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和苏轼,自是不欢而散。司马光看着苏轼的背影,待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解释。苏轼回到家后,闷闷地走到里间,苏轼自打这件事儿过后,每日里除了改日皇帝授课以外,和保守党人自是走的不近。范镇是苏氏兄弟的前辈乡贤,善于经商,后又做了京官,与朝中诸多人颇有往来。范镇另有别墅东园,位于京城的西门外。由于远离政治核心区和商业繁华地段,东园的环境分外幽雅,多有同道友好前来游赏。司马光也因为这范镇的邀请,来过几次。因这范镇是同情改革派之人士,有加上他为人热情周到,每日家中访客是络绎不绝。这一来而去的,这个范镇便就成了旧党人士的眼中钉。一日,太皇太后在后宫,便接到了一些大臣的密报。太皇太后便当着高容容的面,将这些密报一一命人读了出来。女官便依着曹后的旨意,打开折子,清声读道:“……本年六月十日,江休复同刁约、吴奎、韩绛、杨畋等人在范镇宅中饮酒,后赋诗记述此事,刘敞、梅尧臣均有诗与之唱和。七月八日晚,韩维虽未与会,但和范镇有和诗。七月十日,苏颂也曾在范镇宅中饮酒联句。九月十六日,梅尧臣在范镇家饮酒,有诗与之唱和。十二月十日,范镇与梅尧臣苏舜钦在韩绛宅中饮酒赋诗。范、梅二人还曾一起到王畴的西园饮酒赏鱼,赋诗唱和……”高容容听了,不禁哭笑道:“母后,你读这些个干什么?难道这些不是这些士大夫们的私事?”
曹后听罢,冷冷说道:“这个范镇,一向主张新党所为,虽然在这汴京城中,有些名声,可你瞧瞧,他和梅饶臣等人,和这些顽固的新党人士,是走得多么近!况这个范镇是有些威望的,这样下去,恐……”高容容听了,赶紧说道:“我想,母后时多虑了!这朝争归朝争,爱好归爱好,朝堂之争,不涉及私人交往,自是最好不过的!母后何须担忧?”
曹后听了,还是摇头道:“这个范镇,已然是大大违背了我朝颁布的‘谒禁法’了!高容容听了,心中一惊,想想还是道:“母后,我看这些游走与范镇门下的士大夫们,只是每日里喝酒赏花为计!这样不避人耳目,想必也只是为着吟诗作词罢!”
曹后摇头说道:“容容,你太相信与人了!你看看,这些来往于范镇门下的士人,都是身份低微的官吏,而且,大都是主张王安石的变法主张的!你怎知他们不会在吟诗作词之时,聊着这些政事?”
高容容听了,默然不答。她是冷眼看着,如今王安石在京口的青苗法失败后,这汴京城中的拥簇之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只怕是王安石本人,也没有想到罢!后宫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私语,不知怎地,就传出了宫廷,一直穿到了范镇的东园府上。范镇知道了,心中不免忧惧,他是知道这树大招风的后果的。从前英宗在世时,他就公然在朝堂之上,对谒禁法持反对意见,而且不管在任官之时,还是在致仕之后,他都毫不避嫌地与人过从往来。如今的他,同和苏轼任着翰林学士,论新法,自是与王安石合拍。范镇想想后怕,便给太皇太后上了一道折子,内中说道,他已年老,恨不得一夜之间,回到故乡,请太皇太后乞准。曹后见了,便宣他进宫,当面责备了一番,却又赏赐了他些东西,方准了他的请求。范镇惆怅返回了家中。过一日,苏轼来访,口中笑道:“大人已经退了,可是名声已是传播开来了!此番也是无憾了!”
范镇听了,却是愀然说道:“子瞻,这名声渐累,并不是件好事!或许你现在还未曾体会到,但是依我看,你总会有名满天下的时候!到时候,你就懂我了!”
言语之中,自是深深的无奈。苏轼叹道:“我知道个中原因!始终是大人和那些人,走得过与进了!是以太皇太后见了,不得不防啊!”
范镇苦笑道:“我自是不愿意让司马宰相为难!我知道他虽然不赞同新法,可是论私德,却是最好的!我和他私交也好,如此退下了,自是方便他处理公事!”
苏轼听了,只是淡淡说道:“不管怎样,司马光现在所为,不管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都是在伤王安石的心!他们之间,已是有了深深的裂痕了!”
