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宅暖厅里,谁都没料到周令渊竟会来。
华服端贵的身影绕过屏风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停了动作,齐齐看过去。
魏鸾也不例外。
不过周令渊能掐着父兄出狱的时间赶来,显然是真的记挂,出自善意,不像章皇后佛口蛇心。且人都来了,纡尊降贵地探望祖母,她也不能狼心狗肺地拒之门外,遂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与旁人一道行礼。
周令渊道声免礼,瞥了魏鸾一眼,见她并没看他,心里有些失望。
瞧见站在她身边的盛煜时,更觉堵得慌。
众目睽睽之下,他倒记得收敛,徐徐上前,关怀过魏老夫人的身体,又关怀姨母。将近一炷香的功夫,连魏清澜都跟搭他的话茬了,魏鸾却始终沉默着坐在盛煜身旁,除了盛煜侧头说话时,她小声解答外,连目光都没往这边挪。
看起来一副夫妻情洽的样子。
也不知是在为凝和楼前的事生气,还是盛煜跟前故意避嫌。
周令渊终于忍无可忍,“鸾鸾。”
魏鸾抬头,“怎么了殿下?”
“长宁这阵子在宫里闷得慌,也没人陪着玩,整日关着门不知在琢磨什么。”周令渊轻易找到了由头,就算心里气恼她的冷淡,对上那双善睐明眸时,仍不自觉地勾起微笑,道:“她也就肯跟你说实话,你得空时记得去瞧瞧。”
“好,我过两日去瞧瞧。”魏鸾应了。
周骊音的性子她最清楚,虽在皇室深宫,性子却天真烂漫。朝政上的波谲云诡甚少能让周骊音花心思,之所以闭门不出,恐怕还是跟终身大事有关毕竟是与她同龄的姑娘,去岁就被帝后催着挑驸马,如今翻过年长了一岁,自会被催得更紧。
也不知这小公主跟盛明修进展如何。
她前阵子先是忙于年节的应酬,后因章家的案子没敢入宫添乱,如今风头稍平息,是该去瞧瞧周骊音了。
晚饭很快摆得齐备,仆妇禀报后,老夫人便招呼众人移步用饭。
饭菜摆在香桂堂。
这是魏家寻常团圆用饭的地方,里头宽敞又暖和,堂外种着两棵桂花树,秋日里香气极浓。魏家人丁不算太兴旺,寻常都是摆张长桌,两房的人围坐一处,热闹又亲近。前些日盛煜陪她回娘家,留着用饭时,便是如此。
今日却拆成了两桌,中间拿纱屏隔开。
于是男丁女眷分桌而坐,魏鸾同长辈嫂嫂说笑用饭,没太留意外面,盛煜跟周令渊之间却颇有点暗潮涌动的意思
周令渊是魏府常客,说起府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
就像皇宫一样,这座公府里也印刻着不少回忆。
盛煜当然没他这么熟悉,自知比不过他十数年积攒的情分,见周令渊不断提起表兄妹间的有趣往事,实在听不下去,径直举杯道:“原来内子出阁前,殿下竟照拂良多,这杯酒敬殿下昔日的照拂,多谢了。”
他既称谢,自是以魏鸾夫君的身份。
魏峤也看顾着女婿的脸面,道:“往后鸾鸾就交给你,她年少不懂事,从前在府里也宠坏了,难免有些娇气的毛病。若有不周之处,你多看顾她吧。”
这话跟魏夫人的如出一辙,盛煜爽快应了。
周令渊强撑笑意,狠狠喝尽杯中酒。
政治联姻而已,装什么装!
……
用完饭已是戌时过半。
周令渊瞧得出魏家安排分席入座的意图,饭后稍歇片刻,便起身辞行。
魏峻、魏峤和魏知非都起身送他,就连盛煜都搁下酒杯道:“时辰不早,就不搅扰岳父休息了,我与太子殿下一起走。”说着话,一起入内同魏老夫人辞行。众人送至厅外,周令渊走了两步,见身边只有一帮男人,不由回头。
盛煜在旁淡声道:“殿下还在等谁?”
