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里,永穆帝已恭候多时。
听闻章太后亲自驾临,他连眼皮都没多抬,只缓缓起身,往殿外迎去。因章太后来得气势汹汹,加之皇上生母地位超然,内侍并未敢阻拦,不等永穆帝迎到殿外,那位已抬步跨入门槛,母子俩在门口撞个正着。
永穆帝一把年纪,仍恭敬朝母后行礼。
章太后身上是贵重的黑衣玄裳,花白的鬓发梳得整齐,头上尽是赤金首饰,年近七旬的人,瞧着仍精神奕奕的。见永穆帝行礼拜见,她不闪不避,只端然理袖道:“皇帝刚上完早朝,这会儿应有空吧?”
“既是母后驾临,儿臣自然有空。”
永穆帝说着,请她往内殿走。
随行的内侍女官皆在外面静候,殿门掩上时,屋中便只剩母子二人相对。章太后瞥了眼堆满案头的文书,丝毫不掩来意,端然坐在旁边那张圈椅里,抬眉道:“积压了这么些折子没批,莫非都是参镇国公的?”
“母后英明。”永穆帝淡声。
自废太子妃的事后,母子二人几乎撕破脸面,此时貌合神离,也无须惊怪。
章太后似没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讽刺,只抚着檀木细润的扶手,缓声道:“哀家听闻前些日章绩出城办事,却忽然失了踪迹,遍寻不获。京畿布防原是太子负责,如今他刚出京巡查便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令哀家悬心。”
“母后不必担忧,章绩是朕让人抓的。”
“哦?”章太后似已料到此事,“就为这点军械的事?”
“私藏军械属谋逆之罪,朕扣押他是为查案。”
“皇帝这是打算动镇国公。”章太后面目冷沉,盯着儿子,“时相亲自出马,罪名尚未议定,事情倒是闹得满城皆知。皇帝这不止是要镇国公伏法,还想将章家拿战功换来的名声一并糟践。飞鸟尽良弓藏,这种话本不该哀家说,但皇帝如今的行径,却着实令功臣寒心。”
“朕只是摆明事实,孰是孰非,百姓自有公论。”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章太后嗤之以鼻。
她出自将门望族,自幼高人一等,后来随先帝建立新朝母仪天下,娘家兄弟皆位列国公,膝下又尽是风子龙孙,权柄在握时,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百姓于她,不过是远远匍匐在宫城外的万千芝麻而已,不足以入眼。
章家世代猛将,是非功过,岂是他们所能置评?
遂冷哼了声,道:“百姓愚昧,只叶障目,能有何公论?倒是朝堂上喋喋不休,皇帝如此放任,难道真要逼得镇国公声名扫地,甚至拿谋逆的罪名取他性命?”她的声音骤沉,凤眸盯向皇帝,隐隐藏有杀意,“他若真想谋逆,何须在京城费事。”
“太后的意思,是要镇国公拿着朝廷的兵将,坐实罪名?”
章太后冷冷盯着他,“若皇帝逼迫太甚,哀家也难阻止。”
“非朕逼迫,是章家步步紧逼。太后其实最清楚,当初先帝封了章家三位国公,连太子妃也出自章家,已是尊荣之极。朕扪心自问,这些年并未薄待章家,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章孝温兄弟俩割地自据,屡屡抗旨不遵,便连章念桐都肆无忌惮,莫非是觉得,这天下已改姓了章?”
这话问得,已十分凌厉。
章太后微怒起身,“天下自然姓周。但章家曾立下汗马功劳!”
“当初跟从先帝的人,谁没立过汗马功劳?但朝堂内外,谁像章家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先帝对章家已是厚待,如今他兄弟俩自恃功劳,母后居中姑息养奸,是想让章家同享这江山,还是索性将先帝的心血拱手让人?母后别忘了,君王之下,尽是臣子!”
永穆帝面寒如霜,迎着太后盛怒,沉声续道:“章家有军功不假,但这些年的累累恶行,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
“你敢!”章太后闻言大怒。
永穆帝拂袖,背过身去。
章太后当年费心将他送入东宫,而后推上皇位,便是看中永穆帝重情,易于拿捏。谁料昔日的重情少年成了帝王,如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咬着牙,气得浑身发抖,好半晌才压着盛怒,道:“皇帝翅膀硬了,哀家不便多言。但北边驻扎十几万大军,你可掂量清楚!”
“他若当真谋反,朕有的是兵马钱粮对付!届时章家上下不留半个活口!”
这话说得太狠,章太后气得血气翻涌,口不能言。
永穆帝则抬步到案边,取了个鼓鼓的锦囊。
“或者,母后是指望他?”
说着话,将锦囊丢在章太后身旁的矮几。
章太后脸色铁青,却仍取了锦囊翻开。这一瞧,原本强压的气血再难克制,喉头一股甜猩涌起,她竭力咽回去,脸上青白交加。
那锦囊里装的是一束头发,一片布帛。
布帛应裁自胸口,上面绣纹是皇太子的服饰独有。
永穆帝这是挟持了周令渊!
