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到底睡得不踏实,大臣们笑起来又不似内监们遮掩,沈栗立时惊醒。
见内阁辅封棋并几个大臣正指着自己摇头失笑,赧然道:“见过几位大人,学生失礼了。”
封棋对沈栗印象不错,笑道:“皇上宣召,快去吧。”
沈栗规规矩矩深施一礼,对几位大臣点头示意,跟着骊珠向正殿而去。
几位大臣出了乾清宫,有人疑道:“此子不是随太子仪驾去大同府了吗?太子如今还在半途,他怎么先回来了?”
有关东宫的事,大臣们自然想的多些,莫非太子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封棋身为辅,心思自然转得快,加之他本身也比较关注沈栗这个太子身边的红人,捋须笑道:“眼看就到乡试,此子大约是赶回来下场的。”
大臣们方才恍然,叹道:“险些忘了,此子竟然尚未入仕。”
太子身边的人,大臣们倒也颇为关注。前次东宫叫人毒死了大批伴读,一直没有补上,如今真正得用的年轻人只有三个,霍霜、郁辰、沈栗。前两个好说,还嫩着哪。唯独沈栗,处事手段很有风格:凌厉、周全、老辣、心思机巧。甚至很多积年的老经历都不如他。
身在景阳时还好说,太子有皇帝护着,沈栗有礼贤侯府撑着,办了几件事,别人还能勉强用一声此子机变敏捷来掩饰惊诧,将其归结于皇上特意扶持东宫属臣。
但此次太子入晋,离开景阳,便叫人没话说了。三晋窝案,沈栗就算不曾刻意张扬,甚至还有些藏拙,但太子在那里,朝廷怎么可能不时时关注那边动静。尤其是安守道丁柯倒台之后,消息不再被人封锁,大同府的情况便源源不断地传来。
位置低的大臣们还不能知道详细情况,能被皇帝特意召来乾清宫商议事情的都是重臣,自然知道的多些。贪官当道,民乱,雪灾,狄人南侵,桩桩件件,沈栗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虽然递上来的折子里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众人心里也都有些察觉。
能臣干吏,不过如此。渐渐的,提起沈栗,大臣们下意识里都忽略了他的年龄,虽没把他当做同僚,但也觉着是个颇有能力的仕途后辈。
如今封棋提起,大臣们才惊觉,哎呦,这小子连正经功名还没有呢。哦,他是个秀才——笑话,在这些朝阁重臣眼中,秀才算什么!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想起自家儿孙,都觉有些无趣。于是今日里有些纨绔(才子)都莫名其妙地被祖父(父亲)找去,狠狠骂了一顿。
大臣们的烦恼,沈栗是不知的。他见了邵英,先被取笑了一番。
因着三晋窝案得到妥帖的解决,邵英这些天一直很高兴,才小太监过来绘声绘色形容沈栗靠柱酣睡的“英姿”,见真人进来,邵英自然忍不住大笑。八壹中文網
沈栗颇为惭愧:“学生失仪了。”
邵英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朕知道你素来是个谨守礼仪的,站着睡着虽然好笑,可见也是累极了。”
仔细看了看沈栗道:“面色是有些不好。骊珠,去,宣太医给他瞧瞧。”
沈栗惶恐道:“学生不敢当。”
邵英道:“有什么不敢当的,这是朕的意思。”
沈栗知邵英也有给东宫做脸的意思,也不刻意推辞,感激道:“圣恩浩荡。”
邵英笑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套话,赐坐。来,给朕讲讲,这几个月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那些折子上遮遮掩掩的,看的朕头痛。”
沈栗便原原本本将太子此去三晋的前前后后详细讲来——不曾有半分隐瞒。
究竟怎么向皇帝汇报,沈栗自然也曾仔细考量过。
说实话,沈栗在此行中有些行动其实不太符正统文人的道德要求,比如建议太子与丁柯等人暂时妥协,鼓励丁同方状告亲父,还有丁柯那“光明正大”的死,放在御史们眼里都是不够“君子”的体现。
若是叫邵英认为沈栗德行有缺,不适合放在太子身边,就算不治罪,将他逐出东宫,沈栗的前途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这也是太子犹疑不定的原因,不单是沈栗在乎皇帝的评价,太子也担心皇帝会不满自己的表现。
