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香炉中燃上了宣和御制香,缭绕冷峻的霭雾与殿中的清光合成了一片。一张上好的“泾县连四”被从花梨橱格中抽了出来,摆在了御案之上。接着,一个个铜方墨盒被打开,各色墨锭放得整整齐齐。长而有力的手指在这些墨锭上轻轻划过。
在短暂的停顿后,一锭松风水月墨被拣了出来,在与澄泥砚的触碰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墨香弥漫开来,剔红的龙纹管笔也饱沾墨汁。手的主人拈起了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写了一句话:“我真的很想你。”
一个“你”字还没有写完,他就像被烫着一样将笔丢开,洁白的纸上霎时就开出了一大朵墨花。
“不行,这太肉麻了!”笔听到了他如是说到,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就又被抓起起来。而它身下的纸被无情地揉成一个纸团,哗啦一下砸了出去。
手又开始在新的纸上重新写:“上喻,擢李越……”
啪得一声,笔又被丢了下来,精致的管笔发出一声哀嚎,可主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太板正了,他说不定觉得我根本是无情无义。”
哗啦一声,另一张纸也被撕成了几段。脆裂声伴随着焦躁的嘟囔和踱步声:“再想一想,仔细想一想。要不干脆写首诗吧!”
笔又被拿了起来,这次写得是:“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这次笔终于被安稳地放在了笔架上,手改道去折磨那管碧玉笛。碧玉笛上的穗子被揪了起来。
“这个不好。换一个!”
穗子立马被撤了下来,一只鲜红的同心结被绑在了笛子之上。可主人还是不满意:“这、这怎么红配绿了。换个色来。”
侍候的太监问道:“爷,那要什么色?”
“绿的吧。”他神思不箸地答道。
小太监的脑子都是一蒙:“爷,这、绿色的,同心结?”
“怎么了,不可以吗?”主人不悦地反问。
小太监闻言忙道,“倒不是不可以,就是……不大吉利。”说着下意识指了指头顶。
笔分明听见主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急急道:“那就再换,要、要茜色的,就不那么扎眼了。”
茜色的同心结很快也到了。主人满意地在笛身上摸了又摸,然后忽然道:“这是不是有点易碎。”
小太监不明就里,还道:“爷,碎有什么打紧的,这种粗糙做工的玩意儿,咱们宫里多得是。”
主人默了默:“……滚吧。”
“啊,爷,您……”小太监十分地惶恐。
主人翻了个白眼:“朕让你滚,听不懂话吗?”
小太监麻溜地滚了。笔听见主人又叹了口气,果然不出它所料,第三张纸也寿终正寝了。
第四张纸被抽了出来。主人深吸一口气,他再次写下:“我真的、真的很想你。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我很后悔,没有拦下你。你还活着,我真的很欢喜……”
笔又被飞快地放下,主人捂住脸,可大滴大滴的泪水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沁出落下,墨痕未干的字晕染开来。主人随意抹了抹手,低咒一声,伸手又想换一张纸。可当他举起纸后,却又顿住了。
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水珠吸干,在发觉字迹还能辨认后就更开心了,他嘟囔道:“这样好,就是要哭给他看……”
就这样,灯花剪了又剪,橱柜里的纸抽了一张又一张,砚台中的墨也被用尽又重磨。这封堪比书稿的信终于写完了。已经开叉的毛笔在水缸中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解脱了。
可主人却像是不知疲倦一样,他亲自将信用火漆和蜡封进重重信封和木匣中,亲手交给了人,让他们送它去远方。之后,他就像一阵风似得冲进了内殿中,在宽大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大家伙都已经见惯不惯了,自从他又哭又笑了大半天后,他就老是这样。
他是这样的期待,期待自己的心意能够透过厚厚的纸,越过千山万水,传递到那个人手中。可他想不到的是,当那个人拿到信之后,匆匆翻阅一遍后,却是将他没日没夜的辛劳置入火中。
泪水和晕开的墨字被火焰吞噬,变成灰色的蝴蝶漫天飞舞。火光映照的是一张漠然的脸。
张彩在一旁欲言又止,月池转过头道:“只写了几句实在的东西,其他大半都是废话。”
张彩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在笑过之后,他又叹道:“万岁对您,其实真算上得是情真意切了。”
月池没有说话,张彩却忍不住试探,他问道:“难道您心底就没有一丝的触动吗?”
