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上元夜那天,从顾轻轻口中得知父母为自己订婚的消息李元娘也不算吃惊。刚来到这里的第二年,她就知道她阿耶在扬州任长史时曾经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而她县主阿娘对门亲事也是肉眼可见的不喜欢。
“一桌新丰酒”的故事,她听了好几年。
至于李元娘本人,比起嫁给谁,她或许会更在意嫁去哪。
可后来又想,北地有雪国风光,银装素裹一眼看去望不到边,江南却有话本折子里的温软风流,传唱千年而不衰……
哪里都有好风景,哪处都是好去处。
那去哪,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了。
再说当初这门婚事看上去也悬得很呐!县主阿娘不拿它当回事,过了经年也不见那位同窗好友上门提亲,可能是人家酒醒后忘了也说不定。
突然间就定了下来,十有八九是人家记起了这这桩陈年旧事,否则就算再来十个王准,她相信她阿娘宁愿效仿武家最有名的那位姑祖母,让她出家做女冠,也不会如此草率就给她的人生大事一锤定音。
可是怎么能是藏剑,又怎么能是叶英呢?
李元娘提着罗裙,脚下生风,走得极快,并没有注意梨拾追在身后一直喊着“娘子,慢点”。
刚迈进垂拱门,就看见一干金饰红绸,琉璃彩缎等堆满了前院,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那两只雁儿,羽毛亮滑,精神奕奕,只是看着有点奇怪,可能是它们实在有点……过分圆润了。
李承休和武氏送完客人回来,刚进前院大门,看见自家女儿迎面走来,匆匆行礼喊了声爷娘,就从武氏怀里接过蹬着小腿,一通乱动要向她跃来的弟弟。
“都快出嫁的人了,怎还是这般毛毛躁躁?”武氏刚出口,就听见身边的丈夫笑呵呵地和着稀泥道:“陶陶还小,六月才及笄成人呢。”
武氏白了丈夫一眼,佯怒道:“夫君就纵着吧,待她去了江南,做了别人家的儿媳,在高堂婆母面前站规矩,受了气,隔着山河千里,鞭长莫及,到时看你如何心疼!”说完,又看向女儿问道:“你匆匆忙忙跑来前院,是遇着什么事了?”
父亲在侧,李元娘抱着弟弟,突然间不知如何开口。
顾轻轻恰巧于此时登门拜访,看见李氏夫妇也在,便将幕离的罗纱往后撩开,甜甜的喊了声,“六娘问叔叔,婶娘安好。”
“侄女是专程来贺元娘觅得如意郎君,也贺叔叔婶婶喜得佳婿。顺道啊,”说着摸了摸小李泌圆乎乎的小脸蛋,笑道:“借我们小二郎的长姐一用,借顾姐姐一会儿,好不好?”
小李泌虽然听不明白顾轻轻的话,却知道只要这个顾姐姐一上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别想看到自家阿姐了,故而紧紧搂住他家阿姐的脖子,生怕阿姐被眼前自认笑得十分和蔼,如同大雄宝殿里慈眉善目的菩萨的顾轻轻给抢了去。
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企图逃开顾轻轻的魔爪,只是初初学话,口齿不甚清晰,“不要”出口变成了“葡要。”,再配上小李泌一脸认真的神色,倒是逗乐站着的四人。李承休解下腰间的环形玉佩,将儿子从女儿身上给哄了下来。
李元娘与顾轻轻乘着小李泌还没注意过来,向李氏夫妇叉手行礼后,便转身一齐向棠棣阁走去。
进了棠棣阁正厅,顾轻轻刚解下幕离,就拉着李元娘的手道:“元娘,我早前听阿嫂说叶家是铸剑世家,君子藏锋,名声在外。叶家大郎也是少有慧名,是顶顶好的一户人家……就是杭州府离长安远了些。”
李元娘现下脑中一团乱麻交错缠绕,只得苦笑回道:“我原以为他要是知道了此事,定然是要上门来退亲的,我等到如今,就是等着他来退亲的。”
“谁?”顾轻轻听得一头雾水,忽而反应过来,惊讶地双手捂嘴,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分外灵动,“叶家大郎不会是去岁救下了我们的,你的那位世兄吧?”
见李元娘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顾轻轻顿时拨开云雾,雀跃道:“那感情好啊,你那位世兄身姿挺拔如松,貌比潘宋二郎,人又温温柔柔的,那日哄着你,脸上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真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
得遇良人,是一个女子毕生之幸。
她是真的为李元娘高兴。
“可你怎么说,要等着人家来退亲呢?元娘你那么好,不要妄自菲薄,你看他既然按照约定上门提亲,定然也是见到了你不为人知的好。”
李元娘闻言失笑反问:“你又是从何处看出了我的好?这般替我说话。”
“小的时候,你同你阿娘来我家总会给我带许许多多好玩的东西,纵是我对你有了嫌隙的那两年,做了许许多多对你不好的事,你也不恼我,后来我遇了事,你又来帮我……”顾轻轻一条一条数着,很是认真,“总之我觉得你哪哪都好,若我是男子,一定会上门向延昌县主求你给我做夫人……你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女工不好,可我不在意。”
李元娘看了顾轻轻许久,缓缓开口,“六娘,我若是男儿,也必定向你阿耶求你为妻。”
又过了几日,叶家请青云观的观主算好了吉日后,小阮氏带着幼子上门请期,待武氏从其中选下了亲迎的日子后,小阮氏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王准的事,以为拿住了李家七寸,就说叶家长辈的意思是希望两个孩子能在江南完婚,却语带倨傲,将其中叶英在川蜀寻人,还未有信来的个中缘由按下不表。本是想刁难一下武氏,当然,若能气的这开元年唯一一位武姓县主将两家婚事作罢,那是最好。
却不料自己一出口正中武氏下怀,长安多是非,在江南完婚估摸着要少一些妖魔鬼怪来搅场,县主娘娘十分大度得忽略小阮氏的言语中的挑衅之意,只看着叶家小五郎笑得十分和蔼,“亲家提得极好,江南好风光啊,亭台楼阁,精致玲珑。小郎君是天宝九年的孩子吧?比我家二郎要略大一些。这小孩子啊,就如同地里的黍麦,见风就长,转眼间长大成人,就该成家立业了,我瞧着小郎君生得好,想来很是活泼可爱讨人疼的,将来一定是个极有主见的伟丈夫,也不知道谁家的女儿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但凡母亲都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家孩子的夸赞,小阮氏压下心头的洋洋得意,颇为矜持地答道:“承县主吉言。”
送走小阮氏后,武氏想起前几日女儿一脸有口难言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晚间哄得儿子睡下后,就带着贴身婢女桃符往棠棣阁走去。
李元娘这边因婚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正发愁,突然见到武氏坐在自己床上,心下有些惊讶,坐起身就问:“阿娘怎突然得了闲过来,阿弟可是睡下了?”
