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度的压抑和不快下,他开始逗小狗来纾解心绪。贞筠不放心将大福留在外头,她思前想后,还是回了婉仪,将狗养在自己的身边。朱厚照每每见到大福,总要和它玩耍一会儿,可这一次,他逗的方式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和大福呆在乐志斋中。喷香的牛蹄骨,炖得软烂的猪肘,鲜嫩的羊肉,以及新杀的獐子肉和鹿肉被依次端上来。在嗅到香味时,大福就忍不住流口水了。
朱厚照忍笑看着口水从它的嘴角,像瀑布一样滴下来。它蹲坐在地上,眼珠滴溜溜直转,如若不是受过严格的训练,恐怕已经忍不住去扒腿了。朱厚照笑道:“趴下,趴下就给你吃。”
大福心急火燎地趴在了地上,朱厚照又道:“作揖,作揖!”
大福箭一般跳起来,爪子抱在一起,敷衍地舞动了几下,然后就睁着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朱厚照都看愣了,他道:“你这太少了,再做几下。”
大福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朱厚照哼道:“还敢凶朕,朕叫人撤下去了啊。”
大福眼见小太监进来,伸手就要去端盘子,忙又蹦起来,接二连三地作揖。它的尾巴摇得仿佛要飞起来,大嘴巴咧开,吐出粉红色的舌头。朱厚照忍不住发笑:“好吧,好吧,先给它吃一口。”
小太监含笑应了一声是,将装着猪肘的碗放在了地上,又退了出去。大福狂喜地叫了一声,大半个头都埋进了碗里,吃得满脸都是。朱厚照道:“到底是一条狗。”
他忽然凑近大福的身旁,他掀开它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李越回来了!”
哐当一声,猪骨头被丢进了碗里。朱厚照震惊地看到,这只贪吃的小狗,毫不留念地丢下嘴里的肉,开始在房间里狂奔。到四处找了一个空之后,它才折返身来,对着朱厚照好一阵愤怒的汪汪。
守在门口的宦官闻讯忙闯了进来,朱厚照这才回过神,他像吞了一只青橄榄,心头又苦又酸又涩,嘴里却强笑道:“朕没事,再把牛蹄骨拿来。狗都爱啃骨头。”
大福犹豫了一会儿踱步了过来。它把骨头按在了地上,咬得嘎嘣直响。朱厚照又一次在它耳边道:“是李越回来了……”
大福的爪子一松,它再一次丢下了嘴边的肉,来回在屋宇内搜寻,甚至去扒门。守在屋外的太监又是一吓,他们小心翼翼道:“爷?”
朱厚照定定地望着大福,半晌方道:“不关你们的事。”
他亲自拿了一盘鹿肉递给了大福面前,这时的大福已经很生气了。朱厚照试探性地伸出手,摸摸它的头,挠挠它的下巴:“吃吧,吃吧,这次不逗你了,真的。”
鹿肉到底是太香了,朱厚照毫不意外地看着它吃得满嘴流油。他嫌弃道:“你简直就像乞丐一样,不对,你本来就是乞丐狗。是朕看着他把你捡回去的。”
他忍不住又凑到了大福的身边,张口欲言:“李……”
他只发出一个音,大福发出了呜呜声。它索性将肉叼走,拖到了桌子下面去大快朵颐。朱厚照都被气笑了:“你这条臭狗,快出来。”
大福可不知道什么叫遵旨,它躲得更远了。朱厚照正待叫人进来,可异变就在此时发生了。大福突然奔了出来,它径直冲到了门边,尾巴摇成了一朵花,一面兴奋地叫嚷,一面不断甩头示意朱厚照开门。
朱厚照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就像刚从陷阱中挣脱重获自由的鸽子,拼命扑棱翅膀,直直地飞入蓝天。他甚至感受到了一阵眩晕,这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往前挣了几步,然后抬起发麻的手,想要推开门。他推了一下,竟然没有推动。门外的小太监闻声忙准备打开门,却被他喝止。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是谁?”
小太监望了望外面,道:“回皇爷,是皇后娘娘和方恭人来了。”
啪的一声,刚刚飞上天的气球一下就被扎破了,几片残骸打着旋落在了地上。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傻子。他狠狠瞪了大福一眼:“你这条蠢狗!”