但沈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据实以告。不说别的,邢秋在三晋晃悠不是一天两天,缁衣卫一向以刺探机密著称,谁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若是邢秋向邵英汇报了,沈栗却又隐瞒,单这一点就够邵英跳脚了。
再者,沈栗觉得,皇帝这种生物,但凡有些心机,都不会过于苛求道德君子,相较于仁德,皇帝应该更看重臣子的忠诚和能力。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只要臣子不是“太缺德”,出了底线,皇帝多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尾巴先留着,等我觉得你碍眼了,再揪出来不迟。
不过,真要到了让皇帝看不顺眼的时候,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不在乎有没有尾巴了。
果然,沈栗觑着邵英神色并无不悦,听说北狄人被挡在一座冰城挡住,着实吃了几次亏,还颇为高兴:“这么说,到你们离开时,大同府战事还是很有优势的。”
沈栗点头:“我国早有防范,北狄却是仓促入侵,看着虽然来势汹汹,其实士气都不高,受了几次挫折,就更懈怠了。臣等离开时,说是那边饿得不行,已经有人开始吃马了。”
北狄人对战马尤为看重,一般情况下,是不吃战马的,死活都不吃。
邵英若有所思:“这么说,北狄方面的情况只怕比我们想象的严重的多。”
沈栗点头道:“雪灾过后,很多牲畜都教雪埋了。战事一起,咱们这边的商团又断了与北狄方面的交易。军队开始食马,说明他们连军资都凑不齐了。”
邵英心中一动,来回走了几步,思量着是不是趁机与北狄来上一场大的。琢磨半晌,摇了摇头。冰天雪地,北狄想打盛国不容易,盛国要出兵北狄也不容易。何况还有南方的湘王没解决。
叹了口气,邵英也不纠结。反正因雪灾之故,北狄今年元气大伤。狄人吃亏,邵英就高兴。
高兴的皇帝叫沈栗到近前:“看看这幅画怎么样?”
沈栗探头看去,却是一副雪中御兵图,画的正是如今大同府之战。
邵英笑道:“是内府那边献上的。也是巧了,有个画师正好是大同府人,听说大同打的正热闹,就作了此图,瞧着有些意思。”
沈栗得李意教导,基本的观赏眼光还是有的,看了便道:“难得细致,这画里排兵布阵也有些讲究,人物看着很有气势,怕是真正见过些场面的。”
邵英满意道:“你便是挑好的说,缺点半分不提。这人其实原是个军户,只是他从小有些天赋,又得了些机缘,如今供职于内府。这画意境是有的,只是技法着实差了。”
沈栗笑道:“学生不太懂这个,但觉着意境二字倒是重要些,技法还能修炼,但若是没有天赋,也不过就是做个画匠罢了。”
这画的功底确实有些差了,但沈栗也不愿意随便得罪人,说些好的总没错。这人能把画送到御前叫皇帝一观,应该也不是个简单的。
邵英点头道:“有些道理,这个人朕倒是有些印象。”说着,邵英似笑非笑道:“做个画师倒是可惜了。”
皇帝拉着沈栗,叫他指着这幅图讲解大同府一战的情况,怎么布置陷阱,怎么造的冰墙,听说才经武下令用铅水封了大同府城门,邵英哈哈大笑:“才经武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骊珠进来禀告:“万岁,柯太医到了。”
柯太医早听说是给沈栗诊脉,倒也不慌不忙。他与沈淳有些交情,以前也看过沈栗,知道这小子底子好,多半没什么大问题。
收了手,柯太医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通,听得沈栗直犯晕。总而言之,两个字:累的。
这也在邵英的意料之中。但柯太医又强调道:“沈七公子过于损耗心血,现在还不觉得,长此以往,恐非长命之兆。”
邵英便惊了一惊。
皇帝大张旗鼓地宣太医入宫为沈栗诊治,多半是在做戏给大臣们看,没想到还真叫柯太医诊治出了隐患。
沈栗也有些蒙,什么叫恐非长寿之兆?
邵英想了想,倒也理解。
虽然方才沈栗讲述时并未多提自己,但邵英还有缁衣卫的情报呢,沈栗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邵英心里是有数的。
太子从来没有单独处理政务的经验,到了三晋撞上了窝案,能在丁、安等人间辗转腾挪,步步为营,最终血洗三晋官场,可以说,出乎邵英的意料。更别提还碰上了雪灾,还碰上了北狄攻城。
太子离开大同府时,基本没留下什么遗憾,能把事情处理的这样圆满,固然大家都出过力,但真正站在太子身后摇扇子出主意的,还是以沈栗为主。其他人,忠诚是有的,可惜才智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