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耳朵中,巨大的火盆中,火焰正在熊熊燃烧,产自中原的香料在火中渐渐化为灰烬,一股浓烈的芬芳释放出来。满都海福晋坐在狼皮大褥上,眉头深锁:“你要那么多药材,做什么?”
昙光立在中庭,低头道:“回嘎齐额吉,孙儿有重要的人要救。”
满都海福晋冷哼一声:“是吗,那你可得说说清楚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肯甘冒这样的大险,回到这个你畏如蛇蝎的地方。”
昙光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痛色,他道:“嘎齐额吉,孙儿不是……”
满都海福晋厉声喝道:“回话,是什么人!”
昙光眸光一闪,他双手合十道:“是一个女人。”
这可大大超乎满都海福晋意料,以致于她面上的怒容都空白了一秒,半晌方道:“一个女人?”
帐中侍女们都掩口直笑,她忽而笑出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要身许佛门,怎么如今又救起女人来。”
昙光正色道:“佛祖普渡众生,又岂分男女。”
满都海福晋笑骂道:“放屁。要是不分男女,以前怎么不见你为人,不惜一切,奔回汗廷呢?”
她想了想问道:“我问你,那姑娘多大?”
昙光道:“约莫二十来岁。”
满都海福晋点点头:“年岁倒与你相近。我再问你,人生得如何?”
昙光欲言又止,半晌方在满都海福晋的连声催促下道:“如今因病,十分憔悴,命在旦夕,还请嘎齐额吉赐药。”
满都海福晋故意道:“那不病的时候呢?哎,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不能出言相骗。”
昙光道:“人身不过赤肉团、臭皮囊……”
他一语未尽,就被满都海福晋喝止:“拖下去。唧唧歪歪没半句实话,听得我头疼。”
壮实的仆妇即刻上前拽住了昙光的两只手臂,满都海福晋身旁的旧仆塔拉一行笑,一行劝道:“小王子,还不快说实话。你是知道大哈敦的脾性的,再搪塞下去,可真就晚了。”
昙光无奈,他垂眸道:“人皆称道她美貌。”
满都海福晋挑挑眉,放声大笑,她又道:“那脾性呢?”
昙光想了想,坦然道:“心地善良,柔中带刚。”
满都海福晋抚掌道:“好,很好。”她已经落入了昙光的语言圈套中。仔细想来,昙光是一句谎言都未说,可单凭有意误导,就让满都海福晋将一桩涉政要事,误解为儿女私情。这也难怪,昙光是她亲外孙,她纵使刚硬,对于自己的血脉却仍有爱护之情。
满都海福晋想了想道:“来人,备车马。”
昙光一凛,他忙道:“嘎齐额吉,您这是何意?”
满都海福晋亲下堂道:“嘎鲁,你这小子。成日里做出一副不理俗事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是要成佛做祖了。没想到,原来对着美人,高僧也会动凡心啊。到底是少年人,怎会守得住寂寞。放心吧,嘎齐额吉允了,我不仅会赐药,还会派人把她接回来,好好照料,你说好不好?”
岂料,昙光却一口回绝:“不可!”
满都海福晋面带薄怒,奇道:“为什么?”
昙光叹道:“这位女施主是汉人。”
满都海福晋的脸上登时风云变色,昙光直视满都海福晋:“如额吉知晓,她必定性命难保。”
塔拉嬷嬷自幼看着昙光长大,对他十分爱护,此刻眼见满都海福晋神色不对,忙插话道:“小王子你,你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怎么能和汉人厮混在一起?”
昙光道:“我亦是半个汉人,和汉人结交,有何不可。”
满都海福晋长眉倒立:“可你是王子,汗廷的血脉不容再搅乱了。”
昙光仰起头:“孛儿只斤氏自有大汗和两位王子来传承。我不过是旁支而已,我的血裔断绝、纯正与否,又有什么相干呢?”
