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幽幽,头顶一轮似火艳阳,奚羽却感不到半分炎炎暑气,他好像已不是肉眼凡胎,耳聪目敏,就连百米开外的一只细如毫毛的小蚂蚁都清晰可见,只是奇在看得越真切,便越是发觉青穹高远,自身小若蜉蝣。
抬头仰望,风清云淡,高天此去甚远。
云上盖着天,那天外又是什么呢,相隔着万丈,也唯有飞身上去才能一窥真容吧。
飞……奚羽遐想着,或许自己某年某月有朝一日也可摘星捉月,亲手触碰到那朵西天的云彩?
傻小子只是想上一想便觉得美,并没有好高骛远,他此时行走如飞已是满心欢喜,还不能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掌控自如,走着走着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着飘忽起来,耳里风声呼呼灌入,打他胯下穿裆而过,凉飕飕的,他一个激灵,立马夹起了双腿。
“哟吼!”
他整个人身上破烂褴褛,露出的皮肤上蹭得都是灰迹,脏兮兮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时而怪叫一声,笑容纯真无邪如赤子。
不过他很快犯起嘀咕起来,自言自语道:“听那说书的讲,神仙都可以点石成金,我是不是也行?掐个诀变座金山银山出来,就是花上几辈子也花不完啊!”
“不过也不知当上仙家之后,是不是就真的不能食人间烟火了,和土地公为伴在庙里神龛待着,吃喝拉撒一样不行,以后和山林野味还有城里的猪头肉再无缘,只能看不能吃,岂不是活着都没甚滋味?”
“再者,我这若是要疴不出屎来,不是得失信于蛤蟆老兄吗,唉。”
采药小子唉声叹气,苦思冥想,在缥缈不可捉摸的神仙大道和吃得着嚼得香的猪头肉之间摇摆不定,二者皆是他心头所爱,难以取舍。
他可打小立志想当个为富不仁的员外老爷,手底下两个恶奴围着成天打转,鞍前马后,一个叫不三,一个加不四,伸手就有人伺候,等燕窝鱼翅吃到倒胃口,再来点秋鲈冬笋,最后再忆苦思甜摇头晃脑说上两句想当年老爷我如何如何。
至少再不济也得要顿顿无肉不欢吧,可两大看家本事,嫖和赌都还没学会呢,就要抛却凡尘,霞举飞仙了吗。
只可惜肚子不争气咕咕叫得响亮,一想到猪头肉便馋虫拱动,顷刻把他自作多情的苦恼赶到九霄云外去了,路边摘了几颗青中带红的野果吃了,深山中无人采摘,这种果子结得满枝头都是,奚羽原只想吃几个稍垫肚子,捡着浑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没想到一咬下去居然果香四溢,鲜嫩多﹣汁,差点把手指头都吞了进去。
他一边叼着果子,一边纵跃在山野间,口一吐果核便扔得老远,宛若灵猿,又如一只初成精的山魈,眼力身段不知比以前好上多少,一目扫过去,便在老藤蓬草间发现藏着许多来时不曾注意到的药材,他都一一采下,直到编篓实在是塞不下了才作罢,围裙上还别着两个老山药。
也不知是奚羽的腿脚快如风车,还是来时的路变短了,这两日的山路轻易就走完了大半,他心想自己如今已和进山时那个采药郎不可同日而语,神通广大,一身轻功无师自通,志异故事里说的缩地成寸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多时,林缝中已隐然可见那眼干涸的池塘,竟是恢复了少许生气,如降过甘霖般,不知从哪儿的地孔中涌出了泉水来,汨汨而淌,潭底的淤泥已见不到了。