大福才不想管他,它汪汪汪地大叫。当门打开之后,它欢快在女主人身边打转。贞筠跪倒在了朱红色的檐柱之下。凛冽的寒风沁透了她的脊背,也钻进了她的心底。她进宫时日越久,对朱厚照的畏惧就越深重。
这并不是因为皇帝对她不好,事实上自李越出了事,皇上再不似昔日那般对她挑鼻子竖眼睛,反而对她堪称不错。新寡的妇人入宫做女官是一贯的传统,可一进宫就位居女史,却是绝无仅有的恩典。只是,她越融入宫中的生活,就越明了皇权的可怖。
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像裹着一层蜡皮。宫女们不论行、坐、卧都是端端正正,她们从早到晚都饿着肚子,更不可沾一点鱼腥,就是怕出虚恭身上沾染了一点儿脏味,污了主人的鼻子。她们每人都负责几桩差事,更是将这差事练得炉火纯青,负责洗沐的宫人能顶着盛热水的铜盆纹丝不动,负责值夜的宫人能匀速摇着扇一宿不眠。没有人会大笑,也没有人会大哭,更不会有人露出疲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和善快活的微笑,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连嘴角上翘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生活这样的环境下,却没有一个人有怨恨之心。所有人全部的所思所想,都集中在如何伺候好皇爷上。皇上因柳絮而打了两个喷嚏,当日就会有大批大批的人在宫后苑中将这些飞舞的飘絮全部清走。皇上喜欢上了小狗,就会有人急急火火让犬只配种。对皇帝本人来讲,他其实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心情不愉而已,可对底下这些人,他们能因皇爷的一个笑而上天,也能因他的一句话而落地。他们只能像环绕北极的星星一样,永远跟着他走,他们以当一条好狗为荣,并将其视为毕生的志业。
贞筠不知道当年年仅十三岁的月池是怎样在这样的地方立稳脚跟,一步步地爬上去,正如她不知道婉仪是如何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曾经恳求自己的姐姐,不要责打宫人,却被她温柔而坚定地回绝。姐姐抚摸着她的鬓发,柔声道:“筠儿,我们还远不到改变这些的时候。”
婉仪对财政是大刀阔斧地变革,可她管束六宫的方式却是与往年一般无二,只是在细枝末节做了调整。譬如,她对年纪小的宫人和太监多是赏菜,她总是含笑看着他们,一口一口将东西吃尽,因为别的东西,这些小仆人根本留不住。而对中年的宫人,她就会赐金银和书籍之类硬通货,因为他们需要提升自己,也需要向上打点。而对于年迈者,她则是赐药和带印记首饰,以便她们能留一些在身边。单凭这一点,宫内就无人不感恩戴德。贞筠到这时终于明白,她也到了该变的时候了。
可她被月池保护得太好了,她在一个桃花源中快快活活地过了近十年。一朝脱离了月池的庇佑,她又落入到了这尘世时,就像一个不会说话走路的孩子,她又开始一步步地学。整个皇宫就像一只巨兽,它不断吞噬人的精力、尊严和欢乐,以维系至高无上的权威运转。
她的内心越来越干涸,可未来却越来越渺茫。她时常整夜整夜地看着那把刀,那把据说是阿越在临死前不断磨砺的尖刀。仇恨是支撑她唯一做下去的动力,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会在报仇中释然,还是在仇恨中绝望。
就在她既害怕又迷惘时,喜讯从天而降,她的阿越还活着。只是她不愿意立刻回来,贞筠为此伤心了好一阵,但在痛哭之后,她是能够理解的。她在信中极力描绘了当前安稳舒适的生活,力图让月池放心。她有了更大的干劲,她一定要帮助月池实现心愿、平安归来,顺便看好她的那只蠢狗!宫中连得宠的人都会遭人嫉恨,更何况一只不会说话的狗。皇上再这样召见下去,她就只能将大福送回庆阳伯府去。
她清斥一声:“坐下!”
大福立马坐下不动,贞筠低头道:“万岁恕罪,畜生无知,扰了您的清静。臣妇这就将它带回去。”
朱厚照没好气道:“进来吧。一条狗,也值当你们巴巴跑一趟。朕又不会吃了它。”
婉仪和贞筠一前一后入内。婉仪柔声道:“万岁多心了。实是女史挂念丈夫,今日斗胆求见,一是为着小宠,二是想知晓李御史是否有家书回来。”
朱厚照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道:“家书?什么家书。”
贞筠实在按捺不住了,唯一能激发她重燃勇气和朱厚照说话的,就只有两个字“李越”。她急切道:“万岁,阿越没有给臣妇回信的吗?”
朱厚照清了清嗓子,又开始阴阳怪气:“李御史日理万机,连给朕回信的时间都没有,怎会给你。”
贞筠皱眉道:“不可能啊,她看了我的信,不可能不回的……”
她的信!朱厚照突然有点不自在,婉仪悄悄地观他的神色,她问道:“万岁,女史的家书,是否底下出了些纰漏?”
朱厚照道:“兴许是吧。这群狗东西,不知怎么办得差。”
贞筠霍然抬头,她明白了,这个王八蛋,他根本没送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有点卡文,晚上还会在这一章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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