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真当青旒娇美容颜在前,亦无需巧笑倩兮,饶是奚羽腹中有万种火气,也立下发作不得。
更何况两人现在肩并肩坐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酒楼横梁上同仇敌忾的时候,小姑娘烂漫天真,从来不曾像那些俗人白眼看待他,所以奚羽怔了一怔,暗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没有,我没生你的气。”
骗人是小狗。
青旒小姑娘翻了个白眼,心里犯嘀咕,声音拉得老长,“哦——”
只是高噘着小嘴可以挂上一个油壶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大家闺秀。
“你那天突然掉头回酒楼干嘛了?”
青琉这样一问,竟是知道他那天的行踪,想来是恩人跟在了后面,只是神通广大没被自己发觉罢了,当下微觉诧异,但还是一五一十说道:“把恩人的金元宝讨回来,给那对爷孙俩了。”
“哦。”她点点头,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奚羽说完那句话后,就陷入了沉默,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青旒再捅捅他的胳膊,好奇道:“你成天揣着根烂铁干什么,不嫌重吗?”
奚羽见她将目光移到自己腰间,这根那日溪谷里随手捡来的黑铁事物显然模样丑极,磕碜得很,就和他一个山野小子一样,放在那里都不受人看重。
实在拿不出手,为免丢人现眼,奚羽挪了挪身子挡住青旒的目光,搁在屁股后头,嘴上有些不好意思回道:“防身用的。”声音低若蚊吟,唯恐遭眼前佳人耻笑。
然而青旒只是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清没,尔后指着奚羽背后,道:“那皮里藏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吗,看你天天背着,睡觉也不拿下来。”
奚羽顿了顿,解下背后的鹿皮,横放于膝间摸了摸,其实他没有和任何人倾诉过,皮子里挟裹着的不仅只是一把削铁如泥的打鹿刀,还有一块小小的木制灵牌。
将死人灵位背在背上,岂止是一个晦气可以形容,十运九衰,老大不吉利,对常人来说难以理喻,也唯有奚羽百无禁忌,毫不在意世间避讳才会这么做。
这世上谁会害他,他阿爷也不会害他。
他垂下脸,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是我阿爷。”
纵使同生于一片天地,但人与人间的喜怒哀乐其实并不相通,就算你哭到背气过去,也只让旁人觉得吵闹,奚羽原没想过和任何人提起,但不知是否压抑得太久,又或者小姑娘率真无邪,让人生出亲近之意,才使得他在这片刻里卸下心防,打开心扉。
青旒闻言呆了一下,这皮子里头明明是长长条条的形状,分明是件兵刃,看奚羽神色对他来说似乎十分紧要,既是打杀伤生的凶器,却被严严实实一丝不漏地包裹起来,丝毫锋芒不显,腰上又故意挂着根不起眼的铁棍混淆视听,以瞒人耳目,如此这般,她觉得这个同龄人实在奇怪,故而才会有此问。
却不想得了个这样答案,明明也不是骨灰坛子,难道不大的地方真的葬有一位他逝去的亲人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真打破砂锅问到底,蓦地触动心事旧忆,眼神突然变得黯淡之极。低头,不语,一瞬间的失神,小小年纪,倒像是历经沧桑一般。
两个少年男女一时无言以对,树影婆娑,随风摇动,忽然一条火红影子奔将过来,蹭的跳起,口中“叽叽”怪叫。
奚羽认出了来物,心下诧异望过去,只见青旒不慌不忙,回头一把将偷袭的红影从半空扯了下来,那顽猴似溺水般死命挣扎,拽着根枝叶也无济于事,被她端在面前捏圆搓扁,饱受欺压之苦,甚是凄惨。她瞧见那张猴脸上气鼓鼓的悲愤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把三天两头谋划造反的小猴抱到怀中,看似警告却更像爱抚般,屈指轻弹了弹它的脑壳。
这一笑便把先前的郁容尽数褪去,白日煌煌之下,一袭水绿身影,笑靥如花,刹那令漫山遍野皆无颜色,树叶缝隙间泄下的琐碎阳光洒在她的肩头脸畔、青丝之上,如梦似幻,映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奚羽目为之所夺,竟是心旌摇曳,不能自持,不知何时,已是痴了。
青旒笑了一阵,发现少年正呆呆地盯着她看,摸着怀里小猴的脑袋,抬起下巴,居然全无一般女儿家羞羞答答的扭捏模样,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径直朝他问道:“我好看吗?”
