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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0 章 花枝正好人先老(1 / 1)

月池这一厢的成果显著。而杨廷和那方却是举步维艰。当他在内阁中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

白发苍苍、性格刚直的刘健,几乎是拍案而起:“东厂竖宦,干涉朝政,锦衣卫跋扈,鱼肉百姓。如今,他们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身为元辅,不思如何为国除奸,反来劝我们再退一步。”

他说到此处连连冷笑:“只诛罪魁,你还能说是为了安定政局,连东厂和锦衣卫都要悉数放过,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在直指杨廷和有谄媚之心了。这样的反应,早在杨廷和的意料之中。他长叹一声道:“希贤公老当益壮,侠风义骨,嫉恶如仇,令我敬佩不已。可您莫忘了,朝廷命官与江湖义侠终有不同。”

刘健一愣,只听他说道:“义侠满腔热血,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计后果,亦不想将来。可您是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右柱国!您不能为一时痛快,而置朝局于不顾。如因做得太激引起变故,该如何收场,您有想过吗?”

在这间小小的值房中,不知出了多少秉国大策,可到此时却是寂寂无声。杨廷和面上亦有丧气之色,可他仍在苦劝:“希贤公,非是杨某贪生怕死,而是威行如秋,红衰翠减,仁行如春,万物滋荣。我等为辅臣,更不可不慎啊。”

他说得十分恳切,他的意思虽未明说,但众人也都能明白。在他们这些大臣眼中,东厂、锦衣卫都是奸臣贼子,可在皇上眼中那些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要借故连根拔起,皇上岂会舒服。杨廷和是想让出这一份利,拉拢更多的盟友,来助他们先以肃清外朝为要。王鳌心中微有动容。然而,刘健与谢迁对视了一眼,心智仍是坚如磐石。

刘健缓缓地合上眼,过去的时光如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闪烁而过。下定决心清查军屯的他,被群小构陷在深夜崩溃的他,在金殿之上颤颤巍巍决定辞官归隐的他,接到皇上大获全胜捷报欣喜若狂的他,得知宁王之乱平定之后心头大定的他,看到贪官冗员遭裁去之后老怀颇慰的他……由希望到绝望,再到枯枝之中萌生一点点新绿。

他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夫常思当今远不如先帝仁厚……”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谢迁道:“你这……慎言!”

刘健笑着摇头:“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年少时也不是不为功名利禄,家族兴衰动摇,可到了此时,早已心无旁骛、再无挂碍了。我常常思念先帝,可却不得不承认,如仍在孝宗爷陛下,我恐怕至死,都等不到惩治贵戚,平定鞑靼的盛况。”

谢迁一怔,他道:“先帝仁厚,当今果毅,弘治先要正德,正德方能弘治。”

他以年号喻两主,一语双关,精妙至极。在座之人都齐齐叫好,一扫适才焦灼的氛围。

刘健的胡须抖动,他又看向杨廷和:“我明白介夫的顾虑所在。可你的作为,只配做守成之君的臣子,而当不得中兴之主的股肱。”

这样的话不可谓不重,可杨廷和却并未变色,而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刘健道:“这朝野上下,宫内宫外,无一日不在内耗。君臣博弈,文武相争,臣子相斗,都在这庙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们看看这满朝的官员,对之前的鞑靼危局一片茫然,对此时的民间起义视而不见。只有当危在旦夕之际,他们才会被逼得做出一些改变。勋贵迭代,军队整顿、淘汰冗员、削弱宗藩等等新政举措能行之于天下,不是因我等有翻天覆地之能,而是因我们的对手亦知趋利避害,明白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所以他们愿意暂时让步。可一旦局势缓和,刀不再架在脖颈之上后,他们就又故态复萌,将一切政事皆系苟安目前【1】。是以,到了此时,我等想要更进一步,变得难于登天。朝廷既无戮力同心之向,便又重归明争暗斗之困局。那么多人,都在扯后腿,含章深受皇恩,亦不是万众之敌……我们不论想做什么,都不会有大的作为……这叫老夫如何甘心?”

