他需要更多的渠道来获取信息。张永想得这一出,无疑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好办法。
以他的聪明才智,混了一个月都不到,就对京中的官吏私下作风、东官厅的运转情况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接着,他再安排锦衣卫和东厂分别去查探,三方消息汇总,再进行筛选对比,资料的可靠程度就大大提升了。只是,真相永远都不是那么美好。
京中高官富户之中奢侈攀比大盛。朱厚照很是讶异,这群混账满口圣贤之道,成日劝他节俭,他还真以为这群人如颜回一般,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呢。谁知,这群人竟是严于待人,宽于待己,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他,轮到自己时就是开心最好!
朱厚照曾经跟着张永混进了京中富户家中。来人不论衣着贵贱,要入席,就要送礼。一进门就有数个小厮负责收礼,一个在红纸上写上姓名和礼物种类,一个大声唱礼,还有一个专门接礼,然后根据价值,分别放置。送重礼者,就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进去,送轻礼者,就是淹头搭脑,轻手轻脚地进去。
如果说送礼是攀比成风,用餐就是猎奇成风。这群人居然是活割牲畜之肉,当庭烹食,以保证鲜美。庭院中牵了十来只猴子,当众用利刃开瓢,生取猴脑来用开水烫熟,再辅以各色调料。
厨后也有两只驴子,被捆得结结实实,任由厨子才在它们身上生片肉。整个大堂中血气和香味混杂一处。遍身绫罗的人们佐着惨叫和丝竹之乐大快朵颐,随着牙齿的大口咀嚼,脸上的肥肉都在一颤一颤。
朱厚照自认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可此刻都觉十分恶心。这些人虽披着一张人皮,却比最凶残的野兽还要歹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京中小官小民的穷困。他们连衣裳都穿不上几件好的,却要打肿脸充胖子去交际送礼。朱厚照对此很不解,何必如此固执,就不能学学大明附近的藩属国,朝贡时送不值钱的玩意儿来换他的赏赐,也没见这些使者有丝毫羞惭。张永听了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爷,风气如此,谁要是越矩,谁就会被排斥在圈子外。没有关系,可是寸步难行。”
朱厚照对此嗤之以鼻,他已动念想刹住这股浮华之风。然而,风俗还只是其次。朱厚照心中更看重他的大业。可惜的是,新成立的东官厅也无法完全挣脱三大营的困境。首先,摆在朱厚照面前的第一大难题就是兵额不足。平日里没有战事,朝廷也就看个花名册,到了真正要调动考核时,才“惊喜”地发现,名册上人凭空蒸发了!
这就是所谓“吃空饷”,百姓不想当兵,所以宁愿送二百文钱,托将官糊弄着,虽名义上从军,但仍在家种地。而将官也乐得自在,虽没有兵,可只要登记上名册,朝廷的军饷还是照发,这笔钱不就归了他们了吗?
难怪军费怎么都不够用!朱厚照得闻真相,当真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一头栽倒下去。他在暴跳如雷之后,就要把这些贪赃枉法之辈全部拖出去斩了,却被张永死命拦住。张永道:“爷,小虎易捕,大虎却难对付。可小虎背后,一定有大虎呐。”
朱厚照怒火中烧,和一群小太监斗了几个时辰,方将这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下次大朝会时,他就将排查过后的名册丢在奉天殿的大殿中央,咬牙切齿道:“往日的事,朕不再追究了,但是如今,京营作为大军的精锐,兵额却严重不足,尔等得拿出个章程来!”
对此,满朝文武倒是不意外,法不责众,这事儿大家都做过,皇上总不能把人全都杀了。至于想法子,扩充军队,众人在面面相觑之后,有说严厉惩罚逃军的,有说严厉申斥底层将官的,甚至还有人说扩大军户的。
刘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出列躬身道:“启禀圣上,恕老臣斗胆直言,军费日增、军额不足,归根结底,乃是屯政败坏。将士们难以糊口,自然只能逃窜,屯田提供的粮食不足,自然只能由朝廷补齐。如不整治军屯,即便再严刑峻法百倍,扩千万军户,只怕也无济于事。老臣恳请万岁,核查屯田,严惩占地!”
明朝自开国起便采取的是屯田养兵,即给卫所官兵划去一定的屯田,让将士们且耕且战,所种的粮食不必缴纳赋税,全部充当军粮。洪武爷依靠这样的制度,完成了统一中原的大业,永乐一朝也大体上延续了“吾京师养兵百万,要令不费百姓一粒米。”
但是地主侵占土地就和资本家榨取利润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到了宣德一朝,军屯大规模被占的现象就初现端倪。宣德五年时,天津右卫指挥吕升就将一千多亩军屯田作为礼物献给了当时的武定侯郭炫。宣宗朱瞻基是公认的一代英主,在他在位时,底下人的人都敢如此妄为,更别说在他不成器的子孙登基时了。
所以,明朝出现了怪现象,不论是军屯还是官田,自洪武一朝后,居然呈现逐渐减少的态势。到了正德爷朱厚照即位时,原本就不合理的制度所裹挟的弊病已经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以至于国家机器已经无法负荷,发出沉重的抗议。
满朝文武都不是傻子,都明白这背后原因为何。可有良心的位卑言轻,不敢开口。而身居高位的大多又是既得利益者,谁会犯傻自断财路。而位高权重又一心为公的人也不是没有,譬如如今的大九卿,但是他们说了也没用啊。皇帝死活不听,他们成日念叨这些不是给自己掘墓吗?而这次,如不是朱厚照一贯以来的作风真正显露出决心来,刘健就是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这话一出,又是一次石破天惊。核查屯田,说来轻松,可不知要卷进来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显爵乃至地方豪强。可朱厚照此时已然不能退缩了,他当即授权刘健,让他从京城查起,自愿归还者既往不咎,倚仗权势耀武扬威者严惩不贷。
刘健虽然是硬骨头,但也不是愣头青。他一下就明白了朱厚照的意思,先把京军的屯田清出来,等到京军壮大,朝廷有了依仗,再去清查全国不迟。他拿着七彩绫所制的最高规格的圣旨,一个个地上门劝说,先礼后兵。不乏有人送重金贿赂,刘健是一概不收。经过一番生拉硬扯之后,以刘健及其下属瘦得皮包骨为代价,京军的屯田虽不及洪武、永乐时期,但也相比先帝在时,竟然多了一大半。
朱厚照也很损,他亲命在屯田中央造上石碑,御笔亲题田地的亩数、归属。“看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来占!”正德爷如是想到。
他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在大雪纷飞,红墙琉璃瓦掩映在一片洁白之中时,他甚至还开始和太监们堆雪人、打雪仗。然后,他就收到了月池的来信,他终于忍不住大骂:“这群王八蛋、狗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这一句话又让刘瑾等人脑中的警报拉响,李越出京,果然是身负重任。帝国上层早就因朱厚照的频繁动作极为不满,李越出京不知又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与其等他动手,不如先下手为强,一来保全自己,二来给小皇帝一个教训。刘公公喜滋滋道:“这下不愁找不到同盟了。”
相隔千里,月池对京中的风云了解明显滞后,她正在想法设法,如何打入到盐商内部。这些人可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个精明似鬼。而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沈三娘的第二次上门,为她提供了思路。
她或许可以凭借俞家的人脉,假冒商人与众人攀交。可不论怎么化妆,靠这些米粉所做化妆品总有怪异之感。到最后,她只能放弃自己亲自上阵的打算,让鲁宽出面,假扮她的父亲,她就是父亲的病弱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1】《毛诗故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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