云气涌上天空,如钩的新月时隐时现。月池袖手而立,光彩在她眼中似静水流淌,她想挤出一个笑容,可这笑如受寒的蓓蕾,到底还是夭折了下去。
她说道:“他情真意切、步步退让、掏心掏肺所给的东西,还不及我在另一方天地中任何一个正常男子身上垂手可得之物。你说,这到底是他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亦或是这个世道的悲哀。”
张彩一怔,月池歪头道:“不明白?不明白没有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和他,和你都是有缘无份就好。”
张彩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他刚刚还在因皇上被拒绝而幸灾乐祸,谁知转头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他急急道:“为什么要把我同他混为一谈。我和他不一样……”
他鼓起勇气道:“我永远不会因大局而牺牲你。”
月池似有所触,她失笑道:“那只是,摆在另一方的筹码还不够重。”
张彩张嘴欲辩,月池道:“你看昙光如何,我近日对他的关注有些多了,难免忽视你,你心里就没有半分不高兴吗?”
张彩嫌弃道:“我明白大局,那不过是个用过就丢的傀儡,我纵使心有不满,也会留到事后发作,不会在此刻坏您的大事。”
月池笑道:“你明知,我和昙光什么事都没有,还会存着这样的敌意,更何况他。我要是和你在一起了,他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张彩抓住了月池的手:“我并不畏惧。等此间事了,我们立刻就能远走高飞,远离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只有我们两个人……”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她慢慢将手抽了回来:“离群索居者,不是神明,既是禽兽。1而我们,只是凡人。只有不可抗拒的死亡才能将我拖离泥沼,有许多人用他们的命换来了我的命,我就只能、不惜一切,不死不休。”
张彩望着空空的手,眼中不自觉地涌出泪水,他忙别过头去,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他哑声道:“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就一点儿都不重要吗?”
月池叹了口气:“尚质,不是你不重要。而是,人不能只靠情爱而活,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比男欢女爱要重得多。我们必须要有所取舍。今时今日,我不可能用如今的权柄和未来的宏图,去换一段感情。我的自尊更不允许我,将身家性命交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我的命运,我的心只能在我自己的掌控中。”
张彩痛心道:“时至今日,你还是不信我吗?”
月池沉吟片刻道:“不是不信,而是我,不怎么愿意。我有一个在淳朴部落中安稳一生的机会,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有的人注定无法安于平淡,生来就应当在惊涛骇浪之中。”
张彩一震,他急切道:“那我也可以陪伴你,你去哪儿,我都能帮你。”
“即便我会舍弃你,牺牲你,你也不改初心吗?”月池无奈道。
张彩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他的眼中的光彩渐渐熄灭了。他道:“为什么……”
月池静静地看着他:“你是在此世唯一打动过我的男人,可如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肯定,我还是会舍弃你,就如我让你万里迢迢入蒙时一样。可能,我天生就是无情之人吧。”
张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摇摇头道:“你不是无情,你恰恰是太多情。你心中的是万里河山,而我,却只不过是山中的一片叶子。”
他转身就跑了,月池久久望着他的背影,久到他变成了一个小点,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转过头,看到了时春。时春摊了摊手,她有些局促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觉得你们会谈要事,所以想帮你们望风。”
月池勉强翘了翘嘴角:“到底是大姐,警觉非比寻常。”
时春干笑两声:“一般一般了。”
她们重新回到帐中,到了晚间用饭时,时春终于憋不住道:“你对他说得那句话,是真的吗?”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顿,她紧接着若无其事道:“什么话。”
时春道:“你真的对他有一点动心了,是不是?”
月池将肉塞进她的嘴里:“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时春呸得一声吐出来,她道:“要是真的没有一点真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只会毫不手软地利用他,又怎会用话将他推开。因为动心,所以才不忍心。李御史,你也有因情误事的一天。”
月池哑然失笑:“我唯一能为叶子做的事,就是让他好好长在树上,而不是跌落尘土。再说了,世上男子都有可能背叛我,只有张彩始终会站在我身边,唯一的前提是我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时春:“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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