他高高地昂起头,一个须发皆白,面满皱纹的老者,眼中却跳动着比烈焰还要明亮的光芒:“我已然八十六岁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多少日的殚精竭虑,我们这么多人,熬了那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命,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走得比自己的先辈都远,这时你却叫我倒回去,再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妥协,再去走下坡路。我不甘心,我至死也不能甘心!”

这一番剖白,铿锵有力,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杨廷和听罢也是一声长叹:“可积重难返,积毁消骨,我们只能妥协。”

刘健望着他,淡淡道:“你错了,人的生处不能选择,可何时何地为何而死,却是能够抉择的。”

杨廷和一震,谢迁的眼中也沁出泪花,他们共事了大半辈子,他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他道:“不能再这么斗下去了……黄河、淮河年年决口泛滥,北边的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南边的江淮流域,时不时就有旱灾。夏秋有蝗灾,三月至八月有雹灾……动荡只是一时,只要稳住中下层就不会闹出大乱子。而这么做的代价,无非是我等的身家性命。含章都有同归于尽之心,何况你我?皇上已然走上了正道,老夫不能眼看他,因身边小人之故,重拾权术,沉迷于揽权揽财。这是真正能扫平障碍、落实考成、上下齐心的机遇。我也是历事四朝之人,不知哪一天,也会像宾之、时雍一样,倒下去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不能因自己的软弱,再将这样备受掣肘的烂摊子留给后继之人。”

他们的目光灼灼,望向杨廷和。杨廷和本人亦为他们的豪气所动,他又看向了王鳌。这位文章冠绝一时的大才子,因心中思绪万千,一直缄默不言。而此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2】”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他的神色不断变幻,亦归于坚毅。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时,敲门之声突兀响起。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推门闯了进来。

月池看着这些泪眼婆娑的老者,满腹话语哽在心头。她可以轻易将温情的面纱撕碎,她可以再问他们一次,他们端得是谁的碗的道理。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先生们既认为皇上不肯下定决心是贪恋权位,却仍愿以性命入局,重整朝堂。这份大仁大义,学生感佩于心。可诸位却忘了一件大事。”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杨廷和心中一恸,却知阻拦不得。可让他万万没想到是,李越目光如炬,徐徐开口道:”臣有为国效死之心,君又何尝无恩义之情呢?”

刘健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红着眼眶道:“皇上五岁就入端本宫了,先帝忙于政务,又体弱多病,太后忙着照顾蔚悼王和太康公主,皇上每日都跟着先生们读书。这么多年的教导辅佐之情,您叫他,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于非命?”

冷漠的名利场上,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人措手不及。这些老臣这么多年,接受的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即便是朱厚照最一意孤行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想过放弃他,而是不断的劝说、恳求。他们要得不是金银财帛,不是权势地位,估计连朱厚照自己都没想到,只要一句顾惜之语,谈一谈回忆,就能叫这些老人震撼不已。

月池哽咽道:“若打了老鼠,就要碎了玉瓶。皇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这才难以病愈。而我,我亦不能眼看这局势如此,所以奉命出宫……”

谢迁早已是泣下沾襟:“可奸佞不除,新政终究是镜花水月。”

月池道:“若国无栋梁,新政又靠谁来支撑呢?”

王鳌的双眼早已红肿,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月池幽幽一叹:“我在宣府赴死时,也觉能另辟新天,可结果如何,诸公都看在眼底。一恶去,诸恶尚存。人心的贪欲亘古长存,我们即便死一万次,也不能叫天下无贪无恶。”

冷冰冰的实话,如刀子一样,扎进在座之人的心底。月池再添了一把火:“压得太狠,最后的反扑就会越猛烈。此时的内阁,能够众志成城,共抗危难。可之后呢,皇上体弱多病,先生们年事已高,如将来……以威行来维系的新政,又当何去何从?”

