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奚羽吃完第三颗果实后,见那大汉作势欲要再丢,连忙摆手婉拒道:“不用了,不用了,多谢恩人,我已经吃饱了。”
这不知从哪采来的果子受了山间雨露,个个个大浑圆,比拳头也要足足大上几圈,几颗下来到肚里,吃得急了也有些微撑,奚羽不愿给恩人留下个贪得无厌的印象,又怕呆会儿肚子胀痛,到时要在高人面前撅腚方便,实在是难以启齿,下不来台面,饶是他脸皮再厚,也招架不住。
心有所想,于是只有五分饱,也觉得小腹鼓涨了。
大汉面无表情,收了还剩下的果子,靠在另一株树上假寐,闭目养神。
奚羽偷眼看去,见他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便一颗邪胆愈发大起来,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扫视了一通,才信这大汉真的犯了瞌睡,纵使少年人的目光再无礼,他也恍若不察,没半点愠怒的迹象。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和这等超凡脱俗的人物同席而坐,其他诸如村里来的那堆各不相同的恶客,还是昨个夜里一前一后美丑立分的红衣女、黑袍人,当时都是骇异非常,亦或是羞不自抑,担惊受怕,哪里有平心静气的功夫去好生瞧看,不怕被挖出双目才怪。
如今天光正亮,不似昨晚黑灯瞎火,阴风哭号,根本看不明晰,像是做梦一样,真切了许多。
原来也没有三头六臂,比常人眉心多生只竖眼什么的嘛,奚羽暗地里心想,虽然大汉身材奇伟,但分明是一具血肉之躯,活生生存在自己的面前。
雨过天晴,大汉也把蓑衣给解下来了,露出青褐色的皮甲,不知是什么材质,紧裹着身子,臂膀处露在外的肌腱强韧,仿佛铁水浇灌成的一般,高高隆起,透出令人呼吸一窒的澎湃力感,那根麻绳绑着的黝黑鞭子已然垂到了地上,面颊上鬼画符也似的刺青酷似某类古老晦涩的图腾,恍若有一种洞彻心扉的魔力,令奚羽心生莫名的亲近之感,吸引着他的目光粘在了上面,神秘得令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许久,奚羽觉得脖子发酸,这才摇了摇脑袋,艰难移开视线,心悸不已,决定不再去看。
他再三看了看大汉安然的面孔,确认其不会突然醒来后,慢慢挪身到湖边,对着湖面照了照自己,倒影中那个人简直糊成了个泥娃娃,一脸乌黑,头发丝黏成一绺绺的打着结,鼻孔人中都沾着凝结的泥巴块,方才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嘴巴里泛上一股土腥味,想来狼吞之下刚刚也咽进去不少,再观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晾干成了铁硬的一块,一动就往下簌簌脱落着土屑。
奚羽趴在湖边,招水猛喝了几口,湖水甘甜,几口下去顿觉畅快淋漓,呼出一口长气,索性脱光了身上的脏衣衫,赤条精光“哗啦”一声跳了进去,溅起一片水花。
正是云销雨霁,四周层峦叠嶂,蜂蝶飞舞,水光山色,尽映其中,静谧得像块遗世的桃源,奚羽畅游在湖里,玩心大起,像只鱼儿般游来游去,一时忘了自己的身子不便,在水下抽了筋,呛了几大口水,三魂去了其二,扑腾腾一阵手臂乱挥,惊出一头冷汗,这才好险爬回了岸上,双手前后捂着遮羞,掂着脚尖一溜烟跑到树后躲着,从包袱里换了身干净衣物穿上。
等他从树后钻出来,见大汉看过来,奚羽便跟个没事人一样,露齿一笑,憨态可掬,少年青涩显露无疑,想了想,又钻了回去,在包袱里拿出水囊到湖边灌满,献宝似的凑到大汉边上,一副谄媚讨好的小人模样。
他奚羽的确是山野村夫,但也知进退,识大体,总而言之……谁不喜欢被人奉承,嘴巴放甜点,溜须拍马什么的准没错。
奚羽对于自己的小聪明心中暗暗自得,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每次他气到乡亲吹胡子瞪眼时,使出这招都屡试不爽,百试百灵,多年下来,早已颇有心得体会。
水囊送到面前,大汉呆了半晌,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古怪之感,额头上的青筋隐约跳了跳,哭笑不得地看着奚羽见他没动,还把水囊递近了些,眼神真挚示意他,仿佛在说尽管喝,不用和我客气。