章太后先前派亲信远赴朗州,防的就是此事,谁知永穆帝竟真的会对太子动手,且似乎已然得手?气怒惊乱之下,章太后的声音已是颤抖,“虎毒不食子,他可是你的亲儿子!”
“朕也是太后的亲儿子!”
怒吼过后,殿中有一瞬安静。
永穆帝那身威仪冠服下胸膛剧烈起伏,瞧着含辛茹苦照顾他长大,如今却近乎反目的亲生母亲,眼底不知何时布了血丝。
他竭力克制,在好半晌死一般的安静后,才开口道:“章绩在狱中,太子在朕手里。事关江山社稷,公事重于私情。半月之内,若章孝恭做不到辞了都督之职,孤身引咎回京,太后也无需再见到他们。届时若起烽烟,就看章家兄弟那点兵究竟能撑多久。”
永穆帝沉声说罢,再度抬眼,盯向章太后。
“不妨跟太后交个底,这些年国库充盈,朔州和益州皆厉兵秣马,南边的兵也都闲着,不惧战事。”
“孰轻孰重,太后掂量吧!”
说罢,扬声叫了内侍进殿,只说太后身体抱恙,即刻送回寿安宫中,请太医调养。
似被这句话提醒,章太后唇角果然呕出一丝鲜血。
永穆帝紧握着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眼底的痛苦挣扎一闪而过,终是没多看一眼,径自拂袖走到御案旁,端坐入椅中,取折子来批。只是那手颤抖得厉害,僵硬而又紧绷,直至章太后被扶出麟德殿,他悬着的手腕才落下去。
笔锋落在纸上,渲染出大团的墨迹。
落在永穆帝眼里,像是暗红狰狞的血迹他亲自逼母亲呕出来的。
……
从麟德殿回去后,章太后便病倒了。
即使有天底下最好的补药养着,有成群的太医调理,她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不似年轻时强健。被永穆帝气得呕出血后,便如勉励糊着的窗户纸被戳了个洞,冷风一旦漏进来,便极难填补。
太医竭尽全力,也未能令她有所起色。
而自朗州传出的噩耗,也很快送到了寿安宫里。
据亲信密报所言,太子抵达朗州后,便按太后预先叮嘱的,尽力抹去案情中章家的痕迹,借便安插人手。原本一切顺利,谁知那日往城外巡查时,忽然遇到暴雨,耽搁了行程。待趁夜回城时,却在途中遇到突袭。
随行的卫率中有人叛变,太子在混乱暗夜里失踪,杳无音讯。
章太后看罢密报,喝下去的汤药尽数吐出。
看来永穆帝并未虚张声势地骗她,周令渊果真已被挟持,生死未卜。
章太后那颗心几乎跌入谷底。
她从前总觉得永穆帝重情,行事奉行中庸之道,所以屡屡折中调和,为黎民百姓而对章家退让,对后宫干政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在朝堂上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她亦料定,往上有母子之情,往下是父子之情,永穆帝身上淌着章氏血脉,不至于赶尽杀绝,更不愿天下动荡。
皇帝有顾忌、重情义,她的人手遍布各处,便可肆无忌惮。
谁知今日,永穆帝竟会朝亲儿子出手?
且行事果决迅速,不留半点反击余地。
麟德殿争执时,永穆帝丝毫未顾惜她的身体,恨不得将她气死在当场,换到太子身上,焉知皇帝不会狠心杀子?
倘若周令渊当真横遭不测,章家即便手握重兵,又能如何?
天下升平已久,永穆帝亦得百姓爱戴,章家没了太子做后盾,贸然起兵只会沦为叛贼。章家虽说重兵在握,不可一世,真要跟举国兵将为敌,能有几成胜算?更何况,私心里,章太后并没打算真的挑起战事,亦没想过将天下拱手让人。
江山姓周时,她是开国皇后,有陵寝尊荣。
待江山改姓了章,她不过是短命皇朝仓促流转而过的女人,往后再无香火。
章太后自然分得清其中轻重。
这些年费尽心思扶持章家,也并非想让章家挥兵京城窃国篡权,不过是想借章家兵权和中宫、东宫,维系她在朝堂的力量,握紧她早年费力夺来的权柄,免得受制于人。在此之外,若能令章家基业不倒,享受仅次于周姓皇室的尊荣,便两全其美。
但如今,这打算终究是破灭了。
永穆帝膝下并非只有周令渊,这些年他韬光养晦,看似重情,到了这关头,所流露的狠心与手腕,便是见惯风浪的章太后亦觉震惊。
周令渊与章孝恭之间,她只能选周令渊。
这无疑极为艰难的抉择。
因章孝恭兄弟是章氏尊荣的基石,一旦章孝恭舍了兵权,章氏的百年根基便得坍塌一半。这些年章氏得寸进尺,只能进而不能退,永穆帝被挟持太久,心里必定积怨深重,一旦章氏衰颓,没了兵权后任人宰割,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章氏很难逃得过。
但此时此刻,章太后没有旁的选择。
僵持纠缠的拉锯战后,终是她棋差一招,错估了形势,低估了皇帝的雷霆手腕。
太子不可有失,章氏只能再图别计。
整整两夜的辗转难眠后,章太后最终咬牙下了决心。
她撑着病体,亲自修书于章孝恭。
章孝恭闻讯震惊,岂愿束手就擒?
