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园池菡萏半褪,莲子初生。
微风徐徐送来阵阵荷香,梨拾将内室床前的窗子打开后,转身撩开四方床的罗帷,俯身轻拍床上的微微隆起,似是在低声说这些什么。
“阿娘昨日说过,让我在家称病,不去定安公主的马球会了,好梨拾,你就让我再睡会罢。”锦被下传来的女声有些闷哑,还半沉在梦中出不来。
“可娘子,你先前与叶公子约好了今日去游西市的。”梨拾直接掀开锦被,将人扶起,双手抓着肩膀轻轻摇晃。
“午时开市,现下卯时刚过,梨拾姐姐,梨拾姐姐你就容我再睡半刻,就半刻!”少女睡眼惺忪,又准备往后倒去,却在半途中被拉了回来。
“不行啊,娘子,叶公子已经候你许久了。”
“什么!怎么来的这么早?”李元娘猛然清醒,急忙下榻穿衣,吩咐梨拾叫人备水梳洗。
“叶公子是什么时候到的?”
“娘子莫急,是县主身边的桃符姐姐来报,想来是刚到不久。”
李元娘闻言眉头一皱,因着一些不为人道的缘由,阿娘一向懒怠与萍水相逢的外人应酬,这次怎差了人来报她?
“梨拾,”李元娘突然停在门前,转过身来,“你看我现在怎么样,钗环有没有簪好,还有,我的花钿有没有贴正?哦,对了,还有我的禁步!”说着正要往回走,却被梨拾拉住。
“钗环簪得紧着呢,娘子今日就是上马击鞠,也不会乱半分,禁步还在娘子腰间系着呢,”梨拾一一回答过后,将双手摊出,“娘子就不觉得手上少了点什么,都记得全,却独独忘了臂钏。”
李元娘抬手正准备接过,有人却先她一步拿走臂钏,替她戴上,“幸好娘子还在,客人此时在东厅。县主说,娘子晨起脑子定然有些不灵光,肯定是向中堂那边去,便让婢子来等。”
李元娘闻言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不是阿耶差人来报,倒让桃符姐姐劳累。”
说罢,三人便往东厅走去,待李元娘主仆二人随桃符来到李宅东厅,还未进门就见到能让她眼珠落地的一幕:自家弟弟在男神怀里拽着男神垂下来的头发拽得不亦乐乎。
这就是……两个相隔十五岁的神童之间的首次会面?
我的天哪,画面实在过于美丽,她实在不忍直视。
转眼看向武氏,武氏看着叶英的目光慈祥得让李元娘感到害怕,而两人之间的对话更是让她心惊。
“叶小郎今年几何啊?”
“小侄神龙元年生人,今年冬将满十七。”
“少年才俊啊,日常在家中都做些什么?”
“在家中除了修习剑术,便是随学馆先生读书。”
“那家中高堂安否?可有兄弟姊妹?”
……
什么情况?县主娘娘你这是查户口呢?李元娘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进了花厅,朝武氏撒娇道,“阿娘好会躲懒,竟让叶世兄替您抱二郎。”
“这样可不行啊,叶世兄今日可是来赴女儿的约,是女儿的客人。”说着从叶英怀里抱起弟弟,“这二郎啊,还得您自己来抱,小心以后二郎娶了新妇忘了娘。”
武氏从女儿手中接过幼子,笑骂道:“好个促狭丫头,前几日被人送回来安静了几日,现下又犯起病来了,还不快跟叶公子道谢。”
李元娘转身向叶英行礼,“世兄安好,多谢世兄数日前拦下马儿,救了元娘一命。”
叶英起身回礼,“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是每个藏剑弟子分内之事,元娘无需挂怀。”
少年容颜清俊,身姿挺拔,问答有度,不卑不亢。
让人看着很是欢喜,又想着这小郎君前几日还拦下受惊的马匹救了自家女儿,少年寡言却不倨傲,正中武氏下怀,想来是幼时在宫中生活,阿谀奉承之徒见得多了,尤其不喜巧言令色之辈。
只是,噗,锄强扶弱……仔细说来,王准到也算长安一害。
市西南处,有巨潭,引永安渠水注入,曰海池,池上有桥,桥前有碑,上书‘百年为市,而后为池’。
李元娘对时下官员游冶助兴的地点之一,武皇爱女,镇国太平公主的放生池慕名已久,点好菜后,就拉着叶英上了游船。
池岸楼阁林立,酒家无数,游人如织,还有一众伶人在岸边吹拉弹唱,真真是‘一池春水胭脂色,流进前朝梦里来。’
两人在船尾相对而坐,李元娘正在心底起稿,誓要在男神面前做一个称职的导游,不料男神却先开了口,“元娘,英是神龙元年生人。”
李元娘有些困惑,“我知道啊,怎么了?”
