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静寂,不见半点灯火。
皓月却已爬上柳梢,洒下淡淡的霜白清辉。
魏鸾不知盛煜葫芦里卖什么药,难得见他这样故弄玄虚,倒也没拒绝。虽然面庞仍微微绷着,脚下却半推半就,随他进了厢房。春嬷嬷原打算跟上去,却觉衣袖被染冬牵住,见那位抿唇摇头示意,忙驻足留在原地。
屋门推开,月光照进去,里面似有张白色的帷幕。
不过很快盛煜就掩上了屋门,阻断光亮。
魏鸾这才发觉,厢房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布从里面蒙住了,以至于此刻门窗紧阖,半丝儿月光都漏不进来,屋里只觉一团漆黑。
如此做派,显然是早有布置。
魏鸾不免心生好奇,黑暗里瞧不清周遭,忽觉某处火光微闪,忙扭头望过去。那火光是帷幕后亮起的,不过片刻功夫,微红的烛光迅速亮起,透过白色的帷幕映照出来,朦胧生晕。满室漆黑中,那方天地格外惹眼,将整张帷幕照得分明。
她也终于看清,那帷幕上绘有绵延的碧草山坡,斜逸的繁茂花树。
旋即,一道纤小的人影投在帷幕上。
那人影似以锦绣缎帛裁成,又像是绘在纸上后裁制,发髻鸦青堆叠,侧身的眉目婉转清秀,便连颊上极淡的胭脂都极神似。女子削肩瘦腰,身上穿着蜀锦短衫,底下绣了折纸海棠的长裙摇曳,便连腰间的宫绦锦带都丝丝分明。
一眼瞧去,只觉云鬟酥腰,栩栩如生。
不高不低的鼓声便在此时响起,纤袅的女子漫步于春日郊野,纵无言辞,单听那鼓点,便觉愉悦欢快。迎面有道影子由淡而深,投在烛光映照的帷幕上那分明是个男子,骑着骏马身着劲装,正于山野间疾驰,两道影子渐行渐近,在撞上之前,男子收缰勒马。
故事由此开始。
帷幕上人影交替,在烛光映照下鲜妍而生动,断续的鼓点乐声里,男女的声音轮流交替。魏鸾曾在宫宴上看过庄严雄浑的乐舞,曾在赴宴时瞧过唱腔婉转的曲目,却还没瞧过这种把戏,起初只觉新奇有趣,渐渐地有些沉浸其中。
不算很长的戏,却仍有足够的悲欢。
相识日久的两人渐而熟悉,也有了争执,男子口出狂言,转身离去。
原本欢快的鼓点在那瞬间忽然停息,只剩满屋安静。她的目光落在透出昏红烛光的帷幕,看着后面形单影只的女子截然而立,心也轻轻揪了一下。鼓声的停顿似乎只是片刻,却又仿佛很久,在极轻的笛声缓缓奏起时,男人的影子再度出现。
他走得踟蹰犹豫,又仿佛决心已定。
青衫磊落的剪影走到女子身畔,拱手作揖,乐声也随之轻快起来。
“先前的事是我行事莽撞出言不逊,惹姑娘生气,万万不该。今日特来赔罪,任凭处置。”男子粗嘎又暗藏温柔的声音响起,是戏里一贯的简单直白,帷幕上剪影静止,姑娘背对着他席地而坐,男子则保持着拱手的姿势。
鼓点渐而轻缓。
盛煜的声音也在此时凑到魏鸾的耳畔,“你说,该如何处置?”
热乎乎的气息,声音亦是温和的,他伸开手臂,试探着将魏鸾环在怀里。
魏鸾半颗心沉浸在剪影灯烛的故事,半颗心沉浸在男人的怀抱,明白他安排这出戏的用意后,有些哭笑不得,便轻哼了声道:“这男人脾气臭得很,又武断自负,平白无故惹人生气,原该远远赶走才对。不过看他还算诚心”她顿了下,回身看向盛煜。
烛光穿透帷幕,照在他的脸上。
男人冷硬的轮廓被朦胧光芒映照得温柔,那双眼深如沉渊,藏了几分歉意。
像是威风凛凛的狮虎难得低头。
她想了想,很快拿定主意,因知道帷幕后必有不少人唱戏,便微踮脚尖凑到他耳边,用唯有盛煜能听到的声音道:“固然诚心可嘉,却也不能敷衍了事。不若写封忏悔书,将错处写明白,往后引以为戒。否则,便是含糊过去,不知症结所在,往后还会再犯。”
说罢,退后半步微挑黛眉,等他回答。
盛煜的脸色有点尴尬。
他原以为,以魏鸾的性子,或是气哼哼地在他胸膛锤几拳数落一顿,或是罚他做些事来弥补,终不脱女儿心性。却未料她会提出如此要求天子若犯错,会以罪己诏检讨过失,他写个忏悔书,原也无妨。但这东西一旦写了,往后便是罪证。
就像捏在她手里的小辫子。
但事已至此,他既摆出了这般架势,总不能言而无信。
遂咬着牙,颔首答应。
……
盛煜写过无数奏报与衙署公文,却从未写过悔过书。
如何开头,便是个头疼的问题。
梢间的小书房里笔墨俱全,盛煜拧眉,笔尖迟迟落不下去。
魏鸾则闷气稍解,自去沐浴梳洗。
待得沐浴毕,换了套细软的绸缎寝衣,钻进被窝翻了会儿书,连头发都擦干了,才见菱花门处人影一晃,盛煜长身走了进来。仆妇侍女皆已退出去,屋里唯剩夫妻二人,他行至榻边,惯常的颀长姿态,也没多说话,只侧身坐上去。
对折的纸笺旋即递到了魏鸾跟前。
她接在手里,并未急着展开,只觑着盛煜神情,揶揄道:“写好啦?”