奚羽不知道的是,大汉早在自己抽筋扑腾的时候就已然睁开了眼,看到了奚羽皮光肉嫩不着寸缕的身子,而他鬼鬼祟祟换衣的动作也自然尽收眼底。
而奚羽装水时不换地方,就蹲在上岸的那块地,也压根没有用手拨清,分明是故意的,取来的可想而知都是那片浑浊黄汤里的脏水。
而如今这看着人畜无害的白净少年是要自己喝他的洗澡水?大汉怔在那里,越看奚羽那张笑眯眯觍过来的二皮脸,越觉得蔫儿坏,心眼是黑的,可以说是恩将仇报了,但毕竟只是少年心性小打小闹的捉弄而已,并无恶意,况且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奚羽还是一副热衷于此事的样子,大汉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但面上却不露分毫,沉着一张吓人的脸,扭过头去。
奚羽落了个热脸贴冷屁股,也不生气,倒是转眼忘了那茬儿,自个喝了一口,盖上塞子,安静坐了回去。
夜里,奚羽四下捡拾了些不算很湿的枯柴,火折子之前已经放在岩石上晾干了,鼓起腮帮子吹着,好大不容易总算生了堆火,为了怕第二天醒来又不见了人,他尽量挨着大汉,这日折腾得厉害,四肢酸软,头脑困顿,很快就进入梦乡。
一夜无话,天明之后,两人启程,在一处大道岔口的时候,大汉忽然止住步伐,居高临下看着奚羽,比划了下动作,意思不言而喻,分明是要和奚羽分道扬镳。
奚羽心里大惊,但想了想过后,脸上不露声色,急中生智,眼睛骨碌碌一转,瞪得老大,尽管装傻充愣,故作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那大汉冷着脸盯了他许久,也盯不破少年的厚颜,不再理他,自顾自地上路了,奚羽骤然松了口气,急忙三两步追了上去,大汉在前头健步如飞,想让奚羽知难而退,可是奚羽有了昨天的经验,早有了防备,紧追不舍,像尾巴一样屁颠屁颠黏在他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奚羽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恩人一定会被自己的诚意打动,有一日回心转意的。
一开始两人一前一后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奚羽脸上挨了那黑袍死鬼含怒的一巴掌,此刻鼻青脸肿,腮帮鼓得老高,昨日吹火折子又扯到了痛处,还未消肿,一言不发地低头只顾紧跟着大汉,蔫了吧唧,活像个蠢笨不听话的可怜孩子。
后来,奚羽变着花样,自来熟地上前和大汉搭讪攀谈,仿佛是一个相识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嘘寒问暖,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奚羽觉得他虽然沉默寡言,却面恶心善,不然他人那么神通广大,若是不甚其烦,随便施展点小手段吓也把自己吓走了。
奚羽已不是当日的毛头小子,这大半载见过不少三教九流杂七杂八之人,也学会了些背地里察言观色的本事,都说相由心生,如今看来也不尽如是。
但整整一个白天光景下来,奚羽都是自找没趣,想方设法没话找话全都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恩人活脱脱是一个不带回响儿的闷葫芦,撬开他的口简直比登天还难。
奚羽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一下子索然没了兴致,落后一步,望着那个魁梧到几乎像座高塔一般的厚实身影,心中不禁一阵气结,暗中揣测他多半是不是有耳背,想着昨晚也是,还是说难不成他是个哑巴,升出如此不敬念头,又登时私下觉得老天无眼,居然让这大好的一条英雄豪侠落有这么个天残的缺陷,真是可惜了。
“唉,他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比起那些枉负手脚健全的无知俗人来说,不晓得要胜出凡几。”奚羽这般思忖着,长吁短叹,大感天道不公,不由对这大汉又生出十分的同情。
不过奚羽独自在这五味杂陈,却皆是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得来的,谁知人家压根就不聋不哑,只是不愿稍稍多搭理多舌少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