我还知道你生日是腊月廿六,八岁初习四季剑法,此后独居剑冢多载,十四岁萧音阁前抱剑观花被来赴名剑大会的公孙二娘称赞“已至道剑之境”,不惑之年闭关得悟无上剑道,是藏剑山庄的门面与实力担当,还是万千基三女玩家心尖尖上的白月光。
叶英闻言失笑,“我只大你三岁不到,还未年满十七,只是有些不善言辞,无意拒人千里,你在我面前不用拘谨的。”
李元娘微窘,男神,你这是邀请我在你面前再……聒噪一点?
“许是世兄过于俊俏,总觉得你应该……”
“是在梦里画上才会出现的人。”
叶英垂眸看着少女的发旋,面上有些发热,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时起了玩笑之心,故作皱眉深思状,“可长成这样,也非英能左右。”
“不不不,世兄,我紧张是我的问题,你不用有压力,”李元娘欲哭无泪,急忙开解,“你生得这般,实是上天眷顾,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千万不要因此困惑,请万千保重。”八壹中文網
你要是一时想不开,给自己的脸划上几朵花,那就是我在扬州城门口天天擦地板都无法弥补的罪过了。
叶英眉头稍缓,语气依旧满带担忧,“那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法。”
李元娘又迷惑了,他们两个不过是一朝因缘际会,相遇相识,不过社燕秋鸿,又哪里需要什么长久?
只是心中这般想,嘴上却依旧连声应和,“我晓得,这是病,我治,一定治。”
看着少女点头如捣蒜,叶英就知道她并未将此事记挂在心,还想开口,游船却猛地摇晃了一下。
将李元娘扶稳后转头看见,男子纱帽玄衣撑着乌篷小船,姿态很是潇洒。
男子正与叶英相互见礼,忽听得叶英身后传来一阵数落。
“崔四,你一个都是快要成亲的男人了,还这般行事,是嫌自己不够招风引蝶呢,能不能稳重一点,表姐呢?”
崔明也从小屈就这个小妹妹习惯了,十分配合地一脸无奈道:“舒窈不会水,正在岸上等着,还是她看到了你们,我才赁了船过来的。”
“三千世界,相遇是缘啊,过来,阿兄带你们去喝饮子。”
饮子这玩意儿,有点类似现在的奶茶、混调饮料、鸡尾酒之类的……总之就是一堆原料掺和到一起,不过还是老祖宗敢玩一点,往里面掺香料,货真价实用来闻的那种。
李元娘每次到饮子铺,总有一种在点奶茶的错觉:
“白饮,要新茶,劳烦。”
“烤奶,不加冰,谢谢。”
四人刚进饮子铺,就有小二上前殷切问候,“四位客官,是要香还是要色?”
崔明十分熟练地点菜,“香色各一,木香,茶熏蔗水要新茶,都放一点茉莉,再来点果盘,果脯什么的。”
小半刻不到,店小二就带了个两人提着菜品回来,铺了一层细碎冰块的沉香木托盘端放在松木桌上,去皮切块的林檎果,并一些果脯,果干堆在白瓷盘里,围着一碟如碧玉般的绿豆糕,让人看得食指大动。
崔明数年前曾有幸见过一次名剑御神,藏剑山庄所铸宝剑削铁如泥,他肖想已久,正兴奋地与叶英分享自己的压在心底多年的宝剑模型。
首先它是一把短剑,原料要用上等最好是稀有的玄铁,剑身要锋利与韧性兼具,刚柔相济、寒光逼人,剑鞘纹饰要精巧细致,无一不工……
叶英耐心听完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崔兄平时不用剑?”
啰啰嗦嗦一大车,就没提要细开刃,还是粗开刃?难不成是用来做装饰的?
