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约定(1 / 1)

永穆帝没有朝会时,常在麟德殿议事批奏折。

此处建制虽不像前朝三殿那般宏伟威严,却也修得轩昂壮丽。除主殿外,两侧皆有延伸而出的楼阁,翔鸾栖凤,回廊相接。又有拱桥凌空飞度,气势如虹,偶尔有宫女途径飞桥,被风吹起锦绣披帛,便如仙子凌空。

魏鸾时常入宫,来这里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这会儿殿中无人,夫妻俩得召入内。

永穆帝坐在御案后,难得抽出空暇,正半倚扶手,喝一碗不知是谁送来的汤。见盛煜夫妻进来,便搁下碗,口中笑道:“来得倒挺快。”

魏鸾遂随盛煜行礼拜见,因是谢赐婚之恩,颇为庄重。

永穆帝含笑受了,命人赐座。

他算起来也是魏鸾的姨夫,看着她长大的,魏鸾幼时常被他抱着哄。那时永穆帝年轻力盛,左臂抱着周骊音,右臂还能抱起她,年轻的帝王英姿勃发,敬重章家战功赫赫,是国之栋梁,待皇后一系的亲眷颇为和善。

魏鸾当年学马球时还是他亲自指点的。

哪怕后来淑妃得宠,魏鸾也年纪渐长有了君臣之分,后宫相见时永穆帝也颇关爱。直到前世敬国公府被章家推出来挡箭,阖家灰飞烟灭。

而此刻,殿中的氛围颇为融洽。

永穆帝只字未提太子的事,只贺她夫妻俩新婚之喜,叮嘱盛煜不可委屈了新妇,魏鸾亦须敬重公婆,与盛家众人和睦相处。

魏鸾恭敬受教。

闲谈片刻,夫妻俩既已谢恩,自不能耽误皇帝太久的功夫,遂起身辞行。却见内侍趋步入内,行礼通禀道:“启禀皇上,女官芳苓在外候命,说皇后娘娘听闻盛少夫人进了宫,意欲请去一见,遣芳苓来接。”

永穆帝闻言瞥了眼魏鸾,便见她躬身垂首,惯常的乖顺模样。

今日夫妻入宫是承召于皇帝,两人之中,一位是皇帝的亲信宠臣,一位是皇后是嫡亲侄女。皇后这般公然来请,自是为魏鸾撑腰之意,当真是不愿皇帝有半点偏袒。

永穆帝遂向盛煜道:“皇后为了这门婚事费心良多,她既有空,你便一道去谢恩。”

“微臣遵旨。”盛煜沉声。

……

入秋后气候渐凉,章皇后遂从含凉殿搬回惯常居住的蓬莱殿里。

魏鸾与盛煜过去时,周骊音竟也到了。她是帝后万般宠爱的天之骄女,自幼没吃过半点苦头,虽身在宫廷,性情里却仍存几分烂漫直率。那日婚礼道贺时没能跟魏鸾说上话,今日听闻魏鸾要来,早早便来皇后宫里伴驾。

隔窗见得魏鸾踪影,周骊音便快步出来,喜滋滋挽着她手,上下打量。

魏鸾端正行礼,盛煜亦拱手道:“拜见公主。”

“盛统领客气。”周骊音敷衍着,凑在魏鸾耳边道:“他没欺负你吧?”

魏鸾莞尔,“怎么会呢。”

周骊音便瞥了盛煜一眼,道:“过两天我去盛府看你,可不许闭门谢客!”

后半句自然不是说给魏鸾听的。

魏鸾新婚初嫁,对这位夫君的性情了解有限,尚存几分忌惮,不由瞥向身侧的盛煜。便见他唇角微动,道:“公主驾临寒舍,自会恭敬迎候。”

说着话进了殿,章皇后宫装雍容,靠在短榻上啜茶。

见盛煜端然进来,她面上微露诧色。

派芳苓去麟德殿接人时,章皇后自然笃定魏鸾会来谢恩,只是没想到,这位素日里面冷心硬、唯皇帝之命是从的玄镜司统领竟也会跟过来。这可真是稀奇事了,章皇后不自觉将身子坐得更直些,唇角浮起满意的笑,瞥向自家侄女。

少女新婚初嫁,虽只两日而已,却似比在闺中时多了几分柔婉。

那眼神含笑瞥过来,妩媚流波,招人喜欢。

白日里天暖,她穿得也单薄,衣裳光彩,浮花堆绣,寸缕绮罗覆在胸前,露出柔□□致的锁骨。高堆的青丝间花钿为饰,斜簪了支金钗,细股纤秀,钗首是飞舞的双碟,尾翼缀了金玉细珠,离披纷垂。

盈盈而行时,蝶尾轻颤,更见婉丽。

章皇后笑意愈深,命人赐了座,关怀了几句后又朝仍端然侍立的盛煜道:“盛统领这回是有福气了。咱们鸾鸾是美人儿,最玲珑剔透招人喜欢的,本宫疼爱多年,视她如同己出。盛统领,你可得好生待她。”

雍容眉眼带笑,颇有几分亲近。

盛煜双手敛于袖中,站在魏鸾身侧,眉间纹丝未动,只拱手道:“微臣明白。”