满都海福晋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昙光这话恰恰戳中了满都海福晋的痛处。昙光或名嘎鲁,是满都鲁汗的后裔,而达延汗却又属于另一支。
当汗位从满都鲁汗落入达延汗身上后,不仅索布德公主的身份变得尴尬,昙光的地位又何尝不是。他因为自己男子的性别,比索布德公主更受达延汗的忌惮。他当年决意出家,达延汗在其中就起了不小的助力。
而知晓一切的满都海福晋,最终还是选择了她的新丈夫,同意让她的长孙身许佛门。为此,她心中十分煎熬,她一方面希望昙光能够还俗,享受天伦之乐,另一方面又担心会引起两位亲人相争,惹出大乱子。
昙光对一切心知肚明,他微笑道:“保全这位女施主,对噶齐额吉和汗廷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在暗示满都海福晋,他如果娶汉人为妻,在汗廷中的地位更会一落千丈。届时,无论他是如何的相貌英俊,武艺超群,博学多识,都不会引起达延汗丝毫的戒心了。
满都海福晋心中是又愧又怨又恼,一时五味杂陈,气急之下,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昙光被打得偏过头去,却又立刻跪正。
满都海福晋见状更加气恼,她左右开弓,又是好几下。满都海福晋是马上豪杰,武艺出众,纵使已然年过五十,气力依然十足。昙光被打得鼻口沁血,却依然纹丝不动,他面不改色道:“恳请噶齐额吉,赐药救人。”
满都海福晋眼看他白玉一样的脸被打得红肿一片,焉能不生怜爱之心。可昙光这样的态度,又让她实在无法冷静。她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好啊,你以为你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是在顺着我的心意做事对不对?你这个忤逆的畜生,你……”
她又欲再狠狠给他几下,却到底下不下手,而是道:“嘎鲁,嘎齐额吉是大哈敦,可也是你的亲外祖母。我也是盼着你好,我不是非要将你踩进泥里给人垫脚……”
年少时的嘎鲁听到这话,可能会和她大吵一架,可经过多年佛法修持的昙光,却只是淡淡一笑:“孙儿正是明白您的苦心,所以方行此举动。如有冒犯您的地方,还请噶齐额吉原谅。”
他的头磕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满都海福晋深吸一口气,她亲自将嘎鲁扶起来,问道:“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心喜欢那位姑娘,还是只是为了让我、让他们安心,才做这种事?”
昙光不由莞尔:“孙儿已身许佛门,又何须画蛇添足。我救她之心,神佛可鉴。”
满都海福晋凝视他半晌,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你。你先去救人,你放心,你额吉那边,我会去说的。”
昙光目光微动,他轻声道:“多谢您。”
然而,看着药材一样样地装满箱子,昙光面上却仍是忧心忡忡。满都海福晋道:“怎么又愁眉苦脸。你有何所求,说出来就是了。”
昙光苦笑道:“孙儿所求,都已经取到了。孙儿是怕,取来的东西,未必能带走。”
满都海福晋怫然变色,她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不知昙光话里的意思。她怒道:“这点儿东西,我还做得了主。”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达延汗就带着索布德公主到了。挺着大肚子的公主见到久未谋面的长子,不是嘘寒问暖,不是拥抱抚触,而是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她下手又快又狠,连满都海福晋都没反应过来,一道长长的血痕就从昙光的额角,直至脖颈处。一张无暇的脸,被这道鞭痕生生分成两半,伤口处是血肉模糊。
索布德公主毫无心疼之色,又抬手准备再打。昙光闭上眼,默念佛号,真如静默的玉像一般纹丝不动。还是满都海福晋回过神来,她劈手夺过马鞭,反手就给了女儿一记耳光。
索布德公主被打得一趔趄,达延汗忙扶住她。公主转过头愤恨道:“额吉,你竟然为了这个小畜生打我?!”
满都海福晋心疼地抚摸着昙光的脸颊,她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药膏来!”
仆从们在几年前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情形,是以满都海福晋只是一喝,她们就都反应过来,忙去取药和绷带。塔拉嬷嬷轻车熟路地替昙光包扎,口里还埋怨道:“公主,这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能……”
索布德公主挺了挺自己的肚子,她骂道:“我的骨肉多着呢,不差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小杂种。”
昙光面色如常,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满都海福晋却觉心痛,她斥道:“混账!他是你的儿子。他有今天,你这个当娘的功不可没,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儿胡言乱语。”
索布德公主道:“额吉,你这是什么话,当初你不也说,我和程砚只会生出孽种吗?”
满都海福晋被堵得一窒,她难掩歉意瞥了一眼昙光,忙道:“当初是当初,如今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你……”
索布德公主冷哼一声,胸前的明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现在再亡羊补牢,除掉这个祸害,也不算太晚。”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因为最近答辩,所以前三章写得比较匆忙,答辩结束后重看一遍,觉得还是有一些地方不大合意,所以又改了一下。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答辩顺利完成,聚餐吃出的肠胃炎在吃药后也已痊愈,更新不出意外,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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