周令渊没出声,见魏鸾挽着魏夫人的手臂,连披风都没取,才算明白过来。
盛煜哂笑不语。
来敬国公府的路上,魏鸾就已跟他提了,说父亲羁押狱中半年未归,兄长更是常年在边塞历练,家人难得团聚。今日既阖府团圆,她想留在府里陪爹娘和兄长说说话,今晚暂且不跟他回曲园了。
盛煜自是应允,也是因此提出与周令渊同行。
往外走的路上有魏家众人谈笑,氛围还算融洽,等出了公府的朱漆大门,气氛霎时微妙。
周令渊是骑马来的,只带了随身的几个随从,盛煜懒得坐马车,早就跟魏峤打招呼要了匹马,两人各自翻身上马,很默契地并排同行。周令渊看出他有话说,朝侍卫们摆摆手,让他们远远跟着。
年节未尽,长巷两侧灯笼如旧。
马蹄踩在初春冷硬的路面,哒哒轻响,盛煜一袭墨色织金的披风,漆黑油亮的风毛衬出满身端稳。从魏家出来后,他在岳丈家流露的稍许温和便收敛殆尽,坐在马背的身姿挺拔如峰岳,连神情都变得冷硬。
周令渊的脸上也不见半丝笑意。
还是盛煜先开口的,“殿下这两日想必事务繁忙,能抽空过来探望,倒是有心。”
“论繁忙,盛统领不遑多让。当初费尽心思捉了姨父和表弟进牢狱,如今亲自送回,倒是卖了好大的人情。”周令渊想起先前几番救人不成,魏家生死被玄镜司牢牢攥着的处境,心里终究不痛快。
盛煜道:“职责所在。”
“不是以权谋私,玩弄权术就好。”周令渊冷声。
盛煜咀嚼这句话,借夜空里弯月投下的如霜清辉,将周令渊上下打量。
两人年纪差了四岁,盛煜幼时坎坷,虽长在官宦之家,却不曾享受过几天安稳富贵,打小习武读书,旁人无忧无虑地品读诗词歌赋的年纪,他却在啃艰涩复杂的兵书和史书。进了玄镜司后,更是片刻不敢松懈,亲自摸清各地虚实,才有今日的铁腕决断,强硬权势。
周令渊却是在章家庇护下长大的。
才学见识确实出众,但储位来得太容易,未免失于历练,城府谋略不足。
盛煜骑马缓行,并未因这讥讽作色,只道:“所谓玩弄权术之人,也被称作佞臣。殿下觉得,怎样的朝堂上,怎样的帝王手里,能养出玩弄权术的佞臣?”
这话问得太尖锐,周令渊神色微变。
盛煜续道:“皇上器重玄镜司,自有其道理。微臣原本一介白身,尚且能感沐皇恩,舍生忘死地为皇上奔走效力。殿下居于东宫,是皇上苦心栽培的储君,本该竭力为君分忧,何必作此怨怼之语。”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令周令渊背后发凉。
毕竟君臣有别,东宫虽然根基稳固,毕竟还有淑妃和梁王虎视眈眈。
因兴国公的那案子,永穆帝近来本就有些疏远晾着中宫的意思,盛煜这话若拿到永穆帝跟前去说,只会令父子罅隙,于东宫有害无益。
他捏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攥紧。
“盛统领言重了,我并无此意。”他强作镇定,侧头道:“其实你知道我为何这样说。”
“那殿下也该知道,亡羊补牢,于事无补。”
“那可未必。”
“怎么”盛煜偏头,目光不知何时变得锋锐,“殿下还想把她再抢回去?”
“婚姻之事,能成也能破。鸾鸾为何嫁入盛府,你心知肚明,若非父皇乱点鸳鸯强行赐婚,鸾鸾怎知玄镜司统领是谁?她那样娇气的性子,更不喜欢杀伐争斗、伤人性命的事。不妨把话说明白,在我心里,她的分量不逊于储位,绝不会拱手让人。”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盛煜冷嗤,“太子执意如此,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这些年将她视为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如今被人夺了不甘心,才屡屡生事?”
“自是出自真心!”