忽而,天边一阵摇动,如撑天的巨柱倾塌,声大若滚滚风雷在奚羽耳边骤响。
起风了。
这偌大动静来得厉害,群山一震,奚羽心跟着一跳,心说莫非那些山中野兽又回来了不成。
在重山的另一头,离王堆尚未升出地面,就已然发生了通天彻地的崩毁,大峡谷中尘雾弥漫,乱石穿空,大块的山体砸落到那方血池当中,彻底掩埋,沦为一片废墟。
废墟碎石突裂,有一道丈二影子倏尔闯了出去,迷烟瘴气,火光熊熊,炎狱之下锁困千年的盖世妖魔出世,于苍穹之上迎风见涨,显露了穷凶极恶的本相。
此时三团巨影再现身山头,匍匐在地,喃喃着,渐渐凝聚成宏大之音,仿佛古老的战歌,似乎在恭迎唯一神祗破禁而出。
那刚刚丧主的两头坐骑三首毒蛟与玄龟兽轰然跌落下地,掀起大片尘霾,神态萎靡,瑟瑟发抖,四肢伏地,垂下曾几何时骄傲的头颅,岌岌可危,灭顶的威压令它们身心魂灵皆在颤栗。
这是绝对的血统压制,流淌在它们体内稀薄的仙灵血更像是罪孽的枷锁,恍若在面对先祖的投影,只能俯首,发出低低的呜咽,渺小到了尘土里。
奚羽只觉头上一暗,一股怒号的狂风扫过,荡向八方,叶落纷纷,枝桠七零八落,咯嚓哀鸣着尽皆折断,倒飞出去。
他身形摇摇晃晃,面上刮得生疼,感觉这就是吹人魂魄的九幽罡风,身魂都快要分离了,急忙双手双脚牢牢抱在一旁的大树腰上,眼皮都有些睁不开。
风渐息,天地昏暗。
奚羽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让他一定要去看,看是不是他心里所想,午夜梦回时洞穴中的所见,于是他硬着头皮,感觉到心脏在自己胸腔中嘭嘭跳动,拔地而起,三两下便蹿上了树头上,像个大马猴似的蹲着,冒出头去远远一眺。
奚羽这一望,便是石破天惊!
其形如虎,通体雪白,有毛有鳞,背生黑翼,青面獠牙的头颅上长着淡金的龙角,踩火焚风,屹立九天。
它仰天一啸,已是暌违了千载,百世的镇压也未能磨灭它的滔天凶煞,恶起披毛并带角,獠牙毕露,大如铜铃的巨眼目生重瞳,寒眸昂首,默然凝视天外。
此际,天穹西斜,不堪其焰!
直到它破碎虚空,在五彩的波纹荡漾中远去,再无踪迹可寻,奚羽还是愣愣地望着天,嘴巴张着合不拢,许久才收回发酸的脖子,眼皮上下乱动,忍不住心惊肉跳,不知主何吉凶。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可言状的凶恶怪物,三头蛟龙和那只玄黑大乌龟简直像是家禽一般温顺,可奚羽还是在依稀间辨认出那张禽兽面孔的眉眼影子来,果真是他的老朋友,而在它庞然的肩头分明还趴着条棒槌大小的紫色小生灵。
奚羽若是放在往日,是绝没可能看到的,可如今误食了三样天底下至秘至邪至灵华之物,已不再是从前凡胎遮迷的肉眼。
他记得人家,只是人家不一定记得他,至少它自始至终也没有瞥过奚羽这个方位一眼,而紫色小生灵还懵懵懂懂,趴在肩头一动不动,像是在打着瞌睡。
是阿呆,它也被带走了吗。
是了,那只老妖魔是它的饲主,自然要带它走,不过“牠”的真身原来是这个模样。
他挠挠后脑勺,面前还在不断重复着那凶物在虚无中撕裂出一个巨大黑洞,踏空而去的一幕,看得真切,不可能有错,那就是那只傻头傻脑的小怪蛇,它们要去哪儿,是不是从此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奚羽翻身下了树,朝那面不远处掩映在林影中的山壁张望了眼,没打算去入内去看,主人已出门,他紧紧编篓,是该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