章皇后见他今日肯来,便知这男人虽面冷心硬,待魏鸾终是与众不同的,也不急着立时拉拢,便又拉着魏鸾细细叮嘱。

自然都是说给盛煜听的好话,要魏鸾好生侍奉公婆,友睦姑嫂云云。

末了,又命人端来锦盒,赐予魏鸾权作贺礼。

锦盒中是支九玉钗,雕琢成鸾鸟形状。鸾是九色神鸟,自口、颈至尾、足,颜色各不相同,彼此相接晕染,煌煌辉彩。如此质地的美玉世间难得,必是交予名匠潜心打磨,雕镂得极为精致。

这般赏赐自是笼络,章皇后怀里揣着怎样的打算,姨侄俩心知肚明。

魏鸾忙起身欢喜谢恩,恭敬收了。

而后夫妻辞行,拜别皇后。

出蓬莱殿时,盛煜的脚步似比平常迟缓些许,低垂的眉眼盯着脚下,看不出半点情绪。只在出了殿门后,回望了眼中宫朱漆金镂的奢豪端贵,眼底的冷锐愤恨转瞬即逝,而后神色如常地踏上朱墙夹峙的宫廊。

夫妻间仍然无话,习惯之后,倒也不觉得尴尬。

临近宫门时,魏鸾叫住他,“夫君,我既嫁了过来,别的事不敢擅自做主,北朱阁里却得打理妥当,免得给你添乱。只是几位嬷嬷年事颇高,兴许是长辈所赐,抑或对盛家有功之人,不便擅自安排。夫君能否抽空到北朱阁里交代几句?”

盛煜觑着她,目光从眉眼挪到唇瓣又挪回去,猜出她的意思。

遂颔首道:“今晚我去用饭吧。”

“好,我等夫君回来。”魏鸾很满意,出宫后由随车等候的染冬扶上马车,辘辘回府。

至于盛煜么,自是拨转马头,径直往玄镜司去了。

……

当晚,魏鸾备了顿颇丰盛的晚饭,静候盛煜。

到酉时将尽,盛煜才孑然归来。

曲园里地势宽敞,垒石环山,凿池引水,算是京城里一处名园。如此阔朗的所在,安置主人住的以北朱阁、南朱阁为主,自是极费匠心,修得轩敞壮丽。北朱阁前庭院阔朗,两侧是安置贴身仆婢的厢房,穿两侧菱花门而过,则是抱厦凉台,花圃亭堂。

晚饭就摆在抱厦中。

抹春和画秋带仆妇摆好杯盘酒菜,待盛煜入座,便依吩咐退了出去。

魏鸾不知盛煜喜恶,也没擅自夹菜,更不好在用饭时令他不快,便先安心吃饭。有菜色佳肴摆在跟前,偶尔点评劝菜两句,倒也不至过于沉默。

待那位吃好了,她才拿瓷碗舀了汤递过去。

盛煜大抵是不惯被她伺候,微微起身接了,目光微动,头回朝她露出些许笑意。

魏鸾便就势道:“请夫君过来,除了院中之事,其实也有事请教。”

“你说。”盛煜坐回去,先喝了口汤。

“或许夫君也听到过京城的风言风语,说你我曾有过节。不知夫君是否记得旧事,我心里却有些愧疚。那时我年少无知,出言无状,还请夫君宽宏大量,能原谅我旧日之失。”

魏鸾说着,将那碟饭后磨牙的银丝卷往他跟前推了推。

盛煜抬眉觑她,“怕我睚眦必报?”

这分明是记得旧事了。

魏鸾忙道:“夫君位高权重,自是宽宏大量,是我心中不安。”

片刻沉默的对视,盛煜那双眼似云封雾绕的沉渊,也不知在琢磨什么,深邃难测。忽而他笑了下,朝伺候在门口的染冬道:“取十粒金豆来。”

染冬不明所以,见自家姑娘以目示意,忙去取来。

花碟精致,盛放十粒圆润金豆。

盛煜拿下巴朝金豆指了指,“留我吃满十顿晚饭,金豆尽数归你,旧事一笔勾销。”

这话说得轻巧,十顿晚饭轻易能做出来,可他这样陀螺似的大忙人,本就避着她不肯踏足北朱阁,要凑齐十顿,谈何容易?又不是多深的过节,他竟要如此刁难?

魏鸾目光微黯。

便见盛煜忽然抬手,修长的手指从中捡了一粒金豆,端正摆在她跟前,“今晚这顿算一枚,等十粒凑齐——”他声音稍顿,见魏鸾眼里似有些委屈,便将目光微偏,淡声道:“我便保你父亲脱身。”

声音不算高,却令魏鸾心中剧震。

父亲的事她原打算婉转探问,却未料他竟会主动开口,还抛出这般诱惑。

便听盛煜续道:“前提是他愿意脱困,令尊……顽固得很。”

神情是惯常的清冷,仿佛此事只举手之劳。

但于旁人而言,这举手之劳却无异于在沉浓阴霾里拨开的缝隙,令明光透入,万物逢春。

魏鸾喜不自胜,忙越椅而出,朝他盈盈屈膝为礼。

“夫君放心,我必会劝父亲开口!”

她的声音温软而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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