“请少夫人过目。”盛煜说得一本正经。
如此看来,他对这事并不算太抵触魏鸾原本还担心,以盛煜心高气傲的脾气,就算这回有心放低姿态,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也不会太上心,甚至在提笔的时候,改变主意。若果真是这种蛮横脾气,她往后的路可就难走了。
而今看来,他还是讲道理的。
遂展开纸笺,越往下看,唇角便忍不住弯起,待到最末,轻咳了声清嗓,正色道:“当真是辞藻端丽,兼具韵律,窥一斑而知全豹,引类譬喻发人深省,家务琐事倒跟朝堂社稷有了相通之处。夫君这般文采,若当初是以文举入仕,想摘状元的桂冠,定是轻而易举。”
这话虽含些许打趣,却也是真心夸赞。
魏鸾幼时读书,跟着饱学鸿儒,也学过做文章的皮毛。后来往魏峤的书房跑的次数多了,虽是去撒娇玩耍,也跟着读过不少文章,盛煜这篇短论以小见大,绝非寻常读书人能写出来的。
倒是把忏悔书写成了明经高论。
这样的夸赞,也多少冲淡了盛煜低低头认错的尴尬。
遂脱了靴,盘腿坐上床榻,不无得意地淡声道:“当初我也曾得时相夸赞,算得上文武兼修,考进士如探囊取物。”
“失敬,失敬。”魏鸾失笑。
红绡软帐长垂,灯架上明烛的光芒簇簇映过来,照得她眉目婉转,肌肤柔旖。这一笑之间,如春光初照,冰消雪融,黑白分明的眸中漾起揶揄笑意,流盼生辉,灵动可亲。在争执僵冷后,终于又成了明艳瑰丽的娇软美人。
盛煜笑而伸臂,将她勾进怀里。
“不闹脾气了吧?”
“夫君既肯讲道理,我自不会胡搅蛮缠闹脾气。”魏鸾将脸贴在他胸膛,隔着单薄的衣衫,能听见里面心跳的声音。想起那晚母亲所说的陈年往事,心中愈发柔软,将双臂环着盛煜的腰,低声道:“其实我近来生气,是因夫君不问青红皂白,仅以揣测而指责于我。往后,至少跟我问清楚,再做论断,好不好?”
娇软身躯贴在怀里,如此软语解释,足以令盛煜沉溺。
他低头,在她眉间亲了亲,低声道:“好。下不为例。”
从庭州千里赶回,却碰上如此龃龉,着实劳人心神。
此刻误会消解,重归融洽,盛煜长舒了口气。
亲吻自眉心蔓延而下,至唇瓣、脖颈、香肩,连月分别之后,在临近中秋的月明之夜,夫妻终得团圆。
……
翌日清晨,盛煜仍未去衙署,在同魏鸾到西府问候过长辈后,骑马出城。
既为散心,兼作赔礼。
时日倏忽,离上回夫妻策马踏青已是半年有余,期间兜转起伏,形势紧迫,魏鸾除了放心不下去朗州之外,几乎没怎么出城。如今朝堂上暂时风平浪静,盛煜又难得有空暇,便亲自做护卫,陪她出去游玩。
时近中秋,京城内外的浓绿嘉木渐渐转了颜色,这时节踏青有个好去处,是林木繁茂的飞霞谷。这地方有起伏高耸的峰峦,亦有峰回路转的山坳,里头林木深密,野物众多,可策马射猎烤肉吃,也可登临高处赏玩秋日风光。
因附近诱人不少,盛煜带魏鸾去的是最深处。
此处峰峦叠嶂,内里清泉迭出,深山里不便闲人居住,倒是修了不少道观。
新安长公主所住的长春观便在此间。
他是帝王之妹,虽不得章太后欢心,却颇受永穆帝照拂,观中除了有成百上千的侍卫守护外,周遭十数里亦设有路障,不许闲人轻易踏足。唯有公侯卿相、重臣皇亲驾临,护卫才不敢阻拦,多是先恭敬含笑地放进去,再请长公主定夺。
盛煜虽非卿相,却是生杀在握的权臣。
长公主的那点矫情规矩,在他眼里着实不算什么譬如两三月前,他就曾率玄镜司在此处设伏,诱捕章绩。当时他亲自去商议此事,新安长公主虽身份贵重,却也很识时务,态度甚是客气谦虚,说这规矩只为防闲人扰乱清净,盛统领是朝廷栋梁,无需客气。
今日盛煜携妻游玩,亦长驱直入。
侍卫如常去禀报给新安长公主,那位原本正闲坐赏花,听说竟是盛煜抽空带人来游玩,倒觉意外,旋即饶有兴致地道:“难得这位大忙人有空,竟也有闲心游赏。稍后传话过去,请他到观中喝杯茶。”
作者有话要说:老盛渐渐低下了高贵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