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也就是五长老的外室齐氏,大抵也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被人道破身份。
她不免有些慌乱。
然而那抹慌乱就像她刚才眼中一闪而逝的凌厉和杀气一样,也同样一闪即逝。
姓沈怎么啦。
这天底下姓沈的人多了去了!
别人可以姓沈,为什么她的女儿就不能姓沈!
想到这,齐室镇定下来,她暗自呼了口气平复心绪,然后扭头,先是朝沈柒柒望了一眼,然后再看向女儿沈心莲:“心莲,那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娘以前怎么没见过她呀。”
她一边说,一边借着衣袖的遮掩,不动声色地地在女儿的掌心上面写字:别慌,有娘在。
然后她又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指。
识别出母亲在她掌心上面写下的字,沈心莲原本慌乱不知所措的心,顿时就安定了下来。
母亲让她别慌,说明母亲已经想出了应对的法子来!
这么一想,沈心莲顿时就举得背后有了依靠,不慌了。
她抬起下巴,斜乜着沈柒柒,冷哼道:“哼,谁跟她是朋友,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谁知道她从哪里知道我名字的。”
沈柒柒诚实地回答道:“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她说完,目光饱含深意地打量了遍沈心莲,又打量了遍齐氏,直把母女二人打量得心慌不已。
齐氏强装镇定,挤出一抹干巴巴的笑,好脾气地对沈柒柒说道:“原来姑娘跟我女儿是刚认识,头一次见面啊。你们年纪相仿,以后倒是可以试着处一处,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沈柒柒点头,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不够严谨,又摇头道:“做朋友就算了吧,我们沈家家风严谨,不与外室来往。”
她这话一出,人群瞬时一静,都目光探究地望向母女二人,眼中纷纷露出不屑来。
外室,就好比阴沟里面的老鼠,走到哪里都令人厌恶。
齐氏没想到沈柒柒这么直接,一点儿情面都不给她留,就这么直愣愣地说她是外室,顿时气恼道:“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外室?”
强硬一波后,齐氏又软和下来,抹泪说道:“我是没有男人,我男人死得早,这些年我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活,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我也谨守本分,从来不敢做对不起亡夫的丑事。
”
“我和姑娘素味平生,从不相识,结果姑娘一开口,便说我是外室。敢问姑娘,倘若我真是外室,难道不应该是依靠着男人生活吗,何苦还要出来抛头露面,做卖菜这种辛苦活计?”
齐氏说完,眼中含泪,痛苦而悲愤地望着沈柒柒,仿佛在无声控诉她:姑娘,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诬陷我?
?
世人大多都同情弱者。
再说了,母女二人也的确是在做着卖菜的营生。
原本还对母女二人充满厌恶的民众,此时听齐氏这么说,再看看齐氏那满脸悲愤痛苦的样子,顿时都觉得她好可怜。
寡妇门前是非多。
又带着个孩子,日子更是过得艰难。
有那同为寡妇的,听了齐氏的话后,不自觉地就将自己代入其中,不由得就出声指责沈柒柒。
“姑娘,这位夫人说的对,无凭无据的,你怎么能说人家是外室的,这可是关乎咱们女子清誉的大事,不能瞎说的。”
虽是指责的话语,但那妇人明显是个柔和的性子,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和风细雨的,哪怕是这种指责的话,由她嘴里说出,听起来也并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沈柒柒的目标本就不在齐氏。
五长老的这位外室太警醒了,嘴巴又严实的很,她从对方嘴里面撬不出有用的信息。
能引着妇人说出一句“素味平生,从不相识”这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的目标是沈心莲。
这姑娘的脑子比她娘简单。
果不其然,见开始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帮腔说话了,沈柒柒又咬着嘴唇,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沈心莲顿时就得意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哼,我看你就是心虚了!”
想起自己在沈柒柒手下吃得大亏,再看看沈柒柒脸上戴着的面具,沈心莲的眼眸中忍不住射出怨毒的光芒。
她撇撇嘴,语透讥讽道:“连进酒楼吃个饭,面具都不敢摘下来,怕是生得一副丑陋容颜,都不敢以真容见人吧!”
