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头上,余三两眼神中满满哀怨。
奚羽头顶一片宽荷叶,天上白云朵朵,拿着无心插柳化缘来的柿饼,正自啃得香甜。
这是先前那空档,奚羽蹲在地上数蚂蚁时,有位一个慈眉善目风韵犹存的员外夫人见他小模样灵动可人,摸了脸蛋一把,叫侍女塞到他手里的。
二人行迹和流浪街头的小乞儿无异,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要加入这边的乞丐帮子,打秋风时顺道混口吃食,但好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入乡随俗,做小乞丐得要有个小乞丐样,不然也要受到排挤。
争斗哪儿都有,就是乞丐内部也并非都是同仇敌忾,和和气气的一团,举着讨饭棍拉帮结派的多了去,一个个分割地盘,泾渭分明,河水不犯井水。
他们,是这座偌大汴京最没权柄的小小诸侯,散沙般无孔不入,像野草像蒲公英,但凡能挣上口吃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冒头。
奚羽两人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却没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心,到处跟他们有点格格不入,不被接纳。得亏二人生得嘴甜,懂得人在屋檐下,如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理,低头拍马屁功夫娴熟,信手拈来,谁没个落难的时候,附近的地头蛇都对其网开一面,任二人在管辖地盘上摸爬。只要不动了锅里那份热羹,都图个生计,谁也犯不着喊打喊杀不是,别伸手讨铜板坏了规矩,一切好说,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多时相安无事。
墙里开花墙外香,两个小子游离在党派之外,混得不明不白,更没闯出什么名堂,但倒也算风生水起,乐天知足,在这座雄城顽强扎根,活了下来。
他二人整日价吹牛打屁,不亦乐乎,无话不聊。
“其实我一直想做个小白脸。”这时余三两语出惊人,不无羡慕。
他嘴里含着一根鸡腿骨头,嘬到没味了,撇撇嘴吐在道上,噗的撅腚一记响屁,臭不可闻,脸也不红,干笑两声,厚颜道:“这两天火气大。”
典当来的碎银子早已用光,穿着奚羽打补丁的灰衣布衫,头顶一蓬鸡窝,比正主还像个小乞儿。
奚羽险没噎着,拍掉他伸过来的爪子,翻眼道:“那你还逃婚。”
少年眉眼渐长开了,经历过的人间三昧愈多,一颗如雪向道之心却未蒙尘,衣衫凋敝,邋里邋遢,骨子里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灵动之意。
两只黑黝黝的瞳子滴溜溜一转,每逢女眷路过,仰头露出一脸灿笑,便常常惹得些好心肠的妇人婆婆或是杏脸桃腮的奴婢丫鬟姐姐们母性大发,施舍钱也摇头不要,颇见风骨,更是分外怜惜,少不了捏脸抚头,再塞上一堆酥糯糕点到他怀里,看得边上的余三两着实眼热。
二人分而食之,得以改善改善伙食,多的时候还能攒下存粮,想他余三两好歹也是在家中众姨娘亲姐的溺爱下长大,可说集万千恩宠于一身,如今却要沾奚羽的光,高下立分,吃进嘴里难免不是个滋味。
此时听了奚羽的挤兑,余三两郝颜一笑,道:“其实我却也不是讨厌她,可是听说这些年她师从名门,如今学成归来,真要是嫁到府上来,进了家门,还有我说话做主的份吗?说不得就和我惧内的世伯一个下场,供着只凶巴巴的母老虎不得自由,被吃得死死的,过门之后连个小妾都纳不了,喝个小酒都要请示,事事要看眼色行事,真个凄惨啊,日后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者说了,行走江湖,都是男的身手绝顶,女的羞花闭月,你何曾听过女的武功盖世,男的玉树临风吗?真到了拜堂成亲送入洞房花烛夜,生米煮成熟饭,大错铸成那天,我想跑路都跑不了。唉,吃软饭也是一门手艺活啊。”
余三两不胜唏嘘,有感而发,唾沫横飞,继续道:“还有你想啊,世间女子千万,我还没看够,怎么能这么年轻就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可没那么傻。天涯何处无芳草,早点解脱早点好啊!”