在那两息里,她眼光中的神色难以捉摸,看他也不像在看他,似喜似嗔,似情意真挚,又似黯然神伤,凄恻哀婉,变了千回,里头居然有百种味道,不一而论。
奚羽只道是她在拿自己打趣,有种做贼被当场捉住的感觉,吓了一跳,掩耳盗铃般猛地将头扭到一旁,大是窘迫难言,他心里那点不满如汤沃雪,须臾之间烟消云散化作乌有,人也跟着化作乌有,心脏在胸膛中突突狂跳,两耳好像都能听到那扑通、扑通的声音,但竟是神驰目眩,恍若着魔中邪也似的鬼使神差,又禁不住斜眼偷偷望过去。
这当口却是被抓了个正着,在少女如水般的眼波流转之下登时有种无所遁形之感,他结结巴巴,目光游移不定,双手竟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呃……我,你,好看!”
话一出口,奚羽自己倒先呆住了,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和年岁相仿的女子说过这样大胆的话语,顿时一种道不明的奇异滋味袭上心头。他性格中有着叛逆不经的部分,向来不愿循规蹈矩,本来有些气不过自己的不争气和她得意的样子,想要反驳,可偏偏话到嘴边,却忠于了真实的心意,再改口已是来不及。
青旒不觉有它,抿嘴而笑,“呆子,你倒是老实。”
忽然听到花发老者招呼他们过去吃糕点后,青旒便欢天喜地地抱着小猴走开了,那猴儿临行前还呲牙咧嘴,似在威胁他忘记先前狼狈一幕,却是做给了瞎子看,奚羽眼里只有那个身影,待她走远,脸上发烧的感觉才渐渐消褪,心底莫名一阵沮丧失落,于是懊恼地摇了摇头,抛开那些杂念,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准备小眯一会。
期间,奚羽耳一动,听到脚步声,睁开眼一看,是花发老者朝这边走了过来,忙不迭起身迎接。
若不是这位老者应允了奚羽可以跟着他们,那现在奚羽还不知道自己会该身在何处,是以天下苍茫,兴许可能穷极一生,皓首白头,也遍寻仙门而不入吧,更不谈路途艰险,天灾人祸了,凶多吉少,怎是一个“难”可道得完。
花发老者身材矮小干瘪,鹤发童颜,相貌倒没甚出奇的地方,虽是常常双手拢进袖口里,作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偶尔眼睑下泄露出的精光却是炯炯有神,奚羽闻一知十,一窍通时百窍通,阿大既有如斯神通,自然也不敢当他是凡俗的老迈之人。
花发老者见奚羽恭谨非常,起身就要深深一揖,摇摇手,示意他不必拘礼,递过一包香气扑鼻的糕点到他手里。
奚羽双手接了过来,自然知道是什么,虽是青旒吩咐叮嘱,却是经他的手买回来的,千挑万选才按着小姑娘的口味购置的老字号桂花糕,不过这时长辈在,他哪里敢没大没小当面就打开来尝,有些坐立不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花发老者见状,摆了摆手,道:“但吃无妨,我平生不喜那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说着,自己捻了一块来吃,嘴巴一张一合,胡子翕动。
奚羽只好听命,从纸包里拿起一块放到嘴里,他心思通透,当下问道:“老丈找我有什么事吗?”
花发老者目露讶色,而后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玉面火猴天性顽劣,青旒也是如此,被惯坏了,实则并无恶意,如有冒犯,你也不要太生气。”
原本换奚羽想来,花发老者是来询问他出身以及为何要去那旁人听都没听过的“荒古圣洲”的,毕竟自己的来历不清不楚,可没想到是为此事而来。
这要是青旒来说,他还可以平常心回之,但要人家年长出不知他几轮的老前辈特地前来告罪,却是折煞了他奚羽。
奚羽一时咽得急了,呛到脸通红,咳了几声,赶忙摇头摆手道:“您说哪里的话,不生气……不生气。”
花发老者莞尔,伸手拍了少年背两下,帮他顺了顺气,继续道:“还有阿大就是那个脾气,他年少时生了场大病,害了口吃,讲话结巴不太利索,所以此后好了也不太爱开口,只偶尔和我这糟老头子说上两句话,你不要见怪就好。”
“呆会儿吃完了,便就赶路吧。”
奚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一错愕,恍然大悟,刚想再回两句“不见怪,不见怪”,听到花发老者起身离去前的话,忙在他背后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