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安排魏鸾去玄镜司探狱的那天,赶在了太子轺车回京的前一日。
因章皇后和章太后联手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永穆帝又没去掺和他们母子的事,是以太子起初只是听闻魏峤入狱,却不知魏鸾嫁入盛家的事。章皇后还特地传信于他,说魏峤一切无恙,尽在她掌握之中,不必太子费心。
太子当时巡查在外,有章皇后安抚,暂未插手。
直到魏鸾出阁的事尘埃落定,章皇后才派亲信出京,将消息告知太子。
盛煜不知道太子当时是何反应,但那之后不久,玄镜司里便迎来了几拨访客,皆是与太子有干系的人。他自是置之不理,没透露关乎魏峤的半个字,又将试图窥探曲园的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丝毫没给东宫面子。
这些暗中的波涛,魏鸾皆不知情。
如今太子即将回京,山雨欲来,盛煜也将玄镜司和曲园看管得格外严密。
为避耳目,魏鸾扮成盛煜的随从,趁夜去狱中。
衣裳倒不难办,魏鸾在闺中时为打马球裁了好几套劲装,亦有羊皮小靴,命人从敬国公府径直取来,外面再罩个男子外衫即可。劲装在身,青丝拿冠帽笼住,身上罩件披风,虽说身量不及成年男子,倒也勉强能蒙混过去。
魏鸾收拾停当后赶到曲园门口,盛煜已命人备好了马匹。
临近九月望日,蟾宫皎明。
澄莹月光漫漫洒下来,不必掌灯便能将近处动静辨别分明。
盛煜站在细花篾簟编成的墙门跟前,身上换了玄镜司使那套官服,蹀躞带用了革的,腰间悬着长剑,凭添威仪冷厉之姿。见魏鸾由染冬陪着匆匆行来,他迅速打量了眼,目光落在她胸脯腰间。
少女身姿渐丰,虽有宽敞外衫遮掩,留意时,仍能看出春山般起伏的胸脯下和纤细欲折的腰肢。乃至于那张脸,没了发髻珠钗的累赘装饰,却更显天生丽质,双眸如星,婉丽动人。
盛煜有点头疼地皱了皱眉。
是他想岔了。
原以为她扮了男装,会跟玄镜司那两位身手出众的女统领般不辨雌雄,却原来是这般模样。不过此刻再让她换装未免麻烦,也没那个必要,只是这身段眉眼叫别人瞧见……那一瞬,盛煜脑海里竟冒出了金屋藏娇的念头。
但他很快将那念头赶了出去。
只在她走近时,沉默伸手,将她身上披风的宽大帽兜拎起来,扣在她脑袋上,几乎遮住半张脸。而后揪住胸脯两侧的披风往中间拢了拢,手却有意收敛着没去触碰。
魏鸾懵了下才明白过来,红着脸将披风拢得更严实。
而后骑马出门,也无需带随从,夫妻俩直奔玄镜司而去。
……
魏鸾在京城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踏足玄镜司的地盘。
高墙巍峨,殿宇嵯岈,几条街外都巡查得严密,进了衙署更不见半个闲人。牢狱就在衙署后面,砌得坚固牢靠,门口两排火把经年不熄,暗夜里如猛兽蹲伏。
魏峤关在西侧的牢室。
迥异于想象中的阴暗潮湿,这边倒是颇宽敞干爽,牢室大多空置,也不憋闷。
盛煜走到拐角时便停下,指着尽头的位置道:“最里面那间,自己去吧。”说罢朝随行的牢头瞥了眼。牢头会意,忙取了钥匙双手奉上,而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转瞬之间,空荡牢狱之中便只剩了夫妻二人。
魏鸾捏紧钥匙,没忘了朝他微微屈膝,“多谢夫君。”
“那边没人,可随意说话,我在此等你。”
盛煜觑着她,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眼眸深如沉渊,晦暗不明。
魏鸾莫名有些紧张,“夫君放心。”
竭力按捺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她捏着钥匙,从最初的缓行到疾步,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廊道尽头的那间牢室。廊壁上火把照得微明,隔着铁铸的门栅,她终于看到了数月未见的熟悉背影——
他盘膝坐在那里,面朝墙壁,身上换了件深色衣裳,头上仍是从前的进贤冠,只是脊背微微躬着,应是久在狱中,心力交瘁之故。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有任何反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对玄镜司的人始终漠然。
眼泪毫无防备地滚落了下来。
魏鸾咬着唇,不敢让父亲听见哭声,手指微微颤抖着,拿钥匙去开锁。
原本阖目端坐的魏峤觉出异样,回头瞥了一眼。
而后,他整个人便僵住了似的,惊愕地看着墨色披风里包裹的熟悉眉眼,在魏鸾开锁的瞬间,他似猛然醒悟,腾地站起身来。腿脚坐得僵硬,起身又太猛,他身子晃了晃,扶着铁栅栏站稳,神情似不可置信,“鸾鸾?你怎么来了?”
“爹!”魏鸾喉头哽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魏峤有些踉跄地走过去,将碍事的铁锁扔掉,一把拽住女儿的手,“你怎么来了?”说着话,将罩在她头顶的帽兜扯开,细细打量女儿,见她神采面容如旧,才稍稍放心,继而问道:“你母亲呢,家中都好吗?”