武氏接过梨拾递来的外衫披在女儿身上,抚摸着女儿的脸,感慨地说道:“来看看你,果然光阴似箭,想着还没同元娘走过多少春秋,一眨眼的功夫,我家元娘就长的这般大,都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母亲的话让李元娘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将压在心底的想法说出口,只得扑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耍赖,“阿娘,我不想嫁,江南太远了,我不想与阿耶,阿娘分离,阿弟还那么小……”
武氏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脊背,“傻孩子,这人的一生啊,就是一场长长的旅行,最初那一段路,是阿耶阿娘牵着你走,再远一点就会有别的人与你相伴,还有些路却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走过去……好坏都是风景,都是你该经历的。”
“阿娘能为你做的,就是凭着一点过来人的经验,想着你未来可能会遇到的难事,尽量将你的人生道路铺的平缓一点,再平缓一点,好让你一个人走的时候能少摔些跟头……我不求你能嫁得高门,富贵无匹,不求二郎能蟾宫折桂,位极人臣,我只求你们姊弟两个,能平安喜乐,远离诸多是非事,顺遂的过完这一生。”
武氏将女儿从怀里拉出来,叫来在在内室外候着的桃符。李元娘见到桃符进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个檀香木盒,有些不明所以,便开口问:“阿娘,这是什么?”
武氏示意李元娘接过木盒,“你打开看看。”
李元娘依言打开木盒,见到里面放着一沓厚厚的纸张,翻开一看,是各种各样的契书与官府证明文书,土地庄子,宅子店铺……通通是在苏杭两地。
“这些呢,都是早些年我随你阿耶在扬州赴任时积下的一些身外物,现下都是你的嫁妆了,你的婚礼是在江南举行,你阿耶是一县百姓的父母,不能亲自送你。要是阿娘一个人去了,别人会说我们家没规矩,会让你以后在夫家不好说话,还会带累李氏其他的姐姐妹妹,不过你不用害怕,我央了你表姐与四郎随你一同南下,送你出门。”
李元娘看着这些,鼻头突然发酸,并未听清阿娘在说些什么,低着头,一颗眼泪砸在了一纸文书上,差点晕开了文书上的字迹。
武氏急忙将文书抢过,放回檀香木盒,假装心有余悸地说道:“白天大好的日头,怎么这春雨说下就下了呢?”
李元娘不说话,又扑回母亲的怀里,紧紧抱着母亲腰,不肯抬头。
武氏用手轻缓梳着女儿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感觉到怀里小人的肩膀不再颤抖,又开始嘱咐,“能与你阿耶交好的,定然也不会是歹人。我亲看过,叶公子是个好孩子,只是话少了些,你要好好同人家过日子。但也不要过分委屈自己,若是过不下去……”
六月十四,晨间有雨,长安被笼罩在一层薄雾里,朦朦胧胧,如同灞桥隔岸的垂柳。
穿着黄衣约摸十二三的小少年走到一辆马车前,将伞收起来,敲了敲车窗。
少倾,车窗的绫锦罗帷从里面被掀开,掀开罗帷的那只手,纤长细嫩,指盖上涂着一层浅浅的凤仙花汁。
“禀公主,李家娘子的船已经离岸了。”
少年说完,站在车窗旁,低着头,一动不动。见罗帷被放下,少年以为这是要离开的意思,刚要跳上马车,突然听到
里面传来一阵女声,语调平缓如水,听不出悲喜。
“那郡公呢?”少年刚要回答又听见里面接着说,“算了,那是他的事,同我不相干。”
“回府吧。”
初初上船的时候,人站在船板上回望,还能看到长安城的西三门,等到了日中,昔日恢弘高大的皇都已经变成一个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
第十日清晨,一眼看去,四周都是云烟缭绕的重山叠峦,满目青翠欲滴,恍若人间仙境。行船在水面泛起的涟漪慢慢向四周散开,由近至远又渐渐归于平静,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而李元娘,自始至终都没有踏出房间一步。她倚着船窗,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低头笑出了声。
她眼下的情况,也算是……千里送了一把。
转身看向宝榻上正倚着梨花木圈靠儿看书的裴表姐,笑着问道:“表姐,你说,若是要出家,去哪一家道观最好?”
裴舒窈闻言,放下手中的书,细细思考了一会儿,答道:“若论名气,当属华山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