君子报仇十不晚,她现在是打不过小贱人,但好歹她得先看看小贱人长什么样子,记住小贱人的脸,将来等她厉害了,也好找小贱人报仇。
所以,沈心莲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都是在激沈柒柒摘下面具。
齐氏也正有此意。
别看沈柒柒戴着面具,然而齐氏一双眼睛毒辣,仅仅只是通过沈柒柒露在外面的眼睛和嘴巴,再通过脸型的轮廓判断,就知道,面具下的那张,就算不是倾城绝色,但也不可能丑陋到没脸见人的地步。
姑娘家都听不得旁人说自己长得丑。
从身形和嗓音上,还有脖颈处的肌肤状态来判断,面前这小姑娘,顶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不管是心智还是性子,都还不太成熟稳重,最是受不得激了。
女儿方才那一番挑衅的话,想来应该能激得这小姑娘摘下面具。
齐氏心中抱着这样的打算,也就没有呵斥沈心莲的无礼言辞。
她做出茫然状,好奇地望着沈柒柒。
单从外表上来看,齐氏带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柔弱无害的妇人形象,顶多也就是口舌伶俐了些。
但是谁又能想得到,就是这张柔弱无害的皮相下面,会暗藏着毒液和獠牙呢。
沈心莲的激将法毫无技术可言,沈柒柒都不用费心动脑子琢磨,就能听出对方话里面的用意。
不就是让她摘下面具么,多大点儿事呀。
她之所以戴着面具出来,是因为担心自己沈家二姑娘的身份亮出来,大家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有所顾忌,不敢放开了畅所欲言。
她要让姐姐听到众人真实的心声。
如今姐姐听到了,彻底卸下了心头的不安,那她也就没必要再戴着这张面具了。
沈柒柒抬手,摘下面具。
少女精致绝美的容颜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齐氏先震惊了一瞬,脱口而出道:“蒙……”后面又惊醒过来,急忙咬住嘴唇,将后面未出口的话咬死在嘴里。
同时,她脸上飘过一闪而逝的懊恼。
似乎在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沈柒柒一直都注意着她,自然没遗漏掉她脸上的情绪,再结合对方刚才乍一看见她容颜时的震惊,以及那个短促的“蒙”字,沈柒柒的心里面蓦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她和母亲生得极为相似,母女二人几乎共用一张脸,之前在城效农舍里时,姐姐的母亲元氏,就将她错认成了母亲本人。
沈心莲的母亲好像也是如此,也将她错认成了母亲。
所以说,沈心莲的母亲,应该也是认识她母亲的人。
……但是认识就认识呗,对方干嘛又露出那样一副惊慌的表情?
好像她母亲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对方这般反应,只有一种解释:心虚。
……为什么心虚?
因为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
……可对方是五长老的外室,又不是父亲的外室,和母亲又有什么纠葛?
沈柒柒的心中一瞬间,就已经冒出了好几种猜测,但又全部都被她一一否定了,一时无解,只得暂且按下。
不着急,慢慢查,她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存在就行。
跟齐氏的反应不同,沈心莲没想到面具下面的那张脸竟然如此绝色,哪怕同为女子,她也被那张脸惊艳到呆滞住。
待反应过来,沈心莲眼中的嫉妒,立刻就如潮水般翻涌起来——
实力比她强也就算了,居然连脸都长得比她好看……太过了!
沈心莲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怒视沈柒柒,阴阳怪气道:“原来是生了一张狐狸精脸啊,想必你靠着这张脸,应该是勾引了不少有妇之夫吧,难怪你要把脸遮起来不敢见人呢,毕竟,那些被你勾引了男人的妇人,一旦看见你,肯定要把你活剥了。”
张口就是好大一盆污水朝沈柒柒泼去,沈柒柒倒没有觉得有多愤怒,她只是觉得愕然,怎么也没料到沈心莲的脑子里面竟然会冒出这种可怕而可笑的想法。
说她勾引有妇之夫?
呵,真是可笑,她守着世间最出色的谢大公子,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想不开地去勾引什么有妇之夫!
沈柒柒无语,心想五长老这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女,不愧是外室所出,连攻击人的方式,都第一时间从其母亲身上取经。
再反观沈心莲的母亲齐氏,也被女儿这奇葩的攻击方式惊呆了。
她刚才好不容易才把众人的关注点转移开,结果女儿一句话就又把绕开的话题给扯回来了……齐氏面上青红一阵后,终于定格在了铁青色上面,开口呵斥女儿:“心莲,你胡说些什么!”
当初她年轻那会儿,就是靠着年轻貌美才……女儿这样说别人,简直就是连她也跟着一块儿骂了!
……真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齐氏心中气女儿说话不过脑中,偏沈心莲还没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见沈柒柒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瞎猫撞上死耗子,随口一说竟是说中了事实。
于是堵在她心头那口因为长的不如沈柒柒貌美的郁结顿时一扫而空。
长得好有什么用啊,还不是一个宛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小娼妇!
沈心莲终于又找回了优越感,望向沈柒柒的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冷哼道:“你爹娘养了你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想必他们心里面一定后悔死了吧,后悔没在你一出生时就把你掐死!”