“都好,都好。”
眼泪汹涌而出,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魏鸾太久没见父亲,在外时得强撑着不敢深想,更不敢软弱,此刻身在狱中,见他容貌憔悴,胡须微乱,整个人都比从前瘦了两圈,再想想这数月间被困狱中的苦,便心酸得像放声大哭。
她握着父亲的双手,眼泪肆意涌出。
魏峤温声安慰,到后来也都红了眼眶。
……
掉了好半天眼泪,魏鸾才平复了情绪。
问起父亲在狱中的处境,才知道魏峤在此处是形同圈禁。出不得这方寸之地,也不许人探视,每日饮食饭菜上没吃亏,无所事事时也能找狱卒要些书来翻看。只是内外消息不通,见不着妻女家人,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期间盛煜找他问过几次话,还算客气。
魏峤提起这个,眉头就皱起来了,问及赐婚的事。
这件事纠缠错杂,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楚,魏鸾只将当时的情形大致说了,便又拐回此行的正事上,“我今晚能来探望,是特地请了夫君允准的,有要紧事跟你说。父亲这次入狱是因章家而起,对不对?”
魏峤神色微凝,“都是朝堂上的事,为父心里有数。”
魏鸾蹙眉,压低了声音,“是皇后的意思吧?”
见他没否认,魏鸾续道:“皇后定是许诺你,只要你死扛着不松口,兵部跟北边的那些事查不出来,章家就能安然无事,她和太子也能设法救你出去。即便真没法洗脱罪名,她也能护好我和母亲的安危荣宠,将来再接你回京,对不对?”
“你——”魏峤愕然。
他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有几分敏慧,但毕竟年纪尚弱,还不足以卷入朝堂风浪。
这种话章皇后绝不可能跟她说。
他于是猜到另一种可能,“是盛煜告诉你的?”
魏鸾缓缓摇头。
不需要谁来告诉她,前世就是章皇后欺骗父亲,让他为保妻女而做了替罪羊,最后还将整个敬国公府都折了进去。永穆帝的凶猛攻势,章皇后的狠毒心思,是她全家人都始料未及的,父亲终归是文官,看重亲情受制于人,又怎知帝后的决绝?
魏鸾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皇后的话不可信。”
她看了眼四周,不确定是否真的没人。
于是凑到魏峤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嫁给盛煜前,她让我做奸细,为太子拉拢玄镜司。这叫护我和母亲周全吗?大难来时,我们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棋子。父亲,咱们不能再任由她摆弄。”
魏峤原本还沉稳端凝,听了这话,脊背骤然绷紧。
在得知魏鸾嫁入盛家时,他便知道章皇后的话未必靠得住。但她竟让魏鸾嫁人做奸细,还是在盛煜那种人跟前,这事完全出乎魏峤所料。
魏鸾知道他应该是听进去了,缓缓退开一些,沉默瞧着他。
魏峤拧眉沉思,好半晌才低声道:“她自是不能再信。但皇帝膝下唯有太子、梁王和不顶事的卫王,东宫根基深厚,一旦那两位稍有意外,将来章氏仍是皇后、太后。若是背叛他们,魏家怕是再难立足。”
“可如今是皇上要对付章家。父亲别忘了玄镜司是谁的人。”
魏峤明显苦笑了下。
自他决意求娶爱妻的那天起,敬国公府便跟章氏绑在了一处。这么多年血脉牵系,即便他有意避嫌,跟章家的交情仍盘根错节,岂能轻易割裂?章家手握重兵的那位是妻子的亲生父亲,位居中宫的那位是妻子的同胞姐姐,一旦割裂,她当如何自处?
何况,看先前的情形,皇帝未必能容他,也未必能彻底拔除章家。
片刻沉默,魏鸾叹了口气。
她自然知道,三言两语绝难劝得父亲动摇,事关生死前程,得容他慢慢琢磨。
遂低声道:“父亲只需记着,皇后随时会舍弃你、舍弃我和母亲,比起章家的前程,咱们在她眼里都是草芥。皇上将我赐婚给他最宠信的盛煜,是给了条活路,只看咱们如何选。盛煜待我很好,将来的天下之主也未必是太子。狱中没人打扰,父亲,细想想好么?”
她说得慎重,满含恳求。
魏峤抚着她肩膀,缓缓点头,“我是不愿你们母女受苦,会掂量的。鸾鸾——”他拧眉肃容,郑重道:“皇后说的事你嘴上应付就好,绝不可真的去做,一丝半点都不能做!”
“我知道。”魏鸾微笑宽慰。
魏峤叹了口气,想着那位凭空砸来的女婿,跨出牢室半步往外看,便见盛煜身姿端稳,遥遥站在廊道尽头。见了他,原本倚墙的盛煜直起身,微微拱手。
是问候岳父的姿态。
魏峤五味杂陈,自知不宜耽搁太久,遂朝魏鸾招招手,“回吧,我会斟酌此事。”
牢门重新落了锁,归于安静。
魏鸾低着头出去,见盛煜还是离开时的姿态,心里有些触动,低声道:“好了,夫君。”
鼻音有点浓,跟平常的柔软稍异。
盛煜神情微动,掀起她罩在头顶的帽兜,看到她眼圈泛红,虽垂眸不看他,眼睫却仍潮湿。掀帽兜的手僵住,他看着她,全然没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镇定沉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