崔明坦言以告,“在下惯用唐刀,剑是用来送人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秋水’。”
崔明说完,剩下的三人中,裴舒窈八风不动,面色不改,嘴角却带着几分笑意;叶少庄主随即解开疑惑,表示回到藏剑一定亲自铸造这把秋水剑,并表示“届时银货两讫,定会亲手送到崔兄手里”;李元娘则是鸡皮疙瘩落一地,忍着恶寒,舀起一勺蔗糖水浇在自己混好的水果里,再将碗推到叶英面前。
四人喝完饮子后,就在饮子铺前挥手分别。
李叶二人正准备去看百戏,却在半途中被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黄衫少年拦住,少年双手按着膝盖,大喘着气,突然见到面前多出一节竹壶。
“这是前方大唐饮子铺里买的蔗水,是长安一绝,你喝着,先缓缓。”
少年接过竹壶道谢,仰头豪灌一口后,才向叶英抱拳行礼,:“少庄主,江南来信,让速回,并未说明缘由。”
叶英听完淡然回答:“知道了,你稍等我一下。”
少年应声,和两人退开了些距离,眼神却又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李元娘不待叶英开口,便侧身仰首笑道:“我送世兄到渭水渡口吧。”
叶英闻言,将先前欲出口的话悉数吞下,回之一笑,“多谢元娘。”
二人自上马车后相对沉默了许久,家中有二弟坐镇,两位伯伯相辅,叶英相信山庄应该并未遭逢变故。
李元娘则在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现在是开元十年,公元七百二十二年,距离藏剑山庄最近的一次危机,应该是第三届名剑大会上明教法王夺碎星,那是公元五年后的事了……可tm这段时间藏剑山庄在游戏里是空白的,谁知道空白的时间里会发生点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她也只能安慰一些开口就来却又极其无用的话。
她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有点想哭,低头扯着腰间禁步的流苏穗子,直到马车停住,头顶传来清朗的男声,“渡口人多且杂,元娘就留在车上吧。”
醉时同欢,醒时分散。
人总是要离别的,只是她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长安与杭州有千里之遥,途经山水重重,归家路上,世兄千万保重。”待叶英同那小少年离开了马车,李元娘陡然掀开车帘,急急对着走向渡口的黄衫背影喊道。
说完,不等少年回应就将车帘放下,示意马夫打道回府,马夫刚喝令马儿转头,李元娘突然推开车门,跳下马车,提裙向渡口奔去。
“世兄!”
“少庄主!”
“叶英!”
她在身旁来往的身影中不断寻找,每一个路过的黄衫男子身影都与他肖似,可待看清后却又无一是他。
就在回身一瞬,泪水终忍不住,决堤而出。
她擦了擦泪,将绣着海棠花的锦囊放在眼前人的手里,“世兄少有英名,肩担重任,我不求世兄能潇洒随心,只希望世兄凡事莫要太为难自己。”
锦囊里装的是放生池边求的平安符。
面对方宇谦,偌大藏剑山庄又不是纸糊的,六剑童,叶家四子……车轮战不懂吗?
王繇在常乐坊李宅门前等了又等,日落西山,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从马车上下来,心情从严寒隆冬一下子跳回了当下七月,忙上前喊了一声,“李娘子留步。”
少女闻言转身,盈盈一拜,“郡公安好。”
王繇看到少女紧紧抱着的宝剑,喉头一时哽咽,开口竟成,“我要与永穆公主成亲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问,今日马球会你为何没来?你是有急事吗?我特意叫母亲单给你下的帖子,你看到了不曾?
我想告诉你,开元八年兴庆宫的上元灯宴,我们见过的,我就坐在与你极近的左侧。
我还想——
“恭喜郡公得公主青眼。”李陶陶开口道贺,语气诚恳,“郡公若无事,儿就先回去了。”
看着少女转身进门的背影,王繇忽然想起,去岁中秋灞水桥上,她也是一身青色衫裙。
千红从中的唯一一抹碧色。
崔四郎口里的秋水美人,他从来都觉得应当是她才对。
可是他的秋水美人没有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剖白,
灞水河畔没有,今天也没有。
她向他道完贺,就不再多言,抱剑转身,干脆利落。
她怎是文臣子?
她合该是将门女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