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十余载的绍兴女儿红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佳酿。酒气馥郁悠远,一夜过去,亭中竟还有隐约的余香未曾散尽。崔明合上手中折扇,撩开充作亭帘的织锦罗纱,一眼就看到了玉簟上的七零八落的青瓷茶器与一滩酒渍,随着酒渍往上是两个歪倒在刻花鸟壶门小案上的黑陶酒瓶。
一地狼藉,看得他分外心惊。
好家伙,一小坛女儿红,拢共就分了那么五瓶。他原本还想着,凭着他与李陶深厚的多年兄妹情,随船南下的三瓶中怎么说也得有一瓶落在他的手里,如今一夜间就没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瓶恐怕连一桌认亲宴都敷衍不过去……
旬日之后便是婚期,他正苦恼着该去哪里寻这十年以上的女儿红,书僮引舟却突然来报。
“叶公子来访,已在中厅久候。”
到了中厅,崔明问过叶英的伤势后,想着人家极有可能是来相会未婚妻,可又实在不好意思告知叶英,李元娘当下宿醉未醒,只得随口诹了一个谎,道:“叶兄来的不巧,元娘昨日同我夫妻二人游禅智寺时不慎感染风寒,方才喝完药后便躺下继续休息了。”
听到崔明这番话,叶英当下明了,元娘应该尚未醒来,崔四夫妇还不知道昨夜之事的始末。
千年门庭,阀阅之最的清河崔氏教出的崔四郎都能清醒地对着他胡说八道,叶英忽然觉得,赵郡李氏养出的李元娘酒后乘醉予他退婚书也不是不可能。他看着一脸惋惜的崔明,忍下不断由心底涌上的笑意,回道:“英此番前来,并不是来寻元娘,而是特意来向崔兄告罪,去岁在下因家事提前回了江南,未来得及向崔兄贺一声新婚之喜,还请崔兄见谅。还有去岁崔兄所托的秋水剑已经铸成,只等寻个吉日开刃就可。”
崔明听到叶英的来意,长舒了一口气,无所谓地摆手道:“无碍无碍,下次莫再错过也是一样的。”
叶英微笑回道:“此等终身大事还是一次就好。对了,崔兄,在下前来还有一事,”说着将袖中的金鈚短箭拿了出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壶门方桌上,“想来是崔兄那日不慎,将此物落在了裴大夫处。”
看到那短箭,崔明眉头一跳,那东西他再眼熟不过,不正是他贺李元娘十二岁时的生辰礼么!所以昨夜李元娘醉酒时,究竟干了什么他不知道又了不得的大事?
叶家不会因此退婚吧?
片刻沉默过后,崔明拿起面前的茶杯,仰头饮尽,接着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姿,一改往日清松放浪的姿态,对着叶英十分认真地道:“叶兄,你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既是长子也是嫡子,你的妻子要担冢妇之责,但李家叔叔婶婶只得元娘一个女儿,并非是有意敷衍。元娘……她平日在一众世家闺阁之中虽不算出众,却也是……从小恪守柔谨贤淑的女学之道。自元娘开始饮酒至今,说实话,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醉的如此彻底。她平日好酒,只是浅尝辄止,从不贪杯。
所以,昨夜元娘若是酒后行止有不得当之处,望你多多包涵。”
“元娘很好,能得元娘为妻,是英此生之幸。”
同为男子,看着叶英说话时神色轻快还带着些许愉悦,崔明隐约猜到了几分,他与李陶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自家妹妹能寻得如意郎君,他作为兄长,自然很是高兴。心里欢快,说出的话也很是能入耳,“那就好,你与元娘,相隔千里,一南一北,却因缘际会配成夫妻,那是释家阿难尊者愿以身化桥,受尽千年的自然造化之苦都求不来的缘分。
待你二人成亲后,定能如胶似漆,三年抱俩,白首相携,儿孙满堂。”
叶英笑着回道;“谢崔兄吉言。”
李元娘醒来的时候,脑中一片混沌,头疼的几欲裂开。眼睛睁开一隙,还未看得清明,只是下意识地喊水。不过片刻,便有人从身后将她扶起,她就着那人的手将杯中水饮下润了润嗓子,感觉喉咙不再如火烧一般难受,就将头朝后仰,离杯口远了些,那人低声劝着她再多喝一点,她摇了摇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后,带着些许撒娇的口吻朝身后人道,“表姐,我头疼的厉害。”
裴舒窈将水杯放到床前的方头案上,轻轻地替李元娘揉着两侧太阳穴,“力度可是有些重了?”
李元娘闭着眼,含糊地“唔”了声,问道:“表姐,我睡了多久?”
裴舒窈轻声回道:“当下是戌时末,我同四郎回来时,你还未醒。
昨夜是发生了何事,你醉成这般模样?”
裴表姐不提还好,一提李元娘就心头火起,咬牙恨道:“还不是隔壁那只鸡!”
半夜打鸣,扰人清梦。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在醉后做了什么吗?”
李元娘闻言陡觉背后一阵凉风吹起,登时坐直转身,试探地朝裴表姐问道:“难不成我醉后……不是倒头就睡,一觉到月出?”