身边有了齐氏这个靠山,沈心莲说话的语速又快又急,生怕说慢了就没机会了一般。
齐氏拦都不拦不住,气得恨不能给闺女一巴掌。
对面那姑娘和蒙晚晴长了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再看看对方年纪,想来应该就是蒙晚晴的女儿无疑了,也就是沈家的二姑娘,现在掌管整个沈家的人!
请问这样的二姑娘,还需要用脸去勾引什么男人吗!
眼看沈心莲还要继续作死,齐氏再也无法放任不管了,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你都敢乱说,看我不打死你个死丫头!”
齐氏这一巴掌打得不轻,沈心莲原本完好无损的另外半边脸颊,瞬间就红肿起来。
一左一右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倒是刚好凑了个对称。
然而现在可不是讲究对称的时候!
沈心莲睁大眼睛,瞪着齐氏,不敢置信地叫道:“母亲!你打我做什么!”不是应该打那个小贱人吗!
结果齐氏还没开口,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啪地一下砸在了沈心莲的脸上!
她抬手一摸,软软的,黏糊糊的,还带着点微热的温度,扒下来一看,竟是块糕点!
沈心莲顿时大怒,双目喷火地瞪向人群:“谁让扔的!给我滚出来!”敢拿东西砸她,找死!!!
话音刚落,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挺身而出,拍着自己尚显稚嫩的小胸脯道:“我扔的!”丝毫没有砸了人被揪出的恐慌感,反而还跟个小英雄似的,骄傲得不心。
那小少年说完,胳膊一抡,又扔出一块糕点砸向沈心莲。
这次沈心莲有了防备,偏身躲过去了。
然而她躲过了一块糕点袭击,却没法躲过第二块第三块,更多的人紧跟在少年身后,纷纷拿起桌面上的食材,不客气地朝沈心莲扔去。
什么鸡骨头啊菜叶子啊糕点啊,除了没直接扔盘子筷子,桌子上有什么他们就扔什么。
同时还伴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怒骂声。
“哪来的小贱人,竟然敢侮辱沈二姑娘!”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二姑娘指手画脚!”
“她就是坨臭狗屎,跟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打死她!”
……
骂声不绝。
扔过来的东西也不绝。
沈心莲整个人完全懵了。
二姑娘?
哪个二姑娘?
那个害死她父亲的沈二姑娘吗?!
这个念头浮起,沈心莲猛地扭头,望向沈柒柒,震惊得一双大眼珠子差点从眼框里面蹦出来!
“你!你就是沈柒柒?”那个害死了她父亲,也害得她和母女流落街头的沈柒柒!
原以为是个人尽可夫的下贱娼妇,结果对方却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大小姐!
还是她的杀父仇人!
没错,在沈心莲的认知里面,她父亲五长老就是死于沈柒柒之手,因为是沈柒柒一手揭露了她父亲想篡夺家主之位的行径,若不是沈柒柒跳出来坏事,她现在都已经是家主之女了,哪还用得着下地干活,这些个贱民又怎敢对她如此不敬!!!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沈柒柒这个小贱人!
知道沈柒柒身份的沈心莲,此时再望向沈柒柒的目光,就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刀,恨不能立刻将沈柒柒剁成肉酱!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大吼一声,当即就朝沈柒柒扑过去,好在这次齐氏反应迅速,一把将她拽住,厉声道:“心莲!不得对二姑娘无礼!”
沈心莲目呲欲裂:“母亲!父亲就是被这小贱人害死的,我要杀了她为父亲报仇!”
这话一出,人群倏然一静。
齐氏更是大惊,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女儿!
她刚才还说和沈柒柒“素味平生,从不相识”,结果女儿突然指证沈柒柒杀父仇人……
且不说这个“已死的父亲”没办法抬到世人跟前说事,就女儿那句“原来你就是”,就足以令她百口莫辩了。
你就是,代表着女儿“惦记”这个杀夫仇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跟她方才说的“素味平生从不相识”,可是完全相悖的啊!
而且倘若沈柒柒问她女儿“你父亲是谁,我何时何地又是因何故杀了你父亲”,这几个问题一旦问出来,她们娘俩是一个也答不出!
齐氏的心中瞬间警铃大作,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动作,沈柒柒已经逼了过来,锐利的目光无视齐氏,直逼向沈心莲:“你说我杀了你父亲,那么请问,你父亲是谁,我何时何地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杀了你父亲?”
正是齐氏所担心的那几个问题!
齐氏大急,知道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女儿能应付得了的,忙就要阻止女儿再往下说。
可就在这时,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跟个木雕似的动弹不得,甚至连开口说话都不行!
……不好,自己着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