话糙理不糙,也能品出几分歪理。
奚羽将缺了两角的柿饼扔过去,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躲下去?”
余三两接住,叼在嘴里,含糊道:“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最好是她找到个称心人嫁了,这样我们两家面上都过得去,毕竟是我有错在先,悔婚一事传出去,于一个女儿家的名声总归是不太好听。”
他笑嘻嘻,随口道:“大不了,陪你寻仙修行去,往那名山大川一藏,谅她也找不着我。神仙好啊,做了神仙就没有世上这些俗事困扰了。”
奚羽摇摇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天知晓哪句话真哪句话,全当是在说笑了。
两人在夕阳垂落前,到了瘦卿河畔,已是灯火通明,坊南坊北传出了招呼邀客之声:“各位走过路过的大爷您移步里边请儿,好酒好菜已经备上了,姑娘们都出来见客了。”
老鸨子领着一众莺莺燕燕娇笑而出,若见有相熟的恩客来了,眼露幽怨楚楚动人,捧着心口,念一句“爷,您怎么才来,可想煞奴家了!”当即莲步款款迎了上去,引进楼里。豪客云集,其中不乏商贾名流,达官显贵,高矮胖瘦皆有,有久未食肉味的急色盐枭,在门口就动手动脚,大吃豆腐,姑娘们花枝乱颤,欲拒还迎,脸红红着扭捏柳腰,惹来几句轻啐的不依娇嗔,然后汇聚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
形色百态,一目了然。
奚羽二人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彼此目光中难掩的兴奋之色,但没有傻到堂而皇之便大步进去,倒不是说年纪不够,比他们还小的嫖客不在少数,而是这身破落行头,要是不知死活溜进去,不被护卫棍棒赶出来才怪。
况且,两人此行也不真是为了寻乐子,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只是慕名而来,想见上那花魁一面,看看生得是怎样一张月貌花容,是否真如满城风闻那般沉鱼落雁。
他们找了那门楣牌匾上写着“琦玉坊”三个鎏金大字的院落,猫着腰,捡暗处行走,像两只大耗子,一路绕到了院子后面,找好位置,借着草丛树影藏好,只露出两颗鬼鬼祟祟的贼头贼脑。
“你确定是这?”
“差不离,据那刘老大所说,应该就在这个方位没错,就是红袖招的小楼所在。”
天下丐帮是一家,皆以袋论辈,刘老大是帮中正儿八经的四袋弟子,手下管着附近好几条街巷。至于他们,半袋都够不着。
二人等了大半晌,奚羽抬头瞥了眼头上那扇开着的小窗,愈发觉得这消息不可靠。初时来潮的心血褪去,蹲着双腿窝在草里,腿都麻了,但看余三两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好浇他冷水,便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四处乱瞧。
暮霭苍茫,夜半歌吟,风月之地更加热闹,喧哗冲天,而只有一墙之隔的此地,却寂然无声,只有最低微的虫鸣可闻。
“来了来了!”
就在奚羽都快犯起瞌睡,头困得一点一点之时,衣角突然被扯了一下,便听到余三两故意压低的激动声音,他抬头看去,风拂窗帷,熏烟从台上的小炉中袅袅升起。
守得云开见月明,两人候了大半夜光景,月儿西斜,终于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花魁。从小窗望去,朦朦胧胧间隐约可见她云鬓高挽的窈窕身形,自曲意逢迎的皮笑欢场退下,坐在台前对镜洗面梳妆,似乎正准备歇息。
此刻寒江上泛起冷雾,倒映着路旁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划桨声响起,如梦寐的呓语,有芦蓬上满载了白霜的小船归泊。
耳边不知从哪儿传来猫儿叫春似的哼唧嘤咛之音,两个十几年华的半大少年心里像是被挠了一下,不轻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