范镇说道:“子瞻,这就不是我们所能问到的事情了!如今,我也要回到故乡眉山了!这个院子,我就留着给你了!”
苏轼听了,便安慰道:“大人,哪里就如此!兴许你以后还来呢?你若是信我苏子瞻,我就搬了这里,替你看着园子!”
范镇听了,只是苦笑道:“子瞻,如此也好!我就要走了,不如你赋诗,为我送行如何?”
苏轼听了,慷慨说道:“大人,何须如此见外,我自当如此!”
苏轼看着这范家园子,想着自己年幼的时候,和父兄二人,初来汴京时,自是来投奔的同乡范镇,他们在范镇家里得到了盛情的款待,并寓居其中。他记得父亲在离开范园后,曾作诗《寄范丈景仁》,追忆当年的情景,诗中有云:“敝裘瘦马不知路,独向城西寻隐君。”
范镇自是十分欣赏此诗。彼时的范镇,世易时移,却要离京了,在这寒冬飘雪之时,苏辙身居温暖的东斋,对主人范镇的感恩之情,再次油然而生,当下口中便赋出了诗:“羁游亦何乐,幸此贤主人。东斋暖且深,高眠不知晨。”
范镇听了,笑道:“人人都说世态炎凉,我却道惟苏子瞻,有这番赤子之心!现在我失势了,人人都躲着我,却还有你苏子瞻陪在我身旁!”
苏轼听了,便笑道:“大人何须这样感慨?梅饶臣苏舜钦如今也被太皇太后归乡养老去了!若是能来,自是还要来!我父亲和弟弟如今也在京外做官,无奈不得来!还有些人,虽然想来,但是顾虑着这种种后果,是以没有来!但是这绝不代表,他们的心中就没有大人!”
范镇听了,勉强笑道:“子瞻,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来,我现在也不急着就走,家中自有许多行李要准备!家眷仆人们可也要忙活数天呢!不如,我便和你在这园中一处,咱们饮酒贪心,赋诗唱和,我想这最后几天,就随心所欲罢!”
苏轼听了,赞道:“好一个随心所欲!大人已是要走,恐怕下一个,就轮到我苏子瞻了!”
西府中的司马光,闲暇之时,却是想着如何和苏轼修复关系。这一日,相国寺的方丈前来拜谒司马光,说是请司马光前往相国寺一处壁画的石刻上题词。司马光听了,不由欣然而往。到了那相国寺,司马光赫然发现壁画之上,俱是刻的他及朝中一些名士游赏事迹,堂皇立于佛殿之外。司马光连连摇头说道:“方丈,不可不可!这些交游,虽都是风雅事,可却是个人私事!”
方丈却抚须笑道:“宰相大人,请你来挥就墨宝,自是为了给敝寺增添一些人文景观!延续些历史文脉!这后世的人见了,方知道我大宋的文化积淀是何其深厚!给后人以激励警示啊!宰相大人你是多想了!”
司马光听了,方觉得羞赧,想想他道:“方丈,现在想想,我的确是以偏概全了!只是……还请大人将我的名儿给去掉!我司马光才疏学浅,自是不配将名字镌刻与大殿之上!”
方丈听了,思索一番道:“宰相,老衲现在就是除去了,这后世之人还会续上的!”
可是司马光仍是执意如此。方丈便笑道:“嗯……宰相大人,此事老衲我自会好生安排!现在时日尚好,不如老衲就请宰相大人在寺中,四处看看可好?”
司马光看着相国寺中,处处烟深静肃,果然是香火鼎盛之地,便说道:“好!”
方丈领了他,来到这后院禅院,经过一棵松柏前,却看见一间屋子的后窗下,一个年轻人就着窗子,认真作画。司马光不禁顿住了脚步,轻声问方丈:“这个年轻人是谁?看样子倒是挺认真的!”
方丈便叹道:“这年轻人姓石名康伯,既非进士出身,又无一官半职,经济状况也不优裕;但他酷爱书画,宁愿节衣缩食也要致力于画画。这身上的银子也花光了,不得已,就求了老衲,在这寺里先容身,可还是一片痴心不改!”
司马光听了,却点头道:“这个年轻人如此执着,倒是很难得!”
一径说着,便由方丈陪着,进了那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