“若是真心,她既已嫁人,本应盼她家宅和睦,而非挑衅生事,令夫妻龃龉。”
这话让周令渊一噎。
前面就是巷口,两人要各奔东西。
周令渊拨转马头,清秀贵气的脸微露狂傲神情,临行前讥讽道:“盛统领没真心待过谁,自然不会明白。情至深处,岂容得下他人。今日的这些话,盛统领若有兴致,只管转告父皇。不论情势如何,我既看重她,就绝不会放手。”说罢没再纠缠,夹动马腹飞驰而去。
不远处侍卫随之策马,蹄声交错,迅速消失在深夜长街。
盛煜仍停在原处,沉声道:“我等着。”
清寒的夜风卷着衣袍猎猎翻涌,他的神情沉如深渊,只等街上重归宁静,才催马缓缓往曲园走。想着在敬国公府的种种,胸口却有种郁郁不平之气愈积愈浓周令渊的狂言他并不在乎,但今日周令渊在魏家的言行举止,却让他很不舒服。
周令渊对魏家很熟,仿佛他早已是魏家的一员。
而魏鸾跟他的交情也确实不浅,从种种年少趣事里听得出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多年的照拂疼爱,哪怕魏鸾说她从未动心过,桩桩件件却都摆在那里,处处皆是印记。
相较之下,盛煜反倒像个外人,全然不知幼时的她是何模样。
他对她幼时的事,着实知之太少。
盛煜觉得胸口有点堵得慌。
……
敬国公府里,魏鸾自然不知道那两位的争执。
她这会儿靠在母亲魏夫人怀里,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意。
自父亲入狱之后,她已许久没这么轻松了。那时前途未卜,她不知永穆帝的打算,不知盛煜的性情,怀着满腔忐忑嫁入曲园,因怕母亲担心,还得强撑着不露半点软弱,一面劝说父亲弃暗投明,一面安抚母亲的担忧焦虑。
如今,总算能稍稍缓口气。
哪怕后面还会有更凶险的风浪,至少此刻一家人围炉而坐,可以无忧无虑。
魏夫人不像章皇后那样爱玩弄权术,当晚说话时,多半是关怀魏峤在狱中身体如何,该如何调养回来,操心魏知非的旧伤是否根治,在西州那满是糙汉的军营周遭,可曾遇到中意的姑娘
进了新年,魏知非便满二十岁。因常年在军中历练,婚事还没着落,魏夫人着急着呢。
如此闲坐至夜半,才熬不住困意各自歇息。
次日清晨用过早饭后,魏峤将妻儿叫到书房里,说起了正经事。
从当初事发时章皇后的叮嘱欺瞒,到后来魏鸾的劝说、章皇后暗里的祸水东引,乃至魏知非欲南下时章家的穷追不舍,悉数说给魏夫人听。
魏夫人性子温婉娇柔,一时间哪能接受?
毕竟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姐妹,她对章皇后和定国公章孝温的感情极深,亦极为信任。若不是儿女和夫君齐齐劝说,打死都不信章皇后会怀着那样恶毒的心思。即便如此,听魏峤讲了前因后果时,魏夫人仍惨白着脸打断了好几回,独自去里屋沉默消化。
魏鸾知道她难受,但这事迟早得挑明,只能在旁陪伴安慰。
一整日间,除了早饭之外,魏夫人几乎水米未进。
当天夜里魏夫人便病了,发着烧,一时迷迷糊糊的说胡话,一时在梦里流泪,慌得魏峤衣不解带,熬着夜在侧照看。
魏鸾不放心,只好派人传口信给盛煜,说她后日再回。
到第三日,魏夫人的病情倒是好转了些,只是神情恹恹的,对着人强撑笑意,背过身时仍暗自垂泪几十年骨肉血亲的感情,岂是说割断就能割断的?且章皇后满口姐妹情深,背地里却算计魏家,想拿敬国公府给章家垫背,这等行事实在叫人心寒。
被最亲近信任的人往心尖上插刀,痛楚可想而知。
尤其魏夫人自幼娇惯,在闺中时得父母宠爱,嫁的夫君又是魏峤这等温文尔雅的君子,习惯了温柔岁月后,对至亲的背弃更难接受。
这是心病,一时半刻难以痊愈。
好在身体好转了许多,有饮食调养和魏峤父子的陪伴,总能熬过去。
魏鸾总算放心,遂命人套了车回曲园。
到得北朱阁还没坐稳,外头仆妇匆匆来禀,说是宫里来人要传太后的口谕,让魏鸾去接旨。魏鸾听了,觉得在这玄镜司逼得兴国公府倒大霉的关头,太后召见她,怕是来者不善。她也不敢怠慢,拖着连日疲累后重如灌铅的双腿,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才出了垂花门,迎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盛煜。
魏鸾微诧,道:“夫君可曾瞧见宫里的人?”
“是太后身边的内侍,让咱们元夕进宫赏灯。我替你接的口谕,人已打发走了。”
“早知道就不出来了。”魏鸾与章太后本就不算太亲近,前世那位帮章念桐将她劫出宫廷幽禁,更是有旧怨横亘。她拖着酸痛的腿脚白跑一趟,折身往回走时,脚掌隐隐作痛,惯常挺直的腰背垮塌着,都快累成小瘸子了。
盛煜瞧她蔫蔫的,不由勾唇,“怎么,走不动道了?”
“累了两天,跑进跑出的脚酸得很。”
话音未落,就见盛煜忽然倾身,十分熟稔地伸臂揽住了她腰肢。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大家过年都很闲,那明天早上加个更新叭!
毕竟鸾鸾的jiojio不舒服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