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奚羽正浪荡地到处晃悠在山上,手里捏着根藤条,左打打,右抽抽。
“好安静啊。”
群兽避如瘟疫似的奔走,统族迁徙,大山里老树参天,青藤缠绕,密林之中却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生灵都逃了,就连稀疏的蝉鸣和虫叫都没有,死一般幽寂。
奚羽心里头闷得慌,只好自言自语,折下根翠枝当鞭子,呼来甩去,代入豪侠风范,当剑抡耍得虎虎生风,咻呼作响。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记得这片大山自己还没这么深入过,周遭路旁的一切都开始渐渐陌生起来,已经记不清来时路了,四周皆是古木狼林,郁郁葱葱,十分茂密。
空山隐隐,日头昏暝,洒下温柔的金光,草林里起了薄薄的雾霭,美轮美奂,恍若不真实的蜃境。
忽然,奚羽好像发现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倾耳去听,似乎有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很低微,但是奚羽眼前除了树什么也看不到,他闻声去寻觅源头,但这隐秘的声音在奚羽走近之后就消失了,仿佛幻觉。
奚羽眨眨眼,有些恍惚,心想自己这是遭遇到大山神隐了吗?
自远古以来,山里屡屡就会有人莫名失踪,即使山下聚落村民们敲锣打鼓,喊名搜寻也找不到,就这样从此凭空消失,行方不明,尘世间好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的痕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都认为是被神怪隐藏了,带往去了世外桃源。
民间的说法很多,山脚下的村落更是古老口口相传,有的说是一方的土地老爷,有的说是山妖姥姥,还有的说是狐仙黄皮子,什么乱七八糟捏造出来的神祇精灵都有。
至于失踪的人的结局往往是音讯全无,生死未卜,芸芸众生,哑口难言,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是快活逍遥还是枯骨已寒。
山里愚民多大字不识一个,靠山吃山,皆对山林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往往以讹传讹,越来越离谱,多是无中生有,编出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
在奚羽小时候他虎子叔就曾经绘声绘色讲给他听,让小毛头吓得魂不附体,呆在家里乖乖安分了好几天,稍稍懂事后,一天到晚精力旺盛,贼不老实,早就把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那时节贪玩偷偷一个人跑到山里去,天色黑了迷了路,抱着膝盖蹲在树下瑟瑟发抖,胡思乱想记了起来,又是害怕又是向往,感觉黑暗里有许多妖魔鬼怪驻足围起来在看他,评头论足,掂量着哪里的肉鲜嫩可口,但结果也只是被奚老头举着火把找到拎了回去,少不了一顿臭骂,屁股再挨上两下竹条。
再后来,他背上编篓采药,进山夜宿也成了家常便饭,不过倒从没碰到过像今天这样诡异的境遇,林子里传来的低语声十分缥缈,若即若离,像在天边响起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样。
奚羽大起胆子向周围好生看了看,再无动静,心里不禁升起些许失望,撇撇嘴,看来山中真有神明却也不想招待自己这个天天登门造访的烂熟恶客。
他继续往苍翠的深林里走去,一路上倒是有不少收获,野生药材随处可见,一抓一大把,他挑挑拣拣,挖到几块颇有年份的黄精,小小编篓里也不再轻飘飘的。
奚羽心头得意自己决定明智之余,觉得自己发现了一处新的天地,简直是个宝库,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村子周边的浅山处他都玩遍了,几年采下来可以入药的也差不多采完了,不够年份的还要再长几年,草药是越来越难找,而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可就大不一样了。
以前他阿爷总是跟他划个界限,不许他走深了,怕有毒蛇猛兽出没,奚羽有次早春时候想着趁山里野兽都冬眠了就闯了进去,被一只出洞的竹叶青咬到,昏迷在雪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十来天,没冻死已是幸事,在土地的神龛前烧了几炷香才算是救了回来,背他回来的奚老头没说什么,也没棍棒伺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奚羽倒是自己听话了很多。
但今时不同往日,百兽都跑个精光,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却是便宜了采药郎这只小皮猴。
奚羽满面春风,一路跋涉浑然不觉累,又高撅着屁股用小锄镐刨出只野参,形如小人,须子很长,看上去煞是粉嫩可人。
他欢天喜地收了起来,妥妥放在编篓的底下压着,盘算着要是卖到城里头的药铺,得换多少串铜板,不,没几两银子可打发不了自个儿,也好昧下一点油水,说不得等阿爷回来后,爷俩买上几斤猪头肉开开荤!