裴舒窈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自回来时,便在此间守着你。”白日里叶英在中厅坐了许久,却只还了短箭,并不曾透露出昨夜到底是何情景。她想着李陶陶睡了许久,尚未进食,当下也不再追问,只开口说道,“忘了就算了,午间我让厨房给你炖了鸡汤,梨拾方才去看火,应该快好了,你可还有其他想吃的,我去让人给你做了来。”
“我想吃面。”
裴舒窈笑着应“好”,起身往门外走去。李元娘原以为有些时候要等,未想她刚下榻不久,裴表姐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婢女。
待婢女出去后,两人坐了下来,见李元娘吃了不少面食,裴舒窈方舀了一碗鸡汤放在李元娘面前,“元娘,有一事我想问你。”
李元娘睡了一日,水米未进,正忙着将空空荡荡的肚腹填满,听到裴表姐的话,忙咽下口中的食物,回道;“什么事啊?表姐。”
“我记得在船上有次你问过我,何处出家最为便宜,那日我身体不适,并未多想。白日里梨拾将你昨日束雪走后说的那番话,尽数说了给我听。我仔细想了很久,你是觉得自己与叶公子的夫妻会做不长久,还是你根本没想过要与他做夫妻?可去岁在长安时,你待他那般……”
李元娘闻言有些疑惑,不禁反问,“我,待他哪般了?”
裴舒窈看了李元娘一会儿,定定地说道:“我们一起长大,我还从未见过你对哪个萍水相逢的初见之人如此地古道热肠,且你那时对着叶公子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谁?”
“在你面前时的琅琊郡公。
满腹锦绣,却不知从何出口。”
“噗哈哈哈哈哈,”李元娘忍不住大笑出声,等笑够了,方开口解释,“我同王郡公自有不同处,王郡公是年少情窦初开,不知其中深浅,也不知我平日里是个什么模样,只是在心中不断构想出一个‘我’来,那个‘我’被他日复一日地美化。待他见到了我,便会想起他心底的那位不染纤尘的九天神女,可她终究不是我。他若是有机会与我独处几天,就会明白了。
而我对于叶,叶公子,我确实是倾慕于他,可那种倾慕又与旁人的不同。他沉默少言却并非生性淡薄,只是情不外露。才高却不倨傲,顺逆沉浮,俯仰无愧,不被来来往往的乱红迷了眼,始终坚守本心。他原本就那么好,我仰慕他,有什么不对吗?”
李元娘话里的偏颇倒将裴舒窈惹笑了,她突然想起去岁慈恩寺中她问崔明,“崔四郎,我究竟哪一处胜于其他娘子,能让你惦念至今?”
崔明是怎么答的来着?哦,他好像是说:“因为只有阿窈是阿窈啊,这世间千千万众生中,只有一个阿窈能让崔明瞧着处处都好。
若能配我,那便最好。”
“若能配你,岂不是更好?”
那有什么好?
叶英君子端方,宠辱不惊,是观千剑而后识器的坦然通达。她哪里有那么高的境界,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不过是孤独日久的自我放逐,外面看着花团锦簇,朝气蓬勃,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
有些事有些人还真是刻在骨子里,不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她以为自己重获新生,却还是囿于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不愁衣食,却又无处可去,未来一片模糊,唯一明确的是死亡终会来临。如今想来,倒是十分惭愧,她以为自己一切都计划都很好,必将圆满地度过这一生。可遇见叶英之后,她才恍然,时至今日,她依旧是漫无目的,得过且过,却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这样的她,哪里是他的良人。
李元娘摇头,将手中的鸡汤放下,拾起桌上绢帕,擦了擦嘴角,方道:“”
昔日天竺国有比丘阿难,‘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那位摩登伽少女因为一份施水之缘,对阿难情深难抑,一念成执,可是阿难早已出家多年,是方外之人。万般纠缠求不得,最后终于顿悟出家,证得初果。”
佛陀曾问少女爱阿难什么,少女答道,&"我爱阿难眼睛明亮,我爱阿难鼻子英挺,我爱阿难耳朵迷人,我爱阿难声音温柔,我爱阿难一切一切。&"
佛陀说,&"阿难眼中有泪不净。鼻中有洟不净。口中有唾不净。耳中有垢不净。身中但有屎尿臭处不净。&"
少女闻言后,当下思念,却仿如到了几十年后阿难韶华不再之时,便自正心即得阿罗汉道。
“其实少女爱阿难也并非是因为那张皮相啊,她爱阿难,是因为阿难将她视同众生,而不是一个首陀罗。她爱阿难,是阿难讨水时那一瞬低头的温柔。”
那一低头的温柔,此生难遇。
裴舒窈轻点了一下李元娘的额头,打笑说:“你竟将自己未来夫君比作释尊。”
李元娘嫣然一笑,“哪里能比,在我心中,他胜过佛陀。”
“傻子。”
“这世间傻子那么数不胜数,多我一个不多。”
一个没有目的地的迷途旅人,在路上见到一树海棠,她想停一停,等等花开。
只是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那海棠花开,她看了一年又一年,最终都没有再次启程。