但这已无需永穆帝操心,章太后当初扶持章家是为自身利益,多少有点拿捏的手段。且镇国公夫人、章绩、章念桐等人皆在京城,如今惊变陡生,章孝恭纵暴怒不甘,却也有所顾忌。章太后又在信中徐徐劝导,说只要竭力保住太子的位置,往后仍有转圜之机。
周令渊便如搭在深渊上方的软梯。
章孝恭若能忍一时之辱,走过这段凶险软梯,仍能如期到达彼岸,保住章氏尊荣。否则,若任性斩断软梯,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重振荣光的渺茫希望与背水而战一败涂地之间,章孝恭只能选前者。
……
私藏军械的案子翻到明面后,镇国公府受千夫所指。
玄镜司的牢狱中,章绩自知事已败露,颓丧之余死咬着牙关,只说此事是他一人所为,与镇国公无关。奈何涉事之人太多,这样的掩藏不过是徒劳。
永穆帝瞧着一摞口供,沉眉不语。
他在等庭州的消息。
这一战虽有八成把握,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谁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结果。好在章太后并未让他失望,这日后晌,章孝恭请罪的奏折千里送来,言辞极为恳切,说他对儿子疏于管教,从前也有诸多行事差错之处,恳请永穆帝念在章家浴血杀敌、舍生忘死,能从轻发落。
人未动而信先至,是在试探态度。
永穆帝自然不会穷追猛打。否则若当真以谋逆之罪诛九族,杀了章家上下,彻底将章氏推入深渊,章孝恭没了指望破罐子破摔,他与盛煜的诸多筹谋岂非白费?
只要章孝恭肯撒手兵权,这一仗就算胜了。
永穆帝悬着的心稍稍落回腹中,次日清晨朝会时,问过主理此案的时相与刑部尚书,当着众臣之面,郑重吐露了一番肺腑之词
说昔日先帝起兵,章家投诚之义举,令他深为感动。四十年来,章家襄助先帝立下赫赫战功,镇守边塞护得一方安宁,在收复失地时,亦立功不少。章绩如此行径,着实令他痛心疾首。他自登基来,律法严明,从无偏私,但老镇国公爷为国捐躯,章绩父子于国有功,他实在不忍杀之。
念在章氏战功累累,此次他可法外开恩,留章绩父子性命羁押在狱,只按律处死其余涉事之人。往后若章家不念皇恩,再有异动,数罪并罚,绝不宽恕。
群臣听闻,皆赞皇恩浩荡。
消息传至庭州,章孝恭有了皇帝在朝会的郑重承诺,对着大漠黄沙长叹许久,动身回京。
他那大都督的位子也暂由梁王遥领。
其余兵将调动、收复军心的事,永穆帝打算在章孝恭老实入狱后再慢慢地啃。
这些消息由卢珣传到北朱阁,魏鸾愣了许久。
身为章家的外孙女,她很清楚兵权对章家的分量。有着前世的经历,她更清楚,章孝恭此次孤身回京意味着什么章家或许还存着幻想,垂死挣扎,但盛煜与永穆帝既已啃了这嘴硬的骨头,等庭州那一带的边境稳定下来,定会发起更凶猛的供给,令章家大厦崩塌,摧枯拉朽。
这是章家的丧钟,也是皇宫的警铃。
往后京城会比从前更为凶险,但愿盛煜能安然走过风波。
魏鸾去西府问安时,瞧着祖母屋里的小佛堂,忍不住拈香而拜,默默祝祷。
兴许是心有灵犀,她求神拜佛后刚回到北朱阁,便见春嬷嬷匆匆赶来,手里捏着封信,笑眯眯递到她手里,道:“南朱阁刚送来的,主君寄的家书,请少夫人亲启。主君还让人捎话,说一切无恙,请少夫人安心,护好自身。”
那信封平平无奇,蜡封得严实。
成婚至今,这是盛煜头回在外出办差时寄送家书,魏鸾心头微跳,匆忙接过。
还没拆开蜡封呢,染冬又匆匆进来。
比起春嬷嬷的满面笑意,她脸上却笼了忧色,搁下糕点食盒,轻声道:“长宁公主来了,管事已请她到厅中稍坐,奴婢回来时瞧见了,神情不大好。少夫人快去瞧瞧吧。”
魏鸾听闻,迟疑了下,暂将家书搁着,迎往外厅。
作者有话要说:老盛:所以闺蜜比老公重要???
鸾鸾:哼
蟹蟹木更津優真、chimwu、快乐小羊666的地雷呀,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