想着小镇那家祖传老字号手艺炮制出的香喷喷猪头肉,奚羽就犯馋,口齿生津,啧啧嘴吸回口水,喜笑颜开,心里打定主意要把编篓装满再打道回府,心有所想,他脚下生风,目光如炬,但凡上年头的药材都不肯轻易放过。
行到一处斜坡的时候,奚羽得意忘形,却是乐极生悲,脚下突然不慎踩空,身子一滑,一骨碌摔了下去,在摔下去的途中他手忙脚乱,下意识想要去够边上的东西,结果被锋利如锯的草边刮出个口子,鲜血流淌,嘭的一声坠了地。
“啊哟。”
他扶着吃痛的后背爬了起来,嘴里哼唧,手心里火辣辣的疼,又感到脚底下也不甚结实,绵软的土壤要塌方下去,急忙拔出腿,退了几步,却是一个空了的蛇穴蚁窟。
编篓随他几个跟头倒翻在旁,里头装的药材撒了一地,奚羽赶忙弯腰将散落的草药都捡了回去,忽地觉察有异,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他还以为是石头,回身去看,一下子魂飞魄散,哪儿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个骷髅头,他正好结结实实踩到了上面,还咯嚓轧出几条裂纹来。
奚羽登时间寒毛倒竖,头皮炸开,脑子里嗡嗡作响,像触到蛇鳞似的跳了起来,脚后跟又忽然碰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绊了一跤,他低头一看,顿时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子跑老远。
那是一具冰冷的干尸,面目已经看不清了,皮包骨头,像是条枯槁的木柴一样,直挺挺横在那里。
“这里怎么会有死人啊……”
奚羽脸色如丧考妣,整个人像坠到冰窖里,劈头盖脸泼了盆冷水,感觉脚底板凉飕飕的,背后直冒寒气,大白天就遇到这样悚人的景象实在太不吉利,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好一会才冷静下来,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凑过去看了看,灌木从里居然躺着一具干尸,心想难不成是遭到贼人加害抛到这荒郊野岭来毁尸灭迹,这可真够心狠手辣的啊,加上那具被虫蚁啃噬成森森白骨的那位,这底下一共有三个死人。
奚羽几次想要离开,但一想到常言道入土为安,不管生前如何,总不能就这样曝尸于此不管不顾,万一那些野兽回来给吃了那可就是莫大的罪过,自己就行个方便做做好事,埋了他们,也算给爷俩积积阴德了。
念此他把诸天正神统统念叨一遍,为自己壮壮胆,左右看看,捡了根粗枝,闷头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来,吃力地把两具干尸推进去,然后胆颤心惊地把草丛间的白骨一点一点收集聚拢在一起,用衣服包住,小心翼翼放在了坑里填上土埋了。
这番下来,奚羽额头已经隐隐见汗,他想了想,又四下找了块枯木插在坟头上,看起来像模像样地作了一个揖,嘴里含糊不清,念念有词。八壹中文網
“咳咳,几位前人在上,晚辈这厢有礼了,多有叨扰,还忘你们在天之灵多多海涵,还有……白骨前辈,晚辈今日踩到你的尸骨乃是无心之失,权属脚下一滑,并非心存不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夜里千万不要变成不干不净的东西来找晚辈啊……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就找害你们的人……”
“晚辈年幼力微,不能为你们备上薄棺,这坑虽然简陋些,但好歹也算有个墓穴,不用做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也不知三位前辈生前认不认识,不过都和衣同葬了,也是缘分,挤是挤了点,将就着点,到了下面可千万不要打架闹事,不然阎王老爷子发火怪罪到我的头上可就大大的不妥了,万万多多亲近亲近。嗯,在底下义结金兰做个结拜兄弟,若是不成,就是凑合着当一对半双宿双飞的苦命鸳鸯也好啊……”
“小子身无长物,也没什么拿来孝敬你们,喏,这颗黄精是晚辈刚从土里挖出的还热乎,孝敬给三位前辈享用。你们安心上路,早日投胎,如果怕山中寂寞,晚辈有空定会回来祭拜的,托个梦就成,不用劳烦前辈们亲自敲门去找晚辈……”
奚羽脑子一热,把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都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张口胡言乱语,到了后面越来越离谱。要是被外人听到,定会大摇其头,跟死鬼套近乎,还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也得采药郎想得出。
他千叮咛万嘱咐,到最后犹不放心,再拜了拜,收拾好刚准备折返离去,就望见草头上有本黄纸薄书,似乎是方才推尸的时候,从其中一具尸首身上掉下来的。
奚羽轻咦一声,上前拾了起来,抬头时已是天色将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