刘健沉沉道:“你是认为,无论如何,都是精卫填海,海波难平,为此做投石,不值得吗?”

月池目不转睛地望向他:“并非是我觉得不值,而是圣上不舍。”

刘健一窒,他的心头如遭重击:“哪怕会因此放过那些冒犯天威之人?”

月池垂下眼帘:“皇上说,他还年轻,他可以等。”

连被暗害的苦楚都能够悉数忍下……刘健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皮包骨的手,干枯干瘪如朽木。他半晌方颤声道:“可正因君恩深重,所以才当以死相报。”

月池道:“死的确需要勇气,可与恶为伴,探索出一条抑恶扬善的长远道路,却需要比死还大的勇气。”

月池的话掷地有声:“这才是,我们报答皇爷,最好的办法。先生们,难道不想叫随事考成长长久久地推行下去,不至于沦落到人死政消的下场吗?”

沉默如洪水般蔓延开来。王鳌此时竟有些迷茫:“可刘瑾府中罪证已出,正如希贤公所述,我们总不能去销毁罪证吧?”

月池笑道:“先生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谢迁问道:“奇怪什么?”

月池道:“为什么我在宣府时没有弄死刘瑾,为什么我会将揭破边关真相的重任压在一个老太监身上,为什么他真的肯回来戳破一切。为什么他去到宣府和杨一清一块出征,能帮上大忙大获全胜?”

她道:“为什么,他已经做了东厂督主,早已是万人之上,还要想方设法去谋逆,谋逆也就罢了,还留下那么多证据等我们去查?”

这一番说辞,太过惊人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月池微微一笑:“不甘心的人,远不止我们。”

刘健不敢置信道:“那皇上知道吗?”

月池道:“皇上服下解药后,就知道了真相。”

谢迁追问道:“真有下毒……那这么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月池道:“代王和江彬。”

王鳌问道:“江彬是皇上的义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月池苦笑一声:“世上的周东,也不止一个。周东还能装疯卖傻,江彬却是退无可退。所以,当皇上病重,代王向他抛出机会时,他没犹豫多久就应了。”

直到此时,他们才感觉蒙在眼前的迷雾被揭开。眼明心亮之人都心知肚明,江彬手握重兵,却备受掣肘。他被当成了一把扎向世袭将官的刀,只能沿着皇上给他既定的方针前行,只要稍稍偏离,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压。他的命悬在空中,因此日夜难安。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刘瑾等人围困乾清宫,是因太医诊断不出救治之法,江彬又与内侍勾结颇密。他们虚以委蛇,是因不明对方手中有多少筹码,所以只能打入内部。后来,告诉江彬皇上已然驾崩、诱他入宫,也为了来个瓮中捉鳖,问清这奇毒的来历。可没想到,我却放了把火逃了出去。”

众人大吃一惊:“火是你放的?!”

月池无奈道:“千钧一发,我也不敢再耽搁。谁知还会误伤呢?现下想来,我能安然无恙地在宫中养病,也证明他们并未害我之心。”

她能活蹦乱跳地活着出来,这的确是太反常了。连谢迁都半信半疑道:“难怪闵珪总说,他们神色有异,既不否认查抄的外官罪证是假,问到他们自己是如何叛逆时,又是吞吞吐吐。”

刘健道:“那他们为何不直言呢!反而叫我们担惊受怕这么久。”

月池苦笑一声:“皇上中毒,神志不清。走漏了风声,那就是灭顶之灾。他们不曾信过我们,我们也从未信过他们啊。”

直到此时,所有人才信了六成,除了杨廷和。杨廷和没有问李越,为何在见他们父子时,不说出真相,直到此刻方悉数吐露。而李越也没有向他解释,两次说辞为何截然不同。

在临别之时,这位内阁首辅才终于开口:“苏秦舌灿莲花,能以何策去叫玉玦圆满?”闵珪,字朝瑛,瑛即为美玉。

月池扯了扯嘴角,她道:“玉玦既决,再不成